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風敲窗,燭火搖曳。
四人圍坐在林戴志的房中,潮濕的空氣中彌漫著龍井茶香。江小發解開腰間皮囊,倒出四枚鏽跡斑斑的銅錢,在烏木桌面上排成一線。
「五年前那個滿月夜,」他修長的手指輕撫銅錢上的海藻痕跡,「爹逼我娶鐵匠女兒,說漁村男兒就該安分守己。」銅錢突然被他屈指彈起,在空中劃出三道銀線,「可我親眼看見周遭幫派已被巨鯊幫吞噬殆盡,這條惡鯊的利齒,離南港村不過咫尺之遙。」
江小由的指甲深深掐入龜甲紋路:「所以你就這般一走了之?連句說話都不留?」
「觀月社是林叔為我安排的去處。」江小發從懷中掏出一塊褪色的青玉,玉上朱砂繪就的「防鯊咒紋」在燭光下隱隱流轉,「當年我年少氣盛,不願按爹安排的路走。林叔怕我孤身送死,連夜將我引薦給觀月社。」他指尖摩挲玉上裂痕,「從收拾細軟到啟程,只給了半炷香時間。小由,觀月社處境特殊,莫要怪為兄這些年音訊全無。」
江小由懸在半空的手微微顫抖,那記在心底醞釀多年的巴掌終究沒能揮出。
她死死盯著眼前之人,五年風霜在他眉宇間刻下溝壑,可那雙眼睛卻仍如離家那夜,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
「你……」她喉頭發緊,想罵他這些年杳無音信,想問他這些年去了何方,可話到嘴邊,卻成了硬邦邦的一句:「……就不知道要回來?」
江小發神色黯然,低聲道:「林叔月前曾傳信至社中,言及巨鯊幫襲擊南港村一事...戴志、小由,讓你們獨自承擔,實是為兄之過。奈何社中正值存亡之秋,實在分身乏術...僅能在西湖沿岸佈下人手牽制怒濤眾,這般無能為力,實是...」
江小由聞言拍案而起,眼中怒火灼灼:「少說這些推託之詞,你還有將養育我們的村子放在心上?」
江小發目光一凜,沉聲道:「自五年前入社那日起,我便立誓以社稷為重!村中危難,雖痛心疾首,卻也只能出此下策...」
眼見兄妹二人劍拔弩張,洪青沙輕笑一聲,執壺為眾人斟茶:「發兄此番現身,時機倒是巧極。莫非與小弟心有靈犀,特來解圍?」
此時江小由終究是垂下了手。她別過臉去走到窗邊,只覺喉間似被什麼哽住,耳畔盡是自己急促的呼吸聲。江風穿堂而過,吹散她鬢邊幾縷青絲,也吹得眼眶發熱。她緊咬下唇,不肯教眾人看見這般狼狽模樣。
這麼多年過去,她還是拿他沒轍。
燭火「啪」地爆響,江小發低笑一聲,把玩著桌上銅錢:「數天前收到洪師傅密信,指你們應已到西湖周遭,剛巧聽到客棧有姑娘打探觀月社,我已猜是小由…唯如今的觀月社,比當年那些被巨鯊幫吞併的幫派更為艱難。」他掌拍桌面,銅錢被震起,全數落到他手:「總壇被朝廷封後,我等化整為零,以『無形於天下』為訓。」
他倏地振腕,銅錢「奪」地釘入房梁:「師父說,當朝廷鷹犬嗅著血味追來時……」銅錢在梁上嗡嗡顫鳴,「……我們就把血全傾進大江浪頭裡!」
忽地燭火一晃。
眾人回神時,一位白髮老者已靜立房中,彷彿一早便在那處。
青竹杖點地無聲,月白長衫下襬沾著幾點泥濘,非但不顯邋遢,反倒似踏浪而來的隱士。
「此乃家師,白華先生。」江小發起身抱拳,語氣恭敬。
老者目光如古井無波,緩緩掃過眾人,卻在林戴志臉上微微一頓。剎那間,屋內空氣似被凍結——「守墨的兒子,已這般大了。」
話音未落,青竹杖已如蛟龍出海,倏忽點向林戴志眉心三寸之處,卻又懸而不進。
「你爹當年帶走的『月湖潮歌』心訣……」老者沙啞的聲音沉道,「這些年,可曾練出半分真意?」
林戴志渾身劇震,急從包袱取出《月湖潮歌》卷軸,「老先生認得家父?他究竟是……」言猶未畢,白華先生竹杖一挑,卷軸已凌空飛入其掌中。
「老夫獲報...」白華先生竹杖輕叩地面,聲音在寂靜的廳堂中格外清脆,「怒濤眾將守墨押入獄,日日以酷刑逼問,要他供出當年殘存同袍。」白華先生嗓音漸沉,如潮水退去後的沙礫摩擦,「守墨知此事若牽連甚廣,必引屠戮,故......」杖尖突然刺入青磚,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於獄中咬斷舌根,」老人喉頭滾動了一下,「血盡而亡。」
江小由腰間龜甲「噹啷」落地,在青石板上滾出老遠。林戴志身形一晃,彷彿被人當胸重擊。
「趙海與趙山紅因貢珠樓失火互相指摘,趙海趁此指守墨策動巨鯊餘黨火燒貢珠樓,並把屍首棄斬潮台外。」白華先生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林戴志雙目赤紅,牙關咬得咯咯作響,突然一拳轟向牆面,「砰」地一聲巨響,磚石應聲碎裂,蛛網般的裂痕從他拳下蔓延開來。鮮血順著指縫滴落,他卻渾然不覺。
「爹......」林戴志從牙縫裡擠出這個字,聲音顫抖得不成調。他緩緩跪倒在地,額頭抵在冰冷的磚面上,肩膀劇烈地抖動著。由父親被帶走的一刻,林戴志仍祈望有奇蹟出現,終有一天可以再見父親,但如今都化為泡影。他憶起父親的信,尤如感受到那雙手在他肩上的溫度。「怒濤幫......此仇!必報!」他終於嘶吼出聲,嗓音嘶啞如砂紙摩擦,帶著撕心裂肺的痛楚。
江小由急忙上前,雙手緊緊按住他鮮血淋漓的拳頭,淚水在眼眶中打轉:「戴志......」她轉向白華先生,聲音裡帶著不敢置信的顫抖:「老先生既知林叔危急,為何觀月社不出手相救?他不是社中老臣嗎!」
白華先生閉上眼睛,竹杖在手中微微發顫。
當他再次睜眼時,那雙老眼裡盛滿了無盡的悲涼,「觀月社自朱棣篡位後,便如秋後螞蚱,朝不保夕。當年我社力諫建文帝,反對朱棣這等大逆不道之舉,早已被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他蹣跚著走到窗前,望著遠處的西湖,「這些年來,社中子弟或死或散,剩下的不過是些風燭殘年的老夫。我們連自保都力有不逮,又哪裡還有餘力。」
廳內陷入死寂,只有林戴志壓抑的抽泣聲和江小由輕聲的安慰。白華先生的身影在月下顯得格外孤單蕭索。
此時默然的江小發把手放在林戴志肩上,二人相對無語。
白華先生向洪青沙道:「青沙,令師日前來信,言道與巨鯊幫的恩怨已了,決意雲遊四海,特託老夫轉告。你擔任本社引薦人多時,若願意,可趁此機會正式入社。」
洪青沙聞言怔忡,雙頰泛起異樣紅暈:「師父他……當真放下了?」
江小發適時將一卷名冊鋪於桌面,沉聲道:「當年我入社時,師父曾言:『觀月社非尋常江湖門派,入社即為社中人,終生以社為尊。』」他指尖輕撫名冊上斑駁的血跡,「社規第一條:社命重於己命。」
白華先生輕點冊頁,江小發繼續說道:「如今總壇雖被封,『無形於天下』,但——」他目光炯炯地掃視眾人,「觀月弟子散落四方,仍須謹記本分。路見不平當拔劍,遇不義事須出手,此乃我社立身之本。」
「而今社中正值存亡之秋。」江小發聲音轉低,卻字字千鈞,「三位若要題名,須得三思。這一筆落下,便是將性命託付於社,從此風雨同舟,生死與共。」
白華先生竹杖重重頓地:「這非比漁村曬網補船,而是真正的赴死之道。爾等可敢以血題名?」
林戴志「錚」地拔出短刀,在食指劃出血痕:「為父報仇,為己雪恨,義無反顧!」
江小由將星螺簪刺向掌心,目光灼灼望向江小發:「某個混蛋說過——咱們仨就是一艘船,少了誰都得翻!」
江小發與林戴志相視一笑,三人的笑聲在雨夜中格外清亮。
洪青沙嗤笑著把指按向臂上傷口,染血的指尖按向名冊:「還嫌傷口不夠多嗎?」他咧嘴一笑,眼中閃過桀驁之色:「黑潮市那等腌臢地方,老子早就待膩了!」
他指尖在名冊上重重一抹,血跡如梅綻放:「當年師傅執意留在黑潮市...」說著笑了一聲,「嘿,我這身功夫,本該在驚濤駭浪中磨礪,卻生生在老吳那邊埋沒了多年!」
洪青沙忽然仰天長笑,笑聲中卻帶著幾分釋然:「如今師傅既去,我亦無理再留在那破市集。這正是本公子——」他猛地拍案,震得茶盞跳起,「讓天下人都知道的機會!我才不是什麼看門護院的走狗!」
他轉向江小發,眼中燃著熊熊野心:「我這雙手既能劈開驚濤,自然也能在這亂世中,打出一片新天地!」說罷又是一陣大笑,笑聲震得樑上塵灰簌簌落下。
白華先生竹杖忽地橫攔在洪青沙胸前。
「青沙,」老人雙眼精光乍現,「觀月社非揚名之階。」竹杖輕點染血指尖,「此印一落,當守社戒。」
「一戒恃強,二戒背信,」杖尖緩緩上移,抵住洪青沙咽喉,廳內燭火搖曳,映得老人眉間深紋如壑:「你欲揚名,老夫不阻。然若借社行私——」竹杖倏地刺入地三寸,「社中各人亦不會助視不理。」
江小發奉茶近前:「青沙,社規雖嚴,從不負人。」
白華先生接盞輕啜,茶煙氤氳間,那雙銳目仍透過霧氣緊鎖洪青沙。洪青沙抬手抹去額際冷汗,咧嘴笑道:「這是自然!既入社中,自當謹守社規!」他抱拳一揖,眼底卻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野望——師傅的「鐵砂掌」,終有一日定要讓它威震江湖!
待三人俱已題名,白華先生竹杖頓地:「明日卯時,苕溪溶洞。」他轉身走向門外,衣袂飄飛間拋下一句:「屆時自有人接應爾等。」話音未落,人已杳然無蹤。
林戴志的指節在袖中捏得慘白。
眼前三人:生死與共的摯友、雪中送炭的恩人,還有……那個在他最落魄時仍不離不棄的倔強丫頭。
喉頭滾了滾,胸口似有炭火灼燒。他恨自己仍是這般弱小,連至親之人的背影都追趕不上。
江風捲著殘葉拍打窗櫺,他脊樑挺得筆直,彷彿要將過去那個惶惑無措的影子,永遠釘死在今夜的風雨之中。
既已決意,便要在觀月社脫胎換骨。
這雙手,必終將護得住該護之人,斬得斷該斬之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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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港風雲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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