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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动物治愈被咬的伤口海因茨.席格纳斯有自己的治疗方法。他用记忆的交换和修改来勘察和弥补精神上的漏洞,而记忆的修改仍然被修改来覆盖和重写,至于他的回忆,当下乃至精神和判断的集合一定像一条有无数补丁和连接的蠕虫。一天入睡的时候,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那时他二十五岁,在自己的故乡之外做着漫长却无法持续的流浪。梦醒之后,他再见到了布雷耶尔,不久城堡重新同他说话,雾中的门就此敞开,正在将他永久驱逐之前:但更多已不能强求。他只记得那天草地柔软如嘴唇亲吻他的身体,于是灵魂也仿佛同这天赐的春日一同,沉湎于人间无存的温柔朦胧之间。
十五岁的时候他离开;二十五岁他回来。他最大的特点就是满不在乎。他很灵活,在鸟类面前像狐狸一样,而在狐狸面前却更像植物...他的教师也这样评价他....还在奥斯陆的时候他曾是一个外地年轻教师最喜欢的学生,但最终却让他失望。他来自一个南方的大都市,乘坐一年中都只见到一两次的大船来到这里,教一些要不是懒惰,要么是蠢笨的学生。更多的时候二者兼有,让他提不起教导的兴致。他幻想同其中的一两个建立一种亦师亦友的关系,却在俯视下边情形的时候灰心丧气,进而愤懑不已。同行李和海风一起带来的城市哲学和逻辑都和名刀一样废置不得使用,装扮舒适良好的阅览躺椅亦同所有无魂外物一道,只接受困倦或嬉闹的摇晃。他自从某日突然出现,被带到他教室的门口成为他的学生,他就从他身上看出一种同其余学生不同的奇异。他的眼睛永远他期望地一样注视他而他的举止态度都像一阵被封存在地下忽然放出的古老香气。教师觉得惊喜又好奇。但是此后的数年,时间只浪费在期望他同他希望的一样变得健谈,投入和富有见识上。一个绝佳的年轻男子模板在最开始已经被他看出:他可以既漂亮,又谈吐得体,且使他身体原本就不寻常的质量焕发出令朋友和——据他所说,另一性别的女士们惊叹的魔力。他的思维似乎有馈赠自幸运的深度和缜密,以至于他从学会阅读开始就不再会写那样‘没受过教育的蠢蛋才能呈现出的散文和评论’。但等待让他失望;无论他曾在他身上期望了什么。或许他希望他成为他的旅伴乃至逆行吹拂的海风,带他回到他来的同时也是他真正属于的地方;他希望他成为他的朋友和同伴,让他的目光和活力成为他们共同的灵感。他梦见将自己写的诗文念给这个学生听,而他则像一个会股掌的缪斯一样对他频频微笑,赞美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时代性的品行。但他做了个梦,如果被人所知则应当是尤其荒唐可笑的一类,因为从他认识他的五六年,直到他短暂地离开这座城市,他似乎都更乐意无所事事,没有任何倾向和工具,做一株亚里士多德的植物——人有许多功能是植物所做不到的,而愿望让动物更难以企及;当他被要求待在教室中的时候他像一株植物,而铃声敲响人流涌出,他则变成动物。教师之所以没有一开始放弃希望便是因为他在动物面前的灵活:在鸟的面前海因茨.席格纳斯有另一套表情和声音。“告诉我们你喜欢的鸟,海因茨。既然如此热心....”“嘲鸫。”他则回答。在鸟的面前他甚至有自己的倾向。但转瞬即逝,难以琢磨。他和自己的母亲住在一起...房子在城市的边缘上。他敬爱且关照她,为了她的缘故,他上了很认真的神学课程,问起上帝和他团体的详细:他们是和蔼还是严厉,善良还是狭隘...他们是否会关爱她,照顾她。等他确定了她似乎在那里面会获得很好的照顾,在一个周日将她带到了教堂,详细向她介绍了其中的情况,才将她送进了门,仿佛那是家她从没去过的餐馆;他自己不进去,而她在进入其中时还回头向他张望。“我害怕啊,海因茨。”她告诉他。许多年来她都受那个影子的折磨,无论身在其中还是被驱逐的时候,到了这个份上,身体的去处不再重要:记忆已经模糊了,有时候他是她的弟弟,有时候是丈夫....另一些时候才是儿子。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个女儿,但他从不提起,心里却从没忘记。“休息会,亲爱的。”他则回复。“如果你玩得不开心就出来。我在门口等你。”但她没有出来;那样奇异的气氛那她很新奇。她的注意力分散,身体也放松了。城市教堂契合五官和身体的设计很好地容纳了她,于是她就在里面仰着头,听风琴的音乐,看白色石砖上漂浮的熏香烟气。她已经习惯了周围充斥着她看不见的东西,有悉悉索索的声音说她不懂的内容,只觉得一切如同悬浮在水中,而有一个人抓着她,让她感觉放松又安全...她就那样喜欢上了教堂里面,每个周日,都挽着他的手,穿过整个城市前去,然后在里面待上一个上午。
他对其余人也很好,无论他们怎么对待他:笑话他举止里几乎有异国情调的陌生,即使他的口音和氛围都带着明显的本地氛围。因为他的灵活和好脾气,要他帮忙做什么事,他几乎也从来不拒绝。“原本能成为阿多尼斯,”教师愤恨不已地说,“如今却成了个赫菲斯托斯。”他最初的柔软和精巧的漂亮外形消失不见,留下一个精力充沛,隐隐浮现又使人畏惧的外壳。仍然,他不难发现他同其余人的不同:他有将那放浪和戏谑的坏处都压抑在身体里的能力,让他很多时候都像狐狸却并无害处,甚至,在阅览室里他很认真,而如果被要求发言,他能讲得又快又好,活泼却不失条理。他叫他到办公室来,看他像脊椎柔软的动物一样轻轻靠进椅子里,指甲里带着煤灰,而领口则钻出酒水的香气。炭黑色的卷发垂在额角,上面鎏着白日的闪光。他对他说起什么是美的:愚钝和不思索是丑的。不情节和不得体是丑的。落后和无知是丑的——他此处正是影射他将他那似乎有些疯病的母亲带进教堂的事,但他只是一言不发,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教师,显然还在南方时是个颇有革命精神的人,无论说起哪里的革命都有一套自己的看法,让人不知道他是哪个地区来的,又或者是完全为着这原因他干脆放弃了自己的来处。革命性的热情是人精神闪亮的薄膜,他的作文在他的手上,字写得工工整整,被他一篇一篇地点评和建议。“你的精神似乎处在极大的波动中,海因茨,虽然你从来就写得很漂亮,无论你的道路似乎出现了怎样的偏差,”他用余光看着他,几乎从眉毛上飞出去,让他露出了一点牙齿;他的牙齿很白,像陆上的一些肉食动物一样,虽然细看之下能发现一些残缺和歪斜,就同他的整个人一样,“也许你能向首都的大学申请,或者,干脆,”他提议,“去南边——那些丰沛,聚集着活力和朝气的地方。如果你手头拮据;考虑到你母亲,自然...”教师不知道自己开始激动,他也没有提醒他,只是前倾着身子,给人一种那具年轻而充满动物性的肉体就要从衬衣中滑落错觉般地听着他的建议,“我也可以同你一起去。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
声音几乎变成嘟哝。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知道是一个深埋心底的愿望,被从心里挖了出来。墙上的钟敲着,灰尘从楼梯上漂浮起来,他眨着眼,耐心,好脾气地看着他,整个屋子都变成了将近日暮一样的金黄色...最后,海因茨.席格纳斯点了点头,接过了他手上的稿纸,向他道了谢,寒暄了一阵,就离开了。走出去的时候,地上的落叶在他脚下发出森林里一样寂静的声音,风将那些轻薄,无依无靠的东西吹拂起来,于是,还没到家,他手上的稿纸就几乎见不到了;那些纸落到水中,要么是沟壑里,要么是河面上,但黑墨水写出来的笔记很快就回复到该有的状态:匿名,模糊不清的一团。“你应该好好想想你究竟有怎样的观点,”离开时,他抓住他的手臂,表情过分严峻,似乎为自己真心的流露而感到羞愧,有破损的威严亟待修补,“一会你在这里,一会你在哪里。你已经到了一个应该知道对于自己来说什么是美的,什么是正确的年龄。”但是字符在水里融化,对他来说好像回到了自己该去的地方似的,他的回复也除了模棱两可的微笑和点头的承诺以外别无他物。“你是否需要我的帮助?”他问起他。如果在场还有第三者则很容易作出中肯的评价:他巴不得他需要他的帮助,似乎他是一张写了‘准许通行’的纸或者一把钥匙一样,但他仍然没有确切的答案能告知他,只能在倾斜的阳光中走进了街道的嘈杂和匿名中,对他来说成了一种保护。等到了家他发现正门被锁上了,而他身上并没有钥匙。实际上因为他几乎没有使用过钥匙,因此这件物品本身对他来说其实更类似于一件装饰品。他自然并不着急,只是将里里外外都翻找一遍后敲响房门,声音自始至终也没有因为询问变高或者变尖锐;他问他母亲是否在里面。“好了,”大概过了三四分钟,他很愉快地宣布,“现在我大概知道你不在里面了。不过你会去哪呢....?”很长一段时间, 没他的帮助,她哪都不愿意去。但是如果忽然改变了主意,觉得自己出门走走更好,对他们两人来说似乎都不是坏事。只是他到底实际上不这么觉得,而所有他询问她的话,在那天都像去了一个制造遥远回声的深谷中,花了好一阵时间,在有相同声音传来:不在,不在,不在......无法确定她的位置,也进不了家门,他在门口的落叶堆上坐了一会,直到那些回声开始让他感到愉快且微弱的痒,好像有只温热的动物在他手心里挣扎似的,他才将外套重新挂在肩上,再向街道走去,似乎同他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差别,只是稍微过了一会引人微笑的问询的等待。但情形却实际上已天差地别:当他再次沿着小路走回同海滨大路的交错口上时,太阳已经彻底向西边坠落下去,仿佛由着吸力坠入一个横贯世界幽深的峡谷中,剩余的光同微弱的彗星一样倾泻着照耀在身上;他眯起眼睛,注视它远去且缩小,最终无可避免在海面上被扭曲压缩,挥洒下剩余的金红光芒,此情此景,倘若不在天空中有一只眼睛,他认为,应当很容易让人忘却在任何地理课程和书上所学的经纬和数字;调和完美的黑线方格随热力松散崩溃,木制镶金的圆球在教师一推之下熔炼瓦解,海因茨.席格纳斯的意识,一度被教师和同学问询是否真的存在,又将要落到某处,变成怎样的那一个随黄昏的来临的时候同他倚靠在栏杆上的动作一起,终于短暂地从漂浮在空中的轻盈里释放。“你对这件事有怎样的想法?”他微笑着摇头;太阳只随着天空的渐变渐暗而离去,无可挽回且壮丽到甚至引起了他顶上黑色束缚的扰动,“你认为怎样才是美的?”回应乃是抿紧的嘴唇,并且似乎他意识到,千真万确,他似乎觉得日轮是极迅速地被拖拽到西部广阔的深渊中,无以轻盈地滑行,相反只能被拖拽而下,由此光芒辉煌且状似哀求。他无法驱散这一想法, 即使身体放松而随意地矗在那而眉头略带忧愁地蹙在一起的时候,他并没能混淆现实和他想象中场景的差别。数字和模型都清晰坚固,他的身材高大,能使那圆球在他的膝盖上像个婴儿一样旋转,发出吱吱呀呀的身边声音,但只此一瞬的犹豫和哀叹,都已经让他变了模样。无法明说他是丑是美。他们只能说他没有认出他。但他既不能用自己的身体,也没法用态度反驳;像他惯常做的那样,似乎构筑他也构筑万事万物的一切都在阳光中消逝,致使他流露出最真实且最恳切的一面:他觉得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再有如此想象和幻觉该是一件何其幸福的事,而同时他也再也不用说谎和流露出那样神秘且多带隐瞒的微笑,在问讯的目光和请求中穿行,因为当阳光被拖行消逝他感到自己身体也被拖拽,全都消逝在一种混论且无头无尾的扭曲之中。他的实话,显然没有旁人,也没有他的教师想象中那样难以捉摸。当他的身体在房屋内的时候他企图向他们解释一些什么,但荒诞且无忧无虑到不能被考虑为真心:“美。很困难的一个问题!”他这样解释,“你很美。”他这样打量他的教师,让他的平日苍白又严肃的脸一下红起来,“我没有觉得你有什么不美的地方,如果你想让我这样说的话....”但他不觉得任何人美,或者丑。教师捉住他的手,不可抑制自己想法地看着他,但没有更进一步地回答给他了。你在哪里;如果她再也回不来了,该怎么办,这样的担心和叹息都在这瞬间被吞没了,如果他不在乎她是否真的在他身边,那倒还好忍受——如果他不在乎且不知道任何人是丑是美,那倒还好忍受!他很庆幸太阳最终落了下去,感触和一个见到行刑的犯人不发悲鸣地一命呜呼的旁观者一样轻快且无奈。他眼中的闪光,最终也随阳光的消逝而消失了,因此他再度将外套往肩上靠了靠,手插在衣袋里,迈着年轻,强壮动物一样的步子像人群喧闹的街道走去。“老天,告诉我,只要你告诉我,”那教师的手在告别之前紧紧抓着他,同恳求他带他离开的未婚少女相似,“只要你告诉我你觉得他们那样子丑陋就好!”但他什么也没说,力道很柔和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如果美不存在,对他来说倒是幸福的事。但阳光被拖行,消失在海面上的场景,他即使想否认,也最终很诚恳地认为,它实在是美极了..他说到底,有朝一日,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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