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不擅長與人交際。幼稚園或國小的時候,只要想到要主動和老師說話,心臟就像被無形的繩子緊緊勒住,緊張得只能僵在原地,連腳步都挪不動,直到老師主動走過來,帶著溫和的笑容問我怎麼了。
所以,國中開學的第一天,我心裡滿是忐忑。新的環境、陌生的同學、未知的老師──一切都像一座即將吞噬我的大海。我害怕自己無法融入,害怕再次成為那個站在角落、沉默不語的影子。每天早晨,我低著頭走進教室,假裝專注於課本,卻偷偷觀察周圍的同學,猜想他們是否也像我一樣,對這個新世界感到不安。
然而,那時候有個人向我伸出了手──
妳一個人嗎?
.
「班導真的很奇怪耶,都已經上課了還叫我們打掃。」
當時她和我是同一個外掃區域的,因為掃的不夠仔細,被老師狠狠唸了一頓,叫我們再回去繼續打掃。她皺著眉,臉上寫滿不滿,卻又帶著一種倔強的可愛。我看著她誇張的動作,忍不住噗嗤一笑,緊張的心情莫名鬆懈了幾分。
「就是說啊,好像打掃比上課還重要,完全搞不懂她。」
「我們就故意慢慢掃,都不要去上課好了!」
「贊成。」
第一次見到她時,我只覺得她是個很有想法、很有個性的人。她總能輕鬆應對別人的挑釁,隨口拋出一句俏皮話,化解尷尬的氣氛;和朋友聊天時,她的神情總是那麼自然,彷彿天生就懂得如何與人相處。
但是,面對我的時候,卻可以像立刻變了個人似的,用溫柔的語氣和我說話。
因為共同的興趣──日文和日本文化,我們很快成了朋友。我們一起加入了日本文化研究社,課後總是窩在社團教室的角落,漫無目的地聊著漫畫、動畫和音樂。
社團老師覺得我們日文底子不錯,就讓我們一起上台,為全班講課,他還願意付我們薪水。這對我來說絕非是件興奮又新鮮的事,可以跟大家分享我喜歡的興趣,還是跟朋友一起……!
為了準備簡報,我們利用午休時間窩在導師辦公室,借用電腦製作投影片。辦公室的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咖啡香,窗外操場傳來同學嬉鬧的聲音,陽光斜斜地灑在桌上,映出鍵盤上跳動的光影。
「妳打算介紹什麼呀?我想要說說我喜歡的聲優。」
「我應該分享幾部漫畫吧。」
「老師還建議簡報裡面要放上音樂耶。」
為了找到合適的背景音樂,我幾乎翻遍了我的音樂庫,想找一首既符合自己的喜好,又能在課堂上營造氣氛的曲子。她則在一旁哼著小調,時不時湊過來看我的螢幕。
「這首妳聽過嗎?我很喜歡這首。」這時,她把耳機一端遞到了我面前,我看著電腦螢幕上的那首歌。
「啊,Maiji的這首,我也聽過!」
「真的啊!真的超好聽的。」
「對呀,而且歌手的哭腔真的很讚……」
我戴著她遞過來的耳機,開始細細品嚐這首歌。歌詞講的是一對戀人最終分離的故事,那些曾經的美好回憶,如今卻成了心頭的刺。每聽一次,我都覺得心裡酸酸的,卻又捨不得停下。
後來,音樂課要上台表演唱歌,我們毫不猶豫地選了這首歌。我們在社團教室反覆練習,她負責高音部分,我則唱低音,試著讓自己的聲音穩住,不被她的光芒蓋過。每次對到彼此的眼神,我們都會忍不住笑場,然後又假裝認真地繼續唱下去。
站在台上,燈光刺眼,台下同學的目光像潮水般湧來。我抓著麥克風的雙手不停顫抖,心跳得極快。然而,當音樂響起,她轉過頭對我微微一笑,我突然覺得,無論台下有多少雙眼睛,只要有她在身邊,我就不會再是那個害怕說話的小女孩了。
只要有她在身邊,我就能卸下所有防備,盡情做最真實的自己。那些從小壓在我心頭的恐懼──害怕陌生的人、陌生的環境──彷彿在她面前都變得微不足道。我可以像個真正的孩子,肆意撒嬌、淘氣地笑鬧,甚至偶爾耍點小脾氣,而她總是笑著包容我。
她就像一束溫暖的陽光,總能照亮我陰霾的世界,引領我走向未知卻充滿希望的遠方。
「妳怎麼能拿刀?萬一妳受傷了怎麼辦?」
「手給我,我怕妳走丟了。」
走在路上的時候,我總是默默走在她身後,她卻轉過頭來,對我伸出了一隻手──
我緊緊的握了上去。
好開心、好幸福、好快樂。如果說人心裡面都有一個瓶子,我想那個時候的我,肯定是塞滿著糖果,閃閃發光著。
我肯定怎麼想也想不到,那個瓶子,會有碎裂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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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她不爽妳那樣碰她,就生氣了。」
……啊?
她的朋友丟下這句話,隨即轉身離去,留下我愣在原地,腦袋一片空白。那句話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我心上,我甚至來不及反應,只能呆呆地站在走廊上,看著她遠去的背影。
從那天起,她不再理我。曾經無話不談的我們,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她從我身邊走過,眼神冷漠得像看著空氣,沒有一絲停留,甚至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不曾給我。我試著回想,試著抓住那個讓一切崩塌的瞬間──我做錯了什麼?是哪句話說錯了?還是哪個動作冒犯了她?
「我們不要她了。」
為什麼,事情從哪裡開始出錯了?我只能盯著書頁上的文字,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心跳得像是要炸開,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撕裂,痛得讓我喘不過氣。我一遍遍問自己:如果難過到極限,是不是就會麻木到感覺不到任何情緒?
模擬考即將到來,我卻怎麼也無法專心。課本的空白處,滿滿地寫著「死」「對不起」「消失吧」,歪歪扭扭的字跡像是在嘲笑我的無能為力。我感覺有什麼東西正在將我吞噬──曾經的勇氣、堅強,甚至是對自己的信心,全都像被抽乾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明明可以試著挽回,可以鼓起勇氣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我就是跨不出那一步?為什麼我這麼懦弱?我開始討厭自己,討厭這個膽小、脆弱、連一句話都不敢說出口的自己。看著她和新朋友談笑風生,我的心像是被刀子一刀刀割開──她找到比我更好的人了,而我,什麼也挽回不了。
「祝她幸福吧。」我對自己說,卻連這句話都帶著酸澀的苦味。
從那之後,一切都變了。世界在我眼中失去了色彩,剩下的只有無邊的厭惡。班導的聲音、課堂的喧囂、同學的笑聲──每一個聲音都讓我覺得刺耳、噁心。我開始習慣捂住耳朵,試圖隔絕那些讓我窒息的聲音。課本上、講義上,甚至桌面上,我拿著筆不停地畫,不停地塗,黑色的線條像無止盡的漩渦,彷彿想把我也拖進去。
我反覆想著:我真是個笨蛋。為了她,我把自己弄得不成人樣,連家人都說我自私、不會替人著想。我知道,很多人會說:「不就是朋友吵架嗎?何必把自己搞得這麼慘?」「朋友再交不就有了?」「她如果真的把妳當朋友,會這樣對妳嗎?」
不一樣,不一樣,真的不一樣。
我這一路走來,也認識過不少朋友,但只有她,只有她帶給我的感覺,是獨一無二的。她的笑容、她的溫柔、她在我身邊時的那份安心──這些都是別人無法取代的。
直到失去她,我才明白,我有多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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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上有一個善良的孩子發現了我,主動來與我做朋友。
「數學老師很意外,她說妳居然會和她當朋友。」
她是班上的原住民同學,平時沉默寡言,總低著頭,彷彿不想被任何人發現。然而,她卻選擇了靠近我──那個整天低頭塗鴉、滿腦子混亂思緒的我。
我很開心的同時,卻感到愧疚。
「我知道如果她回來找妳,妳會選擇回到她身邊。」
她看穿了我。她知道我在利用她的善良,試圖用她的陪伴填補心裡那個巨大的空洞──那個曾經裝滿糖果,如今卻碎裂一地的瓶子。她知道我把她當成一劑麻藥,甚至是一個工具,來讓自己假裝還能「正常」地活著。可即使如此,她還是選擇留在我身邊,陪我走過那些灰暗的日子。
後來老師告訴我,她家裡也不好過,要我多關心她,她有憂鬱傾向。
我看著她白皙的皮膚上出現的一道道紅色疤痕,我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什麼都感覺不到。
──那個時候的我,怎麼可能還有心力去關心別人。
但另一個想法卻在我腦中揮之不去:為什麼老師只看到了她的傷痕,卻沒看到我課本上那些血腥的塗鴉?那些寫滿「死」「消失吧」的字跡,那些扭曲的線條,難道不也是我內心的求救訊號嗎?
他們彷彿看到一個溺水的人,卻轉頭對旁邊同樣擱淺的人說:「妳得成為她的救生圈。」
我開始討厭自己,討厭這份自私的無能為力。我知道這樣不對,知道我在利用她的善良來撐起自己搖搖欲墜的「正常」。可諷刺的是,她自己也並不「正常」──我們不過是兩個在黑暗中掙扎的人,試圖用彼此的微光取暖,卻誰也無法真正照亮對方。
直到畢業那天,我鼓起勇氣,在一張淡藍色的信紙上寫下了一封信。
「對不起,謝謝妳。」
這句話簡單得像一聲嘆息,卻承載了我所有的愧疚與感激。我把信塞進她的書包,然後轉身離開,心裡知道,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
但那個我最想說話的人──那個曾經像陽光一樣照亮我世界的人──我卻始終沒能開口。直到最後一刻,我在手機上打下「對不起」三個字,按下發送鍵,然後緩緩閉上眼睛。
螢幕的光芒漸漸暗去,像極了這三年生活的終結。
「事情都過去了三年,我卻還是一直這樣折磨我自己……」
「我還是不能接受我一直都在利用那個善良的孩子來欺騙我自己……」
「我想要說服自己都沒事了,可每每想起她的事,胸口還是像被撕裂了那樣疼痛……」
我的視線模糊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話語斷斷續續,像一條即將崩斷的線。我知道自己不該再說下去,理智在耳邊低語,叫我停下來,可心底的什麼東西卻像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怎麼壓也壓不住。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一個人……撐過那些日子……」
話音未落,眼淚終於不受控制地滑落臉頰,溫熱的淚痕像一道道無聲的控訴。我慌亂地用手背擦拭,試圖抹去那些洶湧的情緒,可淚水卻像斷了線的珠子,怎麼也止不住。
當我意識到自己再也無法壓抑時,我掩面哭了起來。像是把這三年積攢的痛苦、愧疚和遺憾,化作淚水一股腦傾瀉而出。
而旁邊那個人,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靜靜的、默默的,靠在了我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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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曉得時間過去了多久,臉上的淚早已乾涸,內心也平靜了下來。我緩緩抬頭,發現昀彤也注意到了我。
「啊、抱歉……」
我下意識的道了歉,到這一刻,我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剛剛有多失態──一股腦地傾訴所有心事,還當著她的面哭得像個孩子,而且昀彤從頭到尾都沒說任何一句話。
糟糕,是不是我又哪裡做錯了,都已經說好不再向人敞開心扉了,過去的那些事都已經過去了,如果這樣攤開來,還讓昀彤不知所措的話……這段友誼,是不是又要結束了……
明明只要假裝這一切無關緊要,說一句「沒什麼大不了的」,就可以把一切掩蓋過去……
「……昕柔。」然而,昀彤的聲音先行打破了我混亂的思緒。
她再次打開那本筆記本,翻到那頁全佈滿著「去死」字眼的那頁,然後──將她的手放了上去,輕撫著那些文字。
「妳要不要也輕輕碰碰看它們?」
「……咦?」
我愣住了,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昀彤抬起頭,朝我微微一笑。我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觸碰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字跡。
「……妳有看見什麼嗎?」
「……看見……?」
「──看見那個,當初寫下這些文字的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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