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搞不懂為什麼社會組的人還要修自然探究這門課。這門課是開學時老師隨機分的組,有時候需要操作一些科學實驗,自然得由每組選出一個「領導者」。其實這只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角色,實際上就是負責分配任務、做決定的那個人──不是組長,卻最像組長的人。
在我旁邊的這個女孩,身高大概跟我差不多,或者比我高出一兩公分,她叫黃敏恩,對我來說就是這樣的角色。她有著一頭微卷的短髮,總是隨意地紮成一個小馬尾,額前幾縷瀏海散亂地垂下來,給人一種不拘小節的感覺。
有時候她能很快分配好每個人的工作,動作乾脆得像是早就計劃好了一切,但她又很粗枝大葉,甚至有點偷懶。「哎呀,沒關係啦,就那樣交上去就好!」「隨便,隨便都行!」她總是這樣說,手一揮,像是完全不在意細節。可我聽了卻忍不住緊張起來──那可是半成品啊!
她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個機智到有些狡猾的女生,總能找到最輕鬆的方式完成任務,卻又不會讓人覺得她不負責任。
現在實驗剛做完,正好是等待下課的自由時間,我偷偷瞥了她一眼。她坐在旁邊的座位上,雙手捧著手機,隨意地滑著短影片,偶爾發出一聲輕笑,然後快速切到聊天室,跟不知道是誰的人傳著訊息,手指在螢幕上飛快地滑動。我坐在她旁邊,手肘撐在桌上,假裝整理桌上的實驗報告,卻忍不住一直偷瞄她。
我會這麼在意她,也是因為……前幾天凌昀彤說了,和她是高一同學。現在偶爾也會看到她們兩個處在一起的時候。如果是從高一就認識的話,我想問她……
高一時候的凌昀彤是什麼樣子的呢?
或許也跟現在一樣,看起來挺隨和的,和每個人都能聊得來,卻又不會太高調的一個人……?話說前兩個月黃敏恩要她彈琴,也是因為她們在社團也很常彈琴吧……讓我有點羨慕,可我是絕對不會去熱音社的。要說為什麼的話,我感覺熱音社的傢伙都是很外向活潑的人啊,和我是不同世界的。
我再次偷瞄了黃敏恩一眼,嚥了嚥口水,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手中的筆,心跳加快了幾分,像是鼓足了勇氣,然後小心翼翼地往她身邊湊了過去──
「──高一時候的凌昀彤?」
黃敏恩愣了一下,慢慢轉過頭,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眼神看著我,像是想說「突然問這個幹嘛?」的感覺。她放下手機,單手撐著下巴,目光中帶著一絲揶揄,讓我瞬間後悔起來。
果然還是太奇怪了,早知道應該先試探一下的!我心裡一陣慌亂,手指不自覺地捏緊了筆,幾乎要把它折斷。
「對、對啊……就是好奇,她以前也是不是跟現在一樣,就是……看起來跟每個人都能很好的……樣子?」我講得越來越小聲,也不太確定我到底說了什麼。
「嗯……確實,跟現在不太一樣。」她說著,懶懶地將手臂撐在桌上,另一隻手隨意地撥了撥額前的瀏海。
「跟現在不一樣?」
「要說一樣嘛,不一樣也行吧,都是像那樣。」
她垂頭看著桌面,用手指在桌面上輕輕點了幾下。
「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就總是跟別人相處的時候,裝成一個活潑又隨和的人,好像那樣別人就看不見真正的她似的……」她停頓了一下,而後繼續說道:「但是當她一個人獨處的時候,那個眼神卻這麼孤獨又陰沉……」
孤獨……又陰沉?
我心裡一震,這幾個字像是顛覆了我對凌昀彤的認知。在我眼中的她,總是那麼耀眼,怎麼會有這樣的眼神?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能靜靜地聽著敏恩緩緩吐出那些話。
「但也因為這樣啊,我很不爽。」說著,她將目光移到了旁邊──可以看到凌昀彤的背影的方向。她正坐在遠處,和幾個同學聊著什麼,笑得溫柔而明亮。
「她明明是頭腦這麼好的人,成績有關的事她基本上都不用擔心,可為什麼要表現出這麼悲傷的樣子。」黃敏恩說完,撇了撇嘴,隨後又低頭滑起了手機,像是結束了這段話題。
但是,她剛剛的那番話,卻讓我感覺到不對勁……
「也、也不能那樣說吧,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煩惱……」
「也是啦。」她聳了聳肩,「我也知道的,可她就是不管怎樣都不會跟我說,我也想算了。」
「這樣啊……」
我將頭轉到旁邊去,也不知道怎麼接下話題了,氣氛就這樣沉默了下來,空氣中彷彿多了一層無形的壓力,讓我感到有些喘不過氣,直到下課鈴聲響起,才打破這份尷尬。
敏恩的那些話一直盤繞在我腦海中。
國文課的時候,瑄萍坐在我旁邊,看我在課本上隨手畫下的塗鴉。英文課的時候,班導師又在台前抱怨我們都太安靜,沒有人要回答她的問題,可我也不會覺得我不是那種帶頭回答問題的人,還是在課本上寫下了那些字……
「孤獨又陰沉」……
為什麼呢?
午餐時間,凌昀彤拖著椅子挪到我旁邊坐下。她手上拿著一個麵包,隨手撕下一小塊塞進嘴裡。我看著她,忍不住皺了皺眉,小聲說:「妳不能總是吃麵包吧?」
她聽了,歪頭笑了笑,說:「那不然,妳把便當的菜分給我一點?」
我愣了一下,隨後點了點頭,從便當盒裡夾起一塊豆干,遞到她面前,筷子停在半空中。「──誒,不是,真的要餵我嗎?」她突然瞪大了眼睛,嘴角的笑意卻更深了幾分。
「對啊?」我歪了歪頭,有些不解地看著她,卻突然注意到她眼底一閃而過的猶豫。
──!還、還是說,覺得用我的筷子很噁心嗎?!朋友之間做這種事情不是很正常嗎──?!
正當我一番胡思亂想的時候,她就一口咬了上來──手中筷子傳來一陣輕微的震動,像是她的動作帶動了我的思緒。
「多謝款待。」
「──────!」我像是被電流擊中,心臟猛地一跳,臉頰瞬間燒得通紅。
這是什麼感覺啊啊阿阿凌昀彤──!我在心裡尖叫,手指不自覺地握緊了筷子,目光慌亂地落在便當盒上,完全無法跟上她的節奏。
她感覺毫不在意地抿了抿嘴唇,然後又帶著笑意繼續談論方才的話題,難道只有我還處在這慌亂裡面嗎?我偷瞄了她一眼,她卻一臉輕鬆,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
不過……確實,像她這樣的人,真的很難想像會像敏恩那樣形容的詞彙……
放學時,黃敏恩提著書包,步伐輕快地朝我走了過來。她停在我面前,隨手甩了甩肩上的背帶,笑著說:「加個IG?」
「……咦?可以啊。」我愣了一下,連忙點了點頭,雖然我平常不太用IG,總覺得自己像個跟不上時代的老人。開學時很多同學也像這樣交換過IG,我早已習慣,於是熟練地打開應用程式,點開QRcode讓她掃描。「謝謝。」她說完,朝我揮了揮手,隨後轉身離去,和隔壁班的一個男生並肩走遠。
我還停留在剛剛的手機畫面中,看著裡面的頁面。真的很久沒有看動態了呢,不知道大家現在過得怎麼樣……雖然好像也跟我無關就是了。我的視線掃過一排「您可能認識的人」,一張張頭貼和名稱映入眼簾。突然,我的目光停在一個熟悉的頭像上──
咦,這個人……不會是……我心裡一震,手指頓住,螢幕上的頭像像是瞬間勾起了某段記憶。長相、帳號名稱,沒錯……就是國中時的那個人。她看起來變了許多,濃妝艷抹,眉眼間多了幾分成熟,卻又像是本質上從未改變。我盯著她的頭像,腦中閃過一連串問題:她現在過得怎麼樣?交了男友了嗎?課業會不會很重?有沒有考慮上哪間大學?
──這些問題,雖然很想知道,但也知道自己無從知道。
『我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腦海中出現的,是那場夢境,她抱著我,在我耳邊說的話語。
我明白的,也可能就是因為明白得太透徹,知道那些回憶,再也回不到從前。也是因為知道她們都好討厭我,所以沒有機會再去挽留那些回憶。每當想起她對我說過的話,雖然那些回憶都好美好,但是知道因為失去了,所以才看起來這麼美好,留下的只有無盡的悲傷。
就是說啊……每個人,肯定都會有一兩件好難過好難過的事情。但為了活下去,還是得收拾起那些心情,把它們藏好、封好,才能像一般人繼續笑著活下去。
──妳也是這樣嗎?凌昀彤。
回到我房間的書桌上,我只呆愣愣地看著桌上的英文雜誌發呆。
『可她就是不管怎樣都不會跟我說,我就想算了。』
敏恩白天跟我說過的話依舊迴響在我耳邊。敏恩……她總能看穿一般人難以察覺的東西,那些我們努力偽裝的模樣。即使我們笑著,她也能看見笑容底下的悲傷。但即便如此,凌昀彤還是什麼都沒跟她說過。
──是因為不夠要好?我搖了搖頭,否定了這個想法。如果這樣都不算要好,那「要好」的定義到底是什麼?還是因為覺得敏恩不是「重要的人」?可就算是日常中的小事,也會想跟朋友分享吧……
還是說……因為不夠信任?
『我好像,沒有辦法相信別人。』
那是我在寵物店裡面,跟她說過的話。難不成其實,她也因為沒有信任的人,覺得好像沒有人可以託付這些沉重的東西?
我抬起頭,望向房間的天花板,刺眼的燈光讓我的眼睛有些發疼。
像是隔著玻璃在看這個世界,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人也好像都跟我無關,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個叉號。
說起玻璃……對,我國中的時候,曾經在筆記本畫下──玻璃碎裂的圖案,還有碎裂的瓶子,往裡面添水,水卻不停溢出的畫面。我記得那本筆記本的封面是一隻可愛的小熊。
我往上翻找著書櫃,發現那本筆記本沒有在這裡。書桌上層的數本筆記本排列放在那,看起來很凌亂,還夾著幾張A4紙。放著筆記本的地方就只剩下書桌底下的一個置物空間了,那裡被我放置了兩個小書架,防止那成山的筆記本會像骨牌一樣倒塌。
有好幾本都沒有再碰過了,會有這麼多筆記本是因為國小會跟同學玩「飛鴿傳書」,把聊天或者祕密的話寫在裡頭,然後在上課時間傳來傳去,當然也因此被老師罵了不少次。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很喜歡買一堆筆記本,在上面寫一些我自己的自言自語。
我一本本地翻找那本筆記本,終於讓我在兩本厚厚的筆記本中看到了它小小的身影──一隻白熊站著,旁邊還有許多愛心,看起來很溫馨。
前面幾頁是我之前很喜歡畫畫所畫下來的各種小人。然而,如果往後翻幾頁──
「離我遠一點」
「去死」
「好想消失」
「好想逃開」
「閉嘴」
……
接著是水瓶碎裂的圖片。
一個人蹲坐在角落,心中有一個箱子,箱子裡面寫滿著「厭惡」。
一張被塗黑的臉,完全看不清楚五官,只有粗暴雜亂的線條。
看著那些文字,那些圖畫,我想起來了──國中那時候的我,摀著耳朵,什麼也不想聽,什麼也聽不進去,只一股勁地往筆記本上面塗去。因為不想聽到別人說話的聲音,即使是一點點微弱的聲音也好,都覺得厭惡,覺得醜陋,恨不得什麼也聽不到,一心只想著好想要消失在這裡。
想要消失在世界上。
好痛。
心好痛,像是被撕裂那樣疼痛。
這些還在發疼的回憶,像是潮水一般襲來,讓我難以呼吸。我倒在床上,腦中還是不停閃爍著那些畫面──
拿著筆不停地寫下「去死」的時候;死命地摀住耳朵什麼也不想聽的時候;還有那個,覆水難收的碎裂的瓶子……
這些東西像要從我的胸口翻騰上來,將我整個人吞沒。我隨手抓起落在旁邊的枕頭,想要蓋住自己,想要試圖告訴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事情──
它們卻還是像失控的海浪,不停、一波一波地,朝著岸邊拍打過來。
眼淚像是斷了線一般,不斷地流出,沾濕了枕頭。國中那個人的事情也好,甚至被班上排擠過的事情也好,就算曾經好想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的事情也好……
我多天真地以為,真的可以像大家所說的那樣,時間會治癒一切。那些傷痛,終會被淡忘。
明明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只是暫時忘記了而已,當情緒一來,那些時間覆蓋過的痕跡,好像就會再次裸露地出現在這裡。每當以為自己不在乎的時候,大腦這時候就好像會用力拍自己一巴掌,說著「給我想起來!」
……啊,我懂了。
就像沙子一樣。
那些被沙子覆蓋住的尖銳的石頭,只是暫時還看不到而已。可是當海一來的時候,什麼都被沖走了,只留下那尖的發疼的石頭。
什麼也沒有忘記。什麼也沒有被治癒。它們就這麼硬生生地,紮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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