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妳練演說?」
幾天後的體育課課餘時間,曉昕柔雙手合十,滿臉期待地對我提出了這個請求。我坐在花壇的邊緣,雙腿輕輕晃著,手撐在身後的石面上,看著她彎下腰,呈現一個標準的九十度鞠躬,長長的瀏海幾乎要碰到地面。
「可以是可以啦……不過我要怎麼做?」我歪了歪頭,環顧了一下四周,操場上只有幾個同學在遠處慢跑,花壇旁連張多餘的椅子都沒有,實在看不出有什麼能派上用場的工具。「只是當觀眾看著妳練習嗎?」我問,順手撥開被微風吹亂的幾縷髮絲。
「對!只是當觀眾的話就謝天謝地了……我想要模擬一下那種上台的感覺。」她說著,終於將頭抬了起來。
「那,昀彤,妳從一到三裡面挑一個數字?」
「一到三?」我不自覺重複了一遍她的話,微微皺起眉。現在又要選數字?什麼意思?我心裡有些疑惑,但還是隨口說:「我選二。」說著,我抬起手,在胸口用手指比出一個「二」的手勢。
「好的,抽到了第二篇講稿!」
「原來是第二篇啊。」我輕聲附和,雙手抱胸,坐在花壇邊緣看著她,準備當一個認真的「觀眾」。
她清了清嗓子,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退出了我的視野──其實也沒走遠,只是往右邊小跑了幾步,腳步有些慌亂,像是模擬上台前的準備。她停下來,調整了一下站姿,然後緩緩走回原本的位置,迅速對我敬了一個禮,手勢僵硬得有些可愛。
「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我是曉昕柔,今天要演講的主題是,現代中的媒體識讀。」
喔──開場白,還挺有氣勢的,讓人看不出來她像是一隻怕生的膽小倉鼠。不過,她的手好像在抖欸?真的沒問題嗎?
「──隨著科技的進步與資訊技術的普及,我們生活在一個資訊爆炸的時代。每天,我們滑開手機、打開電視,成千上萬則新聞、影片、貼文、廣告接踵而至。」她站在花壇前,時而抬起右手,比出一個滑動手機的手勢,時而指向一旁,像是模擬打開電視的動作。
嗯……還不錯的感覺。我坐在花壇邊緣,雙手撐在身後,微微歪頭看著她。雖然她的聲音還是有些緊張,但配著自然的手勢,倒是多了幾分說服力。我忍不住揚起嘴角,輕輕點了點頭。
「在這樣的時代裡,媒體素養──也就是辨識、分析與理解媒體內容的能力,不再是可有可無,而是生存的基本能力。」她繼續說著,語氣漸漸穩定下來,聲音中多了一絲堅定。她抬起頭,目光掃過我,臉上竟然浮現一抹從容不迫的笑容,像是終於進入了狀態。
咦……她居然還能笑得這麼自然?我微微瞪大眼睛,有些驚訝地打量著她,注意到她眼角微微上揚的弧度,像是真的對自己的演說內容充滿信心。
「美國前總統巴拉克·歐巴馬曾說過:『我們需要培養能夠思考、而非只是被動接受資訊的公民。』這句話點出了現代人面對媒體時的關鍵態度。」她說到這裡,稍稍停頓了一下,像是為了強調這句話的重要性,然後輕輕點了點頭。
啊,開始了嗎?名人表揚大會。我不禁在心裡暗笑了一下。
「當資訊變得唾手可得,我們的任務便不只是接收,更是要質疑、查證,從真假難辨的資訊中找出真相。」她說著,雙手突然握成拳頭,然後緩緩伸出手指,一一指向空中,像是在數數般強調著「質疑」和「查證」的步驟。
「媒體素養不僅是知識,更是一種判斷力。曾經的蘋果公司創辦人史蒂夫·賈伯斯指出:『科技本身沒有價值,重點是我們如何使用它……』」她說到這裡,聲音漸漸放緩,像是試圖讓這句話更有分量。
我看著那樣的曉昕柔,不覺有些發愣。微風吹過,她額前的瀏海輕輕晃動,陽光在她臉上勾勒出一抹柔和的輪廓,讓她看起來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演說家。
她之前說有演說的天賦,原來是真的啊……
──好奇怪啊。明明只是站在花壇前講著演講稿的女孩,為什麼看起來……這麼讓人羨慕?那種自然流露的自信,那種毫不做作的堅定……我有嗎?不,
我從來沒這樣站在光底下過。
「『錯誤的資訊散播得越快,真相越來越沒機會被聽見。』我們是否停下來想過:這則資訊真實嗎?我們是否只是被情緒牽著走,忽略了背後的真相?」
她繼續說著,聲音漸漸拔高,語調中增添許多抑揚頓挫,卻不顯突兀,像是早已將這段話反覆內化。她輕輕側過身,目光掃過我,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讓人不自覺被她吸引。
……這樣的她,實在太過耀眼了。
『妳做得很好呀,昀彤。』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些讚美的話都成了刺耳的聲音。很好、很棒、很優秀……不,別說了,拜託別再說了……我太清楚了,那些真正擁有天賦的人,從來不是像我這樣,披著「優秀者」外皮的偽裝者。無論我怎麼伸手去觸碰,怎麼拼命追逐,都觸及不到那樣的存在。
一直以來都被比較的我,太清楚自己有多卑劣──明明知道自己怎麼追也追不上妹妹,卻還是固執地想要保有那層「優秀」的外表,像是如果不這樣,我就連存在的價值都會被徹底否定。
「天生的才能」
好不公平,好殘酷。有些人就是擁有令人稱羨的天賦,那樣的天賦正是像我這樣的人,怎麼掙扎、怎麼努力,都到達不了的境界。但是,如果不完美的話,如果不夠優秀的話,就沒有辦法得到別人的認可。甚至連父母……都不願意看我一眼。
「……讓我們從今天起,練習獨立思考、勇於查證、謹慎分享。在資訊洪流之中,成為擁有媒體素養的明眼人,而不是盲目的傳聲筒。」
昕柔的演說終於到了尾聲。她輕輕吐出一口氣,臉上綻開一抹如釋重負的笑容,隨後突然在原地小跑了起來,飛快地繞著花壇跑了三圈,邊跑邊喊:「太好了,沒忘稿!」
「我、我表現得如何?」她停下腳步,氣喘吁吁地抬起頭,一愣一愣地看著我,眼神中滿是期待。
「……喔……」
我心裡一震,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低頭看著花壇,雙手不安地放在石面上,指尖來回敲打著邊緣,像是試圖掩蓋自己的慌亂。
「……很好呀,很有氣勢,看起來準備很久了呢。」我抬起頭,勉強擠出一抹微笑,並同時輕輕拍了拍花壇。
「真的嗎!」她驚呼,眼睛亮了一下,隨即湊近我,壓低聲音說:「我跟你說,我真的練了好久!在家還對著鏡子背稿,檢查臉有沒有太僵……」她說著,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誇張地吐出,像是把緊張全呼了出去。
「真的很棒!態度自然,講得也超順。」
她聞言,嘴角微微上揚,卻帶著點靦腆:「這篇我背得算熟,但第三篇……最近才開始背,超卡的……」她眼神飄向一旁,低聲默念:「108課綱的自我反思……」
我笑著安慰她別擔心,她也回了我一個燦爛的笑容:「對了,上次聊到巴特……」
閒聊就這麼開始了,我一邊回應她的話,臉上掛著笑。但不知怎麼的,心底卻湧上一陣酸楚。
糟糕……這笑容,怎麼掩不住心裡的那抹苦澀。
.
下課鐘聲響起,已經是午飯時間了。我收拾課本,從書包中翻找著錢包,準備去小販部買午餐。
「凌──昀彤!」此時,黃敏恩湊到了我旁邊,彎下身子,手上還拿著零錢包跟手機。
「我知道妳也沒午餐對吧!陪我去買。」她說著,索性蹲下來,手搭在我桌上,只露出一顆綁著高馬尾的腦袋,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
「妳怎麼也沒帶午餐呀?」
「我媽昨天沒回家!她跑去韓國玩五天了……」她嘟著嘴抱怨著。
「她應該帶上妳。」我笑著說,緩緩從座位起身,而敏恩也立刻跟著我站了起來,繼續道:「對呀!總是一個人跑出去玩,我也想出去玩啊──」
「別撒嬌──」
我無奈地笑。她不知何時靠上我的肩膀,頭輕輕蹭著我。我只好按住她的腦袋,假裝嫌棄。黃敏恩比我嬌小,總愛這樣黏過來,像隻撒嬌的小狗。
走下樓梯時,她忽然快步跑到我前面,轉身抓著欄杆,仰頭看著我:「而且啊,我感覺好久沒跟妳好好說話了!」
「……是嗎?」我愣了一下,抬頭瞥了眼天花板。最近是比較常跟昕柔待在一起沒錯,但是……
曉昕柔,我現在到底是怎麼看她的呢……
我低下頭,目光落在樓梯上,一階階交錯的影子彷彿模糊了視野。手指輕輕拂過冰涼的鐵製扶手。
她是個溫柔的人。太過溫柔,所以總害怕受傷。為了不被傷害,她把自己藏進一個小小的籠子,像隻蜷縮的倉鼠,守著自己的安全角落。
可這隻小倉鼠,終於鼓起勇氣,往前踏出了一步。踏出去後,她看見了無垠的天空、青翠的草地、七彩的虹光,和耀眼的太陽。那些光芒太燦爛,她甚至沒意識到,這一切的美好,正是因為她的勇敢才得以展開。
只是,那片美麗的天空,會不會哪天突然崩塌?
帶著這樣的恐懼,她選擇退回籠子,隔著欄杆仰望那片天空。想出去,卻怎麼也邁不出腳步;想逃離,卻不知從何開始。
然而,即便只是這樣的她,身上也閃著屬於她的光芒,溫柔而耀眼……
「凌──昀彤──妳要吃什麼?」敏恩的聲音猛地將我拉回現實。我眨了眨眼,愣愣地說:「隨便吧……麵包?」
「老是吃麵包,小心營養不良啦!」她嘟著嘴抱怨,還是從架上拿下一個奶酥麵包,順手又抓了一瓶奶茶。
「這個,算我請客。」她晃了晃手裡的奶茶,笑得有點得意。
「怎麼突然這麼大方?」我挑眉,接過奶茶,「那我就心懷感激地收下了。」
「不瞞妳說,我昨天賺了兩千塊!」她說著,豪邁地笑了幾聲。
「誒……該不會是妳那個『男朋友』給的吧?」
「哇,妳真厲害,這都能猜到!」她頓時瞪大了眼,誇張地說著。
「看妳這驕傲的樣子就知道了。」我聳聳肩,忍不住笑了。
高一時,她就跟我提過她在網路上認識的「男友」。說是男友,其實只是種「利益關係」──她偶爾從對方那拿點錢,換取穩定的聯繫。聽起來狡猾,可她從不掩飾。
……真是,表面上多精明的一個人,可我又好到哪裡去呢?
為了將支離破碎的自我,努力聯繫起來的,一段虛假的關係。
.
「sin的角度加上cos的……」
補習班老師單調的語調斷續傳來,像背景雜音般鑽進耳裡。我低頭看著黑板上的公式,機械式地抄到講義的空白處。「咔!」筆芯突然斷了,我輕瞥一眼,懶散地按了幾下筆頭,換上一截新的。
我和補習班的同學不親近,也不算疏遠。上課來了,下課提包走人,簡單得很。我停下筆,隨手拿起一旁的奶茶抿了一口,卻只嘗到一陣索然無味。
「……」
我看著我潦草的字跡,不覺有些模糊。
為什麼……我會如此執著在曉昕柔身上。她的溫柔是屬於她的,她的才華也是屬於她自己的,我根本不該覬覦。
『妳的手……好像有傷痕?』
回想起來,她倒是第一個發現我手上還有著傷的人。過去的朋友,都……從沒在意過。
……也是,因為說了也大概不會被理解吧。就算被問「發生什麼事了?」也不會有什麼幫助吧。
發生什麼事?我也不曉得發生了什麼,怎麼可能會知道……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之後發生了什麼衝突,塑造出了怎麼樣的一個人……這些事,怎麼會是由我們來操控的呢。
反正之後也用幾句話來搪塞。「妳成績這麼好,隨便都有學校念吧。」「妳不用擔心成績,還在難過什麼?」……這些話像陰影,揮之不去,散不掉。甚至有人說:「妳都不用念書就能考好。」這種話,我再也不想聽第二次。
不被任何人理解的世界。
想想也越發殘酷,我只能拼命說服自己別再想了。我用力按下筆頭,聽著「咔」的一聲,看著黑色的筆墨緩緩滲出,呆呆地發愣。
……也許,只是也許而已,我心底有這麼一點點期望,可以被人發現,被人撿起來,將散落一地的我……
那微小的一絲期望,奢求著曉昕柔的溫柔,可以拼湊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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