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今天好看嗎?」男子的中文在外國人發音裡,已經算標準,不過此時聲線卻止不住地顫抖,像是低音提琴的弦被繃緊,隨時會斷開。
「利維,從過去十五分鐘算起,你已經問我這個問題第十次了。」經理人杜尚西敲著自己的錶面,朝他的藝術家嘆了口氣。
利維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一襲白色雙排釦西裝。西裝外套的左肩、右下及袖口處都是黑紅色火焰的刺繡設計圖騰,張揚且細膩,是他專程為了搭配他的耳飾訂做的。內搭的部份他也沒有選擇領帶,解開三顆釦的白襯衫裡,是一件黑色立領,配戴和耳飾同色的寶石項鍊。
不像商務精英人士那種精簡俐落,而是特地為了展現他鮮明的個人特色。可利維的雙手還是不安地攥緊衣襟,深吸了好幾口氣。
「尚,她已經三年沒見過我了……」他突然改用英文,語速快得像子彈。「她會不會根本認不出我來?」說到最後,他仰頭用雙手摀住臉,像是想壓住心底那股翻騰的情緒。
「你一緊張就和我講英文,快改正,和我就是要說中文。」杜尚西看了下時間,暗忖大概有多久主辦人就會來敲休息室的門了。
「那、那我等下要和她說中文還是英文?」利維猛地抓住杜尚西的雙肩,眼神帶著幾分興奮,又夾雜著不知所措的慌亂。
杜尚西皺眉思索了幾秒,然後打了個響指。「你可以先說英文,畢竟那是她熟悉的你,但是如果她生氣了,你就可以改說中文。」
「為什麼?」
「因為她沒聽過你講中文,一聽說不定就笑出來啦!」杜尚西嘴角一勾,覺得自己是個天才。
「……」中文造詣還不夠深厚的利維,不確定對方到底是在褒他還貶他,一時不知該不該相信照做。
這時,休息室的門突然被推開,曙光藝廊的負責人杜羽光走了進來。大家都習慣稱她為「光姐」,以至於很少有人記得她的全名。
「杜尚西,宴會開始了,你該給我滾出來接待客人了。」光姐一把拉過自己弟弟的衣領,推他到門口,只差沒加上一腳。
「妳這女人真的很粗魯。」杜尚西拍拍自己的西裝,嘟囔著小聲抗議。
「這是你的殊榮,別人想要還要不到,你叩恩吧!」光姐拍了他的頭一下,沒理他的哀號,轉身就換上一張親切的笑臉。
「利維,你等下就去找菲敘舊吧,後面的場地都已經佈置好,到時不會讓人靠近,希望你們的久別重逢可以順利。」
利維朝她點頭微笑,但笑容裡藏不住內心的忐忑。「謝謝光姐的關照。」
「不客氣,我也是受到你們的愛情故事感動,希望能看到好的結果。這臭小子我先帶去幹活了,等下菲到的時候,我會通知你。」
等休息室只剩自己一人時,利維才坐下來,拿起手機,熟練地點到了季煦茵的專屬相簿。
裡面是他離開後,未能參與季煦茵最後一年大學生活,委託喬治蒐集或遠遠拍攝的照片,有學校的活動、畫室的活動、畢業展覽的照片。她在學校的最後一年,更瘦了,笑容也沒有以往的明亮,他每次看到,總是心疼不已。
後來在蓋文閉一隻眼的默許下,他終於得以在她畢業展時,去了一趟倫敦。避開季煦茵輪值的時間,他喬裝去看她的作品,卻在那幅畫前差點崩潰痛哭。
畫裡的情感濃烈而複雜,每一處色彩的變換、漩渦的轉動、斑點的散落,都無聲地表達出她內心的掙扎和難以言喻的悲傷。她用色彩捕捉了愛情的燃燒、冷卻,甚至是徹底破碎的過程。這幅畫猶如他們愛情故事的縮影,從激情的愛戀到痛苦的離別,她將這一切以極具張力的抽象手法呈現在畫布上。還有那個命名,將他的名字融入其中,表達出永遠的愛戀。
他的菲,總是勇敢的去愛、去痛、或許也恨了他,但最後還是留下了一抹陽光在畫裡,只是利維不確定,現在的她,是否還這樣期許?
他當時化名要買這幅畫,但卻被告知早有人預定購買完成,雖然因為他的纏人,承辦有當場聯繫對方,但對方說什麼都不讓、幾倍價格也不轉賣,他只能無奈作罷。痴痴地在畫前看到直到展覽結束,又忍不住去畫室外,偷偷趁她下班時看她一下也好,才甘願搭飛機離開倫敦。
手機螢幕跳出訊息吸引他的注意力,是光姐通知他,季煦茵已經到場了。
利維又在鏡子前確認好自己的儀容都完美後,才打開休息室的門走了出去。
他緩步在紅色的地毯上,進入宴會大廳時,隨手拿起一本交流會的簡介,掩住自己的半張臉。
宴會廳的天花板挑高,以白色系為主體,巨大的水晶吊燈像流動的星光般垂下,照亮整個空間。今天受邀的是各國藝術家、藝術經理人或者藝術產業的高階層級,穿著上自由度很高,有些穿著華麗服飾,有的身著正經禮服,有的選擇前衛搞怪的設計,彷彿每個人都是一部行走的藝術品。賓客們正三五成群地交談,空氣中混雜著紅酒、香檳的香氣。
利維一雙淺綠色眼眸快速地掃視著,試圖在這熱鬧的場景中尋找她的身影。他的手心因緊張而微微出汗,但臉上保持淡然的微笑,與經過的人保持距離。他的目光掠過一張張面孔,每一次落空,心裡的急切便又添上一分。
在不安與期待交織的波瀾裡——終於,在宴會廳的一角,靠近落地窗的位置,他看見了那張朝思暮想的面容。
季煦茵今日穿著一襲全黑色的小禮服,上身是寬肩緹花蕾絲的鏤空設計,透著隱隱若現的膚色,而下身的黑色綢緞裙面罩上雪紡紗,裙襬前短後長,前方及膝露出她纖細筆直的小腿,後方漸長的垂墜設計,會在她轉動身體時,帶出浪漫的弧度。
她正和別人交談著,微微側頭,眼神溫和,唇邊隱約含笑。五官仍是記憶中精緻小巧又清麗絕俗,但多了些許從容的自信。從前總是散下的長髮,可能因為宴會挽起,顯得氣質更加優雅婉約。
他的腳步黏滯住,全身無法動彈。胸口湧上了複雜的激動情緒,還有無數過去的片段,像是壓抑許久的情感終於找到了出口。三年的時光在這短短幾步中彷彿濃縮成了一瞬,他的心跳聲響徹耳畔,隨著他看向她的目光,整個宴會廳的畫面與嘈雜都變得模糊,世界彷彿只剩下她的身影獨自清晰。
時間跟著宴會裡的輕柔樂曲流逝而過,利維就在遠處這樣看著季煦茵許久,直到他發現光姐走近她,與她交談。
按照計畫,光姐應該會建議季煦茵,如果累了,可以去外面的泳池畔透氣,那邊有特別設計的燈光與藤椅可以休息,並且拉住她的經理人莫儷談合作案。
遠處,季煦茵點了點頭,和莫儷說句話後,就獨自一人往花園方向走去。
利維隨即跟上,等他也過去後,工作人員就將入口圍起,確保沒有其他人會跟著進入泳池畔的範圍。
城市的夜空,是沒有星光的,只有一輪皎潔的明月高掛。泳池裡打著彩燈,水面還飄浮著玫瑰花瓣和氣球,蕩漾的波光上映照著旁邊樹上的燈飾,天空沒有的,倒是泳池裡星光璀璨。
季煦茵走進泳池畔的區域後,先是東張西望,可能在疑惑怎麼都沒有人發現這個好地方。然後先是坐到藤椅上,伸了下懶腰,又搥搥自己的肩膀,捏捏後頸,好像真的有些疲累了。最後目光定在了泳池,就不再移動,似乎發起了呆不知道在想什麼。
利維深吸一口氣,緩緩朝她走去,他擺動的雙手有些僵硬,心臟比方才跳動得更劇烈,連額上都冒出了冷汗。
當他終於站定,與她僅隔一步之遙時,利維的嘴唇微微顫動,似乎想開口,卻又不知道第一句話該如何說出口。
季煦茵感覺有人靠近,於是抬頭——兩人的目光交會。
「菲……」他的聲線不穩,像是想壓抑住心中的萬千情緒卻失敗了。
她沒有說話,眉頭緊蹙,身體也微微發顫,似乎在懷疑他的真實性。她的眼神裡有困惑、有驚訝,甚至還帶著一絲防備,卻又混雜著些許掩飾不住的波動。然後應該是想確認,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快速掃過,從他的面容、衣著、直到耳飾時——定住,像是終於確認。
那雙棕黑色的美麗眼睛仍然如他記憶中的明亮澄澈,此刻卻多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像是一面無法輕易洞悉的湖面,波光粼粼,卻隱藏著深處的暗流。
利維感覺時間靜止了。她的表情變化在他眼裡被放大成每一個細節,像是一場無聲的默劇。他猜測她在心中經歷了什麼——震驚、不解,甚至可能還有些許的不安,又會不會有厭惡和痛楚呢?他渴望知道她在想什麼,卻又不敢貿然開口,怕打破這一刻的微妙。
即使,她的沉默像是一場考驗,但利維願意承受這一切,只要能再次與她站在同一片天地下,能夠正大光明地站在她面前,哪怕她的目光再也不如當年那般柔情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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