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殞落之時 - 第肆章－總是

　夜晚，我一如往常的走進一棟大樓的電梯裡。這棟大樓的五樓是我補習的地方，三樓則是在不久以前變成了健身館，有時候在電梯裡會遇到來這裡健身的老人家。看著眼前的電梯按鍵，我熟悉的按下了五樓，與此同時，一位老奶奶也走進了電梯。

　　電梯門緩緩闔上，開始往樓上移動。就在二樓的時候，老奶奶突然發現到了什麼，輕輕說了：｢三樓……｣啊，原來她要到三樓，我愣了一下，連忙按下三樓的按鍵，電梯剛好停住，門緩緩打開，露出一條昏黃的走廊。

　　｢妹妹，謝謝妳啊。｣老奶奶慈祥的對我微笑，然後走出了電梯。

　　……謝謝……嗎，謝謝妳，讓我感覺到了一些溫暖。

　　嘴中還殘留著草莓的氣味，明明是幾個小時前吃的東西。啊……是喔，幾個小時前，我還在媽媽家呢。今天剛好看到有季節性的甜點，可以買一個妹妹最喜歡的芒果給她。

　　『姐，這個好好吃啊。』眼前的少女正大口吃著超市買回來的芒果千層，還翹著騰空的兩隻腳，在椅子上晃來晃去。

　　『慢慢吃呀，那我就先走了。』我提起書包，準備離開，卻看到她失落的表情。

　　『不待久一點嗎？離媽媽下班還有一點時間呢。』

　　『恩……我也想，但是如果真的讓媽媽看到我在這裡就不好了。』

　　聽著我說的話，她默默低下了頭，桌下的兩隻腳也停止了晃動。

　　『姐，妳還會再來嗎？就像我之前跟妳說的，媽媽好像在考慮離職……』沉默了一陣子，女孩緩緩開口。

　　『……這樣啊。』我把書包揹了上去，並沒有正面回覆她的問題，也不敢去看她現在臉上掛著什麼樣的表情。

　　我的父母在我小學五年級時就離婚了，媽媽選擇帶走比我優秀的妹妹，我則是因為法律限制，爸爸才｢勉強｣收留了我。妹妹也才比我小一歲而已，可不知道為什麼，她在每個方面都表現得很卓越。美術市賽亞軍、書法比賽冠軍、就連鋼琴也……樣樣都比我優秀。

　　爸爸總是問我為什麼沒有辦法像妹妹一樣。為什麼？不覺得這三個字很殘酷嗎？我怎麼知道為什麼，你們又不給我好的基因。被逼著學畫畫，學琴，學珠算，學舞蹈，都是制式化的東西。幼稚園開始，我總感覺自己像個人偶，每天就是不停的練這些才藝，但只能看著妹妹不斷在超越我。

　　如果沒有生下我就好了。

　　這句話沒什麼，也是從媽媽那裡聽到的而已。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和爸爸的關係一天比一天惡化，從每天都會聽到的爭吵，漸漸變成了冰冷的氛圍。我們一家人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說任何一句話。

　　｢昀彤，去跟妳媽說我晚上不會回來吃飯。｣｢昀彤，去跟妳爸說不回來就別想回來了。｣｢昀彤，跟妳媽說我不回來也沒差，我自己想辦法。｣｢昀彤，跟妳爸說我已經簽好字了。｣｢昀彤，跟那女人說我今天晚上就去收拾行李。｣｢昀彤｣｢昀彤｣昀彤昀彤昀彤昀彤昀彤昀彤昀彤昀彤……

　　大人，還真是麻煩，也很可惡。

　　就這樣，我和爸爸搬了出去，到一間破舊的公寓，天花板甚至會漏水。爸爸每天早出晚歸，忙著工作，幾乎不和我說話，像是把我當成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我的房間十分狹窄，就一張書桌，一張比單人床還小的床，一個小衣櫃，和一台小小的電子琴。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把電子琴帶走。搬家那天，我看著它被塞在行李箱旁邊，原本想讓爸爸把它丟掉，可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我壓根不想碰它，可能覺得可惜吧。

　　國中快畢業的時候，我被訓導主任叫了過去。

　　『聽說妳會彈琴？』他問道，讓我不禁有些驚訝──誰說的？我在學校幾乎不碰鋼琴。

　　『一點點。』

　　『喔，五班的玄湘說妳彈琴很厲害，所以推薦妳當畢業歌的樂團琴手，妳看妳要不要考慮看看。』

　　『……我會考慮看看。』

　　玄湘啊，好傢伙，我記得他和我之前是同個音樂教室的。那都國小的事了，和現在有什麼關係？

　　『畢業歌伴奏？那很好啊！我很久沒有聽姊姊彈琴了。』妹妹一聽，眼神都亮了起來，就連班上同學也都是同個反應。他們到底懂什麼……

　　可即使我這麼想，我還是接下了。真是可笑，到頭來我還是重新接觸那帶給我不好回憶的東西。房間的電子琴早就覆蓋上一層厚厚的灰，光打掃起來就費盡，小小一台琴怎麼這麼多琴鍵？我連接上音響，感覺音色還挺不差的。

　　……好久不見呀，朋友，看來我們得相處好一陣子了。

　　我的手指輕輕滑過琴鍵，發出幾個零散的音符，透過音響的聲音清脆的傳了出來。好朋友，我可曾唾棄過你……那時我才五歲而已吧，無論怎麼彈都彈不好一首兒歌，我幾乎是亂吼叫著｢我不想練了！｣結果只是迎來媽媽的一巴掌。

　　我獨自生著悶氣，坐在琴椅上，用食指不斷地重複壓著同個音符。媽媽也不再管我了。她把希望都放在了妹妹身上。

　　國三那年，樂團的朋友們開始教我怎麼伴奏，也是我第一次接觸到無聊的古典曲以外的歌。剛好我當時有玩幾款線上遊戲，也拿了幾首歌來試著彈奏看看。沒想到上傳影片以後回響還滿好的，觀看次數也是穩定在上升。我感覺我好像也稍微有點價值了。

　　但是，我依然覺得總是缺了什麼。

　　那些功名成就也好，那些朋友間的歡笑也罷，總會被一個巨大的黑洞不停吞噬而去。我覺得我永遠得不到滿足。自從國中以來我一直是班上第一名，聽著老師的讚美，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那些就像是灰一樣，疊成了一座高大的山，自卑的山。

　　有次我作文寫差了，結果老師把作文紙還給我，說了『這題目妳要重寫一次，要找回妳的自信』

　　自信……？我笑了，我想沒有那種東西。越和別人比較，甚至，越和自己相比，越顯得自己可悲。

　　也許曾經站在山頂上俯瞰萬丈深淵，但無形給自己設限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期望。也許他人根本沒有這種期待，只是我自己框線出來……我總是侷限在這可悲的自卑心裡面，無數迷惘，無數焦躁，無數絕望。

　　我的價值到底在哪裡？

　　這樣拚死拚活的意義又是什麼？

　　遊戲上的朋友聽了，便急了，為了攔下我，說她什麼都願意做，什麼都願意聽。「那，妳要和我交往嗎？」她明顯愣住了，但還是一口答應了。

　　……不要啊，別給我這無謂的希望啊。

　　我緩緩睜開了雙眼，發現自己趴在補習班的桌子上。我什麼時候睡著的？我揉了揉眼，瞥了一眼手機，發現離下課還有半個鐘頭。

　　補習班老師很認真的在講解題目，台下的同學就趕緊跟著抄，教室裡除了老師的聲音和筆與紙摩擦的聲音以外，安靜的可怕。

　　「……唉。」我輕嘆了口氣，拿起筆準備回到講義上。這時候，手機傳來一聲震動，有訊息傳了過來。我看了一眼，是妹妹傳來的。

　　熟悉的解鎖了螢幕，點開對話，然後──

　　匡啷啷啷──

　　講台的老師、台下的每個同學，都被椅子倒在地上的巨大聲響給嚇傻了，紛紛轉過了頭，瞪大眼睛看著我。

　　「昀彤！妳要去哪裡？」

　　我拽著書包，一股勁的往外衝出了教室，補習班門外的櫃檯小姐被我的動作嚇了一跳，呆愣在原地，連一句話都來不及說。我推開大門，衝進漆黑的樓梯間，連燈都沒開，只剩下我急促的腳步聲在狹窄的空間裡迴盪。

　　我幾乎是用跑的往下衝，腳步凌亂得像是隨時會摔倒。到了倒數第二階，我腳下一滑，身體猛地向前傾，差點滾下去。我連忙抓住扶手，勉強穩住身子，然後蹲在樓梯間，喘著粗氣。手機從書包裡滑了出來，掉在黑暗的樓梯間，屏幕在黑暗的空間中閃著刺眼的光。

　　【對不起，被媽媽發現了。】

　　【對不起，姐姐】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

　　我感覺我的腦中傳來一聲刺耳的聲音，我抱著頭，捂著耳朵，試圖擺脫那個聲音。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該怎麼做，接下來該如何是好，有沒有人可以救我……拜託……有誰來……

　　──

　　再一次回過神來，是玻璃碎裂的聲音。

　　啊，完了，不行了，已經沒救了。

　　我只能看到爸爸拿著酒瓶，不斷往地上砸去，睜大著充滿血絲的雙眼，嘴上不停的開開合合。他到底說了什麼話，我也聽不清了。最後聽到的是「別再讓我看到妳」然後是門重重闔上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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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間，好安靜。

　　我撿起散落在一旁的玻璃碎片，冰涼的觸感竄上指尖。我在地上劃了一刀，看著白色的地毯被割開了，幾滴鮮紅的液體落在了上面。我看了看我的指尖，啊……原來流血了，可我感覺不到疼痛。

　　我不想動，也不想再動了，乾脆，就這樣闔上眼吧。

　　……朦朧的意識間，我好像看到了什麼。一家三口坐在餐桌前，吃著晚餐，邊聊著天，看起來很幸福的笑著。啊……是爸爸，媽媽，和妹妹啊。

　　果然沒有我，大家都會很幸福嗎。

　　然後，這個畫面開始逐漸縮小。他們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視野中。

　　畫面突然模糊了一下，隨後，我看見了媽媽的臉。……她在說什麼？不，我不想知道，更不想聽到……

　　『如果沒生下妳就好了。』

　　說完，她的影子便消失了。接著，畫面又模糊了，變成爸爸的影子。

　　『別再讓我看見妳。』

　　影子消失以後，換成妹妹的模樣……

　　『對不起……』

　　她哭的好傷心，面目猙獰，眼淚不停地往下掉。對不起，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因為愧疚嗎？因為知道從小因為自己的關係，讓我總是得不到疼愛？沒有啊，昀晴，妳一點錯也沒有……但是，我又是哪裡錯了呢？

　　我只不過，是想要好好的活著……只不過如此。

　　｢為什麼……｣我呢喃著，不知不覺間已經睜開了雙眼。

　　時間過去多久了？我看著自己的手，昏黃的燈光下看起來更加慘白，上頭還有著已經乾涸的血跡。必須要站起來才行，然後前進……可是，我要去哪裡才好？現在又還有哪裡可以讓我去……？

　　那瞬間，我好像聽到了一個微弱的聲音。我的大腦努力的想要拼湊認知，試圖去辨認聲音的來源。是手機震動聲啊。

　　點開來看，是一則新影片通知。｢優依上傳了一部新影片：⟪我想對妳說⟫｣……這時間發布？我瞥了眼時間，已經是凌晨十二點鐘了。

　　我心裡一動，手指卻幾乎是下意識地點開了影片。

　　是……水晶音樂？

　　旋律如流水般緩緩流淌出來。那聲音溫柔得讓人窒息，像是她就在耳邊輕聲細語，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溫暖與悲傷。

　　｢我想和妳說，這世界上有很多美麗的地方。｣

　　｢我想和妳說，這世界其實有很多溫暖的地方。｣

　　｢我想和妳說，大家都有傷心的時候，｣

　　｢又有誰，將那些碎片撿起來過……？｣

　　這些話彷彿透過音樂，清晰的浮現在我腦海。

　　啊……對啊，妳總是，妳總是……

　　總是像這樣，這麼溫柔。而這溫柔，是我渴求一輩子也得不到的。

　　我捂著面，淚水浸濕了我的雙手，順著臉頰不停滑落，落到了地毯上，留下一滴滴水漬，又渲染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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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曉昕柔，妳總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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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章－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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