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殞落之時 - 第二十二章(上)-價值

　　早上從床上起身的時候，就感覺胃裡有什麼東西翻湧上來，充滿灼熱與刺痛。胃食道逆流？我本來就是個腸胃不好的人。全身上下也都使不上力氣。我就那麼坐在床沿，看著自己蒼白的雙手發呆，好一陣子都沒動。

那個夢境，實在太過真實，真實到我都懷疑這是不是某種「預言夢」。也或許，它只是來提醒我：妳看，其實妳真的很差勁吧。

還沒有下樓就可以聞到早餐的味道。早餐是媽媽煎的蛋餅。

啊……我討厭，這個味道。

我拿著筷子在餅皮上輕輕劃著，終於切下一小口塞進嘴裡。油味和醬香在口中擴散開來，卻讓我感到難以下嚥。但是我不想浪費媽媽做的早餐，還是硬著頭皮吞了下去，也差點吐了出來。

我連這點小事都不能說出口。就怕一說出口，就會有人說：「妳是不是壓力太大了？」或者「妳怎麼這麼脆弱？」

──啊，原來我也是，不想讓媽媽失望啊……

站在鏡子前準備繫上制服領帶時，我才發現手根本使不上力。領帶從指縫滑落，安靜地躺在白色磁磚地板上。

我呆呆地看了它好幾秒，才緩緩彎下腰撿起。髮絲垂落到臉頰，我用手指把它勾到耳後，卻覺得每一個動作都費力得要命，像是體內每一分力氣都快用光了。

……謝柏翰。

他說了他想要和我比較，說了很羨慕我。他，是真的很努力啊……對我而言，他那樣認真努力的樣子，就已經是一種「優秀」了。

在老師眼中，我文章寫得很好，也有學習寫作文的天賦，這樣也是一個優秀的人嗎？但是我心裡很清楚，清楚知道……我並不想背負這個標籤。

從家裡走到學校的路上，我看見一戶人家，好像是剛從公園回來。一位年輕的媽媽，牽著兩個孩子。孩子手裡拿著棒棒糖，笑得好開心。

我站在路口，突然就掉下了眼淚。

他們看起來，真的好開心啊……我小時候也曾經那麼開心過。每次生日，爸爸都會買糖果給我，我只要一小包口香糖，就能開心得不得了。

可是，這些孩子也會長大的吧？然後，他們會被這個社會一點一點地磨掉純真，學著面對壓力，接受別人的期望，貼上不屬於自己的標籤，進入一個又一個困境……

好殘酷。

如果我還是那個年紀的話，是不是就不用煩惱這些了？是不是就可以單純地喜歡一件事，不必擔心喜歡得夠不夠好、不會被誰失望？

但……我們終究都會長大吧。然後開始學會，把糖果藏起來，只留下笑容給別人看。

距離比賽只剩下最後一個禮拜了，我真的能夠做好嗎？我不會是……寫的最差勁的人嗎？

那個時候我竟然想著──與其被說是有天賦、有潛力的「優秀」，還不如……被說「妳真的很差勁」，會不會比較輕鬆一點？

至少這樣的話，就不會從山頂跌下來，只會往上努力一點點而已。那樣……也不會太痛吧。

但我自己也明白，這種想法有多荒唐、有多不切實際。

．

「壓模具的時候要小心一點，麵團很黏手喔。」

家政課時，老師站在前頭一邊示範，一邊提醒我們注意餅乾的形狀。

瑄萍站在我隔壁，拿著各式餅乾模具對著天花板仔細端詳，像是在選寶石。我則沒什麼特別想法，拿到什麼就做什麼。

「這個是女孩形狀的……」

我拿起一個小女孩造型的模具，看著她的輪廓，突然又想起早上路口，那群手拿棒棒糖開心笑著的孩子。

「真的？我還以為是三角錐。」瑄萍瞄了一眼，驚訝地說。

「三角錐上面不會有圓形的頭吧？」

「好像也是喔。」

我輕輕的將模具覆蓋在咖啡色的麵團上面，壓出了一個人型。

「話說回來，就快到段考了吧？我到現在都還沒有開始複習。」

瑄萍一邊小心地撕開模具外多餘的麵團，一邊說。

「對啊……這次的數學好難啊。」

「數學啊……」

「啊……」

啪──

一個不小心，我發現那個女孩的頭跟身體……斷開了。

「啊，斷掉了呢。」

「怎麼辦？把頭接到手上吧。」

我也不知道腦子哪裡突然壞掉，真的就把那顆小小的頭接到了女孩伸出來的左手上。

「不是，為什麼是接到手上啦！」瑄萍看著那副詭異模樣，直接笑出聲。

「我也不知道？可能感覺有種鬼片的fu？」

「超鬧的。」

我也笑了，但心裡還是有種說不上來的沉重。

麵團很脆弱啊，一個不小心就碎了。雖然有點對不起那個小女孩，但……如果烤起來好吃的話，大概也沒什麼關係吧。

「可是啊，昕柔的國文跟英文都很好吧？就算數學不好也無所謂。」

「是這樣嗎？」

我苦笑了一下，把下個模具壓進麵團。

「對啊，妳英文超好耶。」

對面桌的吳子謙忽然插話，還一邊把圓凳翹成危險角度晃著。

「我……還好吧？你的英文應該比我還好。」我說。

「才不咧，有次段考妳一百分欸。」

「那只是……」

我把壓出來的星星形狀小心翼翼地拿起，輕聲補了一句：

「……只是運氣好而已。」

拜託了，吳子謙。

唯獨你，不要說我英文好。

因為在我眼中，你才是我們班上英文最厲害的那個人。老師最喜歡的那個，也是你。

我低頭盯著那顆星星餅乾看了好久。圓潤的角，一條條不規則的邊。壓模的時候沒壓好，有些地方裂開了。

好像……也沒什麼關係吧？就算形狀不完美，它還是能進烤箱、變成一塊真正的餅乾。

但人呢？

老師說我有天分，大家說我很厲害。可是假如……那些只是模具壓出來的假象呢？假如我根本不是那樣呢？

我沒說出口，只是默默地，把那塊星星餅乾排進烤盤的最角落。

烤箱的時間到了，老師幫忙取出鐵盤時，空氣中立刻飄散出一種混合著糖、麵粉與奶油的味道，甜得讓人暈乎乎的。每個人都圍到前面看，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自己的餅乾有沒有烤焦。

我默默拿回自己的那幾塊，有點焦黃，有點歪斜，甚至有一塊星星……缺了一個角。

但還是餅乾。

回到教室時，我把餅乾袋放到桌上，彎下腰，從抽屜裡取出那幾張練習過的作文稿紙。每一張上面，都用紅筆圈畫著密密麻麻的註解。

「青少年的壓力」、「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都是些看似簡單，卻讓人寫起來痛苦萬分的題目。

老師後來讓我們自由練習，說比賽快到了，要開始進入狀況。

我盯著紙上一句寫得不太順的文句，還沒來得及塗改，就聽見背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餅乾好吃嗎？」

我一回頭，是昀彤。她拿著透明袋子，裡面是幾塊形狀奇妙的餅乾，看起來像貓但也有點像翻車的海星。

「咦？我還沒有試吃……」

「一下課妳就跑不見人影了，明明可以一起走回教室的。」

我眨了眨眼，才想起剛才鐘聲響起時，看到她和敏恩還在廚房清洗工具，自己就先回教室了。

「啊……抱歉。」

「沒事沒事，比較重要的是，要交換口味嗎？」

交換？

　　我看了看桌上那塊人頭掉下來的小女孩餅乾，再看一眼她手中那幾隻變形的貓──嗯，是可以交換啦，不過讓她站著也太不人道了……現在教室座位幾乎都滿了。

　　「要坐嗎？」

　　我拍拍身旁那邊的椅子，幸好我個子小，兩人擠一張也不會太擠。要是瑄萍來，大概會整張椅子叫苦連天。

　　昀彤笑了一下，就坐到了我旁邊。

「我做的……不知道會不會超級甜。」她湊近一點，「可是……我很認真做的喔。」

　　我忍不住笑出來，也把我那塊「人頭抱在手上的小女孩」拿出來。

　　「我這個應該比較驚悚。」

　　「……這個小女孩是發生了什麼……？」她瞄了一眼，眉毛都皺起來了。

「不是！只是壓太用力然後就……呃，意外了。」

我們忍不住笑了起來。她拿出一塊貓咪形狀的餅乾，我們就這樣自然地交換了彼此的「作品」。

我咬了一口貓耳朵，味道立刻炸開──

「……這也太甜了吧！」

「唉呀……果然啊。」

「果然？妳沒有秤糖的重量嗎？」

「沒啊，我們那組秤重壞了，大家全都憑感覺加。」她一臉無辜地說得理所當然。

「……」

我沉默了一會，忍不住摀著嘴巴大笑了。

「那、那還能做出這種味道，好厲害啊，超級厲害的。」我看著那塊少了一邊耳朵的貓咪餅乾，「口感很不錯，也不是死甜，感覺就像全糖的珍奶一樣吧？」

「全糖的比喻聽起來很不妙啊。」

「欸？我是稱讚的說……很好吃啊。」

「那就收下妳的稱讚了喔……？昕柔做的餅乾也很好吃啊。」

「唔……雖然感覺我都心不在焉的做。」

昀彤的視線忽然往桌上飄了一眼，看見了那幾張疊得整整齊齊的作文稿紙。

「比賽……快到了對吧？還是很緊張嗎？」

我嘴裡的餅乾剛好在這時候斷成兩半，像是也替我回答了一樣。

「……嗯，對呀，完全靜不下心來。」

我低頭下去，用手摸著那張作文紙。

「昨天，我做了一場夢。」

「夢？」她側頭望著我。

「嗯嗯。」

我停了一會，似乎還在猶豫要不要跟昀彤說那個夢境的事。也許是害怕說出來很可笑。六分……六分的作文，總不能說我因為那六分的作文夢境感到害怕吧。

「我夢到我作文寫差了，被老師說，『妳怎麼能寫出這麼差勁的東西』。」

昀彤沒有馬上回答。

過了一會兒，她才輕輕說了一聲：「……這樣啊。」

嗯……這樣啊？就這樣？我有點不確定她是不是覺得那只是普通的煩惱，還是──

「因為妳一早看起來就沒有精神的樣子。」

昀彤側著頭看著我。

「……原來我是這麼好懂的一個人嗎？」

「可能比妳想像中的好懂也說不定？」她說，笑了一下，咬下最後一口餅乾。

接著，她抿了抿唇，目光落回我桌上的作文紙上。

「這樣啊──害怕會成為『差勁』啊。」

我沒說話，只是低頭看著那張印著紅筆批語的紙。

她靜了一下，才忽然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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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可以看看，昕柔妳寫的作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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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上)-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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