長念 - 第二十六章終戰

呀——!

天空傳來一聲低啞淒厲的鳴叫，一隻烏鴉掠空而過，落在枝頭之上。

它低頭梳理羽毛，墨黑的眼珠閃著血光。

我將目光從枝頭收回，環顧四周。

腳下皆是殘肢斷骸，血腥氣幾乎凝成實質。在這場惡戰中，我已偏離原先方位，如今站立處，與那閉目不動的韓青衫相隔甚遠。反倒是岳紅袖，卻恰立於我前方不遠。

她眉心微蹙，神情似有幾分訝異，卻只是靜靜地站著，在方才我與雷驚天的交戰時，都未曾出手。

我不作他想，殺意翻湧，縱身前衝，欲將此女當場斃於掌下，豈料剛奔至半途，腳踝驀地一緊，一股力道突然將我拉住。

我低頭一看，竟是宋辭。

他雙目半闔，氣息微弱，臉上無一絲血色，卻在我將對岳紅袖出手的這一刻，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死死扣住我的腳踝，滿是血污的指尖不肯鬆開。

我低首望著他，聲音低沉：「她……值得你如此？」

他並未回應，或許早已失去了言語的力氣，唯有那雙染血的手指，依舊固執地緊扣著我，如同抓住了世間最後一絲牽掛。

這一瞬，我心頭掠過一絲難言的悸動。

他是仇人，當年無極門一役，他亦沾染鮮血，按理說，我即便將他碎屍萬段，心中也只會覺得痛快，覺得大仇得報。

可眼下他的執念，即便到死的前一刻，都還在堅持。

一個執著至此的人，哪怕走錯了路，卻也叫人難以全然唾棄。

我輕輕一嘆，將掌心覆上他的胸口。

「下輩子……找個值得讓你這樣護著的人吧。」

手掌發力，他身軀一震，握著我腳踝的手指終於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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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緩緩起身，目光再度投向那始終立於原地的女子。

岳紅袖依舊一動不動，長裙曳地，宋辭死於她眼前，她目中卻不見絲毫波瀾，連眉頭都不曾一皺。

我盯著她，聲音冷冽刺骨：「宋辭為妳而死，妳竟連看都不肯多看一眼？」

她只是輕輕搖了搖頭，紅唇微啟，語氣中帶著一絲淡漠：「死了又如何？他們的存在，本就是為了替我爭取時間。你如今一臂斷去，又連戰多時，恐怕早已是強弩之末了？」

我望著她，心頭的厭惡如潮水翻湧。

怪不得方才與雷驚天交手之時，她始終按兵不動，原來早已打定主意，借他人之手來試探、削弱我這殘軀。

她驅人赴死，自己卻袖手旁觀。

甚至宋辭為她耗盡最後一口氣，她也視若無睹，連半點悲憫的言語都沒有。

我冷聲道：「在我血流乾之前，我會先親手殺了妳。」

殺意再起，身形如箭破空而出。

岳紅袖與她麾下四女齊齊出手，五道身影宛若蝶舞花叢，衣袂飛舞之間，殺機暗藏於柔美之姿。

水袖驟然揚起，似蛇舞又似浪翻，從四面八方襲來，有人纏我臂膀，有人掃我下盤，有人正面逼近，招式狠辣，直取脖頸。

我強行提氣，身形連閃，卻已明顯感到身子漸漸的不聽使喚。

內息紊亂，視線漸漸模糊，四肢漸感乏力，似有千斤重壓於身。背上新添的傷痕熱流汩汩而下，已無從分辨是汗是血。先前我隨意一掌，便可將這些水袖如破布撕裂，如今則必須全神貫注。

但我已顧不得了。

傷得再重也無妨，只要能讓她死在我前頭，我便死得其所。

我怒吼一聲，右掌橫斬，將纏我臂膀的水袖砍斷；雙腿一蹬，竄身而起，勉強避過那襲向下盤的殺機；正面那道如鞭甩來的水袖直取咽喉要害，我舉手格擋，力道強勁，將我手臂抽出一道皮開肉綻的血痕。

但也僅止於此了。

水袖如網，我便作那破網之鷹！

這距離，已是我掌力所及！

我腳下猛踏，身形暴起，一掌轟開正面來敵，轉身間腿鞭如斧，猛撞另一人腹部，將其震飛數丈，生死不知。

第三人自左側來襲，手法靈巧，水袖纏住我肩頭欲將我身形拉斜，我反手扣住她手腕，內力驟吐。

喀！

一聲脆響，手骨盡碎，那女子慘叫倒地。

我身上傷勢越來越多，水袖早已將我抽的皮崩肉裂，鮮血如墨般滴落。但我全然不理會，只一心殺敵。

「妳們這些替她賣命的人，死得可值得？」

最後一人神色驚懼，卻還是咬牙攻來。我不閃不避，迎頭撞上，揮掌直擊胸口，肋骨斷裂聲清晰作響，將她轟飛到岳紅袖腳下。

五人圍殺，轉眼盡潰。

我滿身血污，氣息粗重，胸膛劇烈起伏，右掌血液自指尖滴落，在石磚上開出一朵朵紅花。

我抬眼望去，眼前只餘一人。

岳紅袖。

她仍站著，卻不再從容，那雙鳳眼終於浮現波瀾，她望著身側屍體，神情有一瞬的怔忡，隨即便被她隱去。

而後，她笑了。

笑得嫵媚，又笑得溫柔，像是她開戰前對宋辭所笑的模樣。

「你真的捨得殺我嗎？」

她聲音軟綿，眼波流轉，緩緩向我靠近。

我不語，步步逼前，眼神如冰。

她卻似毫無所懼，伸手解下頸上的絲帶，衣襟微斂，玉肩半露，肌膚勝雪。

「你不覺得我這條命，比那些人珍貴得多麼？」

她不退反進，雙眸含春，指尖輕抬，竟撫上我胸前尚在流血的傷痕。指腹冰涼，肌膚細嫩，輕柔得讓人戰慄。

她湊至我耳畔，吐息如蘭：「只要你肯放我一馬……我什麼都願意給你。」

聲音輕柔得像是情人間的低語。

「可笑至極。」

一掌擊出，轟然貫體！

砰！

她的笑意還凝在唇角，人已飛出數丈，胸口塌陷，紫衣綻血，墜地不起。

塵土揚起中，她跌落於那幾具女子屍旁，眼瞳大睜，裡頭滿是驚愕。

不論她先前有多風華絕代、善於迷惑人心，此刻，終與她們平等。

「妳只會讓我覺得噁心。」

我緩緩轉身，目光落在僅剩的那道人影上。

殺意未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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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此刻他也睜開了眼。

韓青衫。

那雙曾如刀鋒般銳利的眼眸，如今卻平平無奇，無波無瀾。

……氣機衰頹？功力不繼？

我在心裡思索著，起了一絲疑惑。

不，不對。

越是凝視那雙眼，我心中反而泛起一股莫名寒意。那種平靜，並不是衰退，而是更進一步。

就如一柄絕世刀刃，終於尋得了它命定的刀鞘，鋒芒不再裸露於外，而是蘊藏於鞘中，等到出刀之時，只會更加致命。

他輕聲開口，聲音平靜得不像人間語句：「我的刀……終於通了。」

他踏出一步。

一步。

再一步。

每一步踏出，氣勢便銳利一分，如刀漸出鞘，鋒芒漸現。

我心頭一緊，竟湧出一股難以言喻的不祥之感——不可讓他靠近。

沉肩立掌，氣沉丹田，內力如洪流在經脈湧動，一式掌勁破體而出，無形之力怒嘯而起，宛若蛟龍翻江，朝韓青衫狂嘯奔襲而去。

卻見他抬手，舉刀，直劈。

唰！

那一掌凝聚的無形勁氣，竟在刀鋒下被生生劈斷！

氣勁崩散，而他僅退了兩步，腳下踉蹌，卻未見絲毫損傷。

我瞳孔微縮。

自內力大成以來，凡接此招者無不重創倒地。先前亂戰中受諸多干擾未能全力施展，尚可理解，如今雖身負重傷、內力有所耗損，卻也從未想過，這一掌會被如此輕描淡寫地破去。

我盯著他，只見韓青衫低頭看了自己一眼，又抬眼望向我，喃喃自語道:「說起來，你的手是我砍斷的。」

話音方落，他驀地舉刀劈向自己的左臂！

刀光閃過，血濺如雨。

韓青衫左臂自肘而斷，殘肢墜地。但他臉上卻無半點痛苦之色，反而神情恬然，彷彿被斬斷的不是自身手臂，而是旁人肢體。

他將那柄滴血的刀緩緩抬起，直指於我，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這下可以了，來吧，再戰一場。唯有將你我都逼入絕境，我的刀，方能破繭而出。」

我望著他斷臂自殘的癲狂之舉，心中掀起的震撼，遠勝剛才他一刀破我掌勢。

這人已然悟得刀道，卻仍不滿足，揮刃斷臂，只為將己身逼入絕境，全然不在乎勝負，將生死置之度外，完全執著於那一線刀意的突破。

癲狂，已不足以形容。

可這股震驚只停留片刻，旋即被殺意吞噬殆盡。

不論你是霸道猖狂的拳者、長袖善舞的女子、癡情至死的劍客，亦或是癲狂求道的刀客……

今日，都得死。

這是我尚在人間的理由，是我血未涸、骨未碎前，唯一撐住這副軀殼的信念！

我單掌翻飛，內力奔湧，氣浪如潮，無形掌勁宛若怒濤疊浪，奔涌向韓青衫。

他卻如早已預見般，面色平靜，但每一道氣勁皆被他刀起刀落，逐一斬碎！

他的刀，或許能破我掌勁。

但我的殺意，從未被削去分毫。

若隔空無法傷敵，便以肉身搏鋒芒！

我怒喝一聲，腳下猛踏，石碎塵揚，縱身直撲韓青衫！

掌風對刀鋒，氣勁撞寒光。

我一掌轟出，似龍吟虎嘯，摧山裂石；他一刀斬落，如星墜九霄，斷江開河。兩股勁力在半空激撞，嘯聲震耳，氣流亂竄，宛如天傾地裂。

步步為營，招招奪命。血與氣交融，殺與念糾纏。那一式式對抗，已無從分辨哪一道氣息更猛、更狠。

我以殘身搏殺機，他以斷臂求刀意。

每一次碰撞，都似將天地撕裂一線；每一次交鋒，皆是在以性命下注。氣勁交織激盪之處，萬物皆寂，彷彿整個天地都屏息以待這場生死決斷。

我力漸衰，氣漸弱，步伐愈發沉重，脖頸早已被刀光劃出數道血痕，鮮血淋漓；他亦臉色蒼白，呼吸紊亂，動作間隱有遲滯，可見斷臂之傷對他來說並非全無影響。

可我們誰也沒有退。

這是一場無可退避的死戰。

我們交鋒已久。

掌勁如雷，刀光如電，一招一式，皆是以命相搏。

我已不知自己身上中了多少刀，右臂幾近失去知覺，丹田空虛如枯井，自那年逃出生天以來，我就從未感受過如此無力之感。雙腿酸軟沉如鉛石，幾欲跪地，氣息紊亂如風中殘燭，耳邊的聲響時斷時續，天地仿佛在我眼前緩緩晃動。

可我還站著。

而他，也還站著。

韓青衫的氣息也亂了，雖那雙眼依舊平靜如昔，但他的額角早已滲出冷汗，背脊微彎，呼吸雜亂，甚至連揮刀都開始出現細微的偏移與顫抖，明顯帶著力竭後的勉強。

忽地，我們同時止步，四目靜靜對峙著。

沉默之中，他率先開口，聲音微啞了些。

「我們都已油盡燈枯。」

我抬眼望他，眸中無言，只是沉默。

他嘴角輕揚，竟露出一絲暢快之色：「不如……就此一招，你我決生死。」

我沉默半晌，心中萬念翻湧。

最終，我點了點頭。

「可以。」

他緩緩舉刀。

那柄輕薄長刀，在濃重暮氣中映出一抹凌厲鋒芒。

「我這一招，無名，亦無式。」

他低語如訣別，平淡中藏著一絲極致的執著。

我垂眸，從幾近枯竭的丹田深處攫取最後殘力，往常如江河奔湧的內力，此刻卻如砂礫般艱難穿行經脈，卻仍堅毅地湧向掌心。

那股微熱的氣流，一點一滴凝聚，宛若燃至極限，灼得我指節生疼。

「我也是，一掌。」

此掌，無名無式，亦無退路。

我們彼此望著，一言不發。

四周，天地似乎都靜了下來。

風停了，塵落了，空氣中只餘血與泥的濃重腥氣。

韓青衫緩緩踏前一步，斷臂垂落，身形卻挺直如刀背，神色從容。

我亦踏前，掌勢未發，殺意已決。

一瞬。

他動了，我也動了。

那一刀，無聲無息，卻快過雷霆；我這一掌，則如山崩海嘯，將僅存的一切傾盡於其中！

刀與掌，在半空交錯。

按理說，血肉之軀焉能正面撼鋒刃？

那是按理說。

我從未見過有人能將內力外放，自然也無人可以對我進行教導。

於是我在這一刻強行為之——這是我的突發奇想，也是絕境中的孤注一擲。

我死死束住內力，將其凝於掌心，不激不放，宛如一層無形護膜，緊貼掌面。

若有旁人細觀，便會見到我的掌心與刀鋒之間，隔著一線極細微的縫隙，無聲無形，卻是生死界線。

下一瞬，轟鳴聲驟起！

轟——！

氣浪炸裂，天地震鳴，石地龜裂，飛沙走石！

我只覺胸膛劇震，五臟六腑震盪不止，整個人倒飛而出，重重摔落在地。喉間腥甜翻湧，我側首吐出一口鮮血，氣息凌亂。

強撐著身子，我艱難轉首，望向對面。

韓青衫仍立著。

但他的刀，斷了。

從那一擊交鋒之處，一道裂痕直貫刀脊，兩截斷鋒輕輕墜落。

他低頭看了那斷刀片刻，隨後抬眼望向我。那雙眼不帶怨、不帶悔，只有執著未竟的遺憾。

「原來……如此……」

他聲音低如呢喃，隨即身形晃了晃，終是支撐不住，轟然倒下，重重砸在碎石血地之中。

再無聲息。

我靜靜望著他倒下，與刀刃交鋒的掌心血肉模糊，丹田經脈幾近崩裂。

我沒言語，只是仰面而躺，任寒意自四肢百骸緩緩侵入，直入脊骨，漸漸將我吞沒。

我勝了嗎？

也許。

可這又算什麼勝？

我和他都已走到極限。

只是我比他慢斷了這口氣而已。

這樣也好，反正，我已再無遺憾。

這仇，總算是報了。

耳邊再次響起烏鴉的啞啞聲，一道黑影從枝頭掠過，悄然落在血地上，低頭啄著殘血。

我望向天際。

蒼穹之上，雲層猶如被利刃劈開，露出一道狹長且血紅的縫隙，

這血與仇編織的江湖，終於靜了。

我輕輕閉上雙眼，任由天光掩映，氣息沉沉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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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終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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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終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