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這場派對的外燴服務工作,是季煦茵答應餐廳老闆的最後一天班。
在連續兩小時收拾殘羹狼藉的杯盤後,她看著手上那雙和畫紙一樣純白的手套,也染上了現實殘酷的污漬。
留學生在英國打工,包括行業和工時都有嚴格的規範。在剛到倫敦的第一年,季煦茵只能找餐飲業的零工,工時比較靈活彈性,但收入相對較少,不過憑著獎學金和存款還是可以應付生活開銷。
直到今年大二,格林教授認可她的專業,於是介紹她到保羅先生畫室應徵助理的工作,也順利被錄取。工作時數和工資都符合她的需求,讓她可以利用所學專業,並賺取足夠的生活費,也就能辭去餐廳這份勞力活了。
在外人眼中,她是台灣餐飲龍頭季氏企業的二千金,家境優渥,該是衣食無缺。但在與家人的疏離關係裡,她只想逃離這個身份。
當初她堅持要到英國來就讀藝術大學繪畫學系,母親便開出條件,學費家裡可以支付,但生活費她必須自己負責。因為不像姊姊順從母親的期望去美國唸金融學系,這是她堅持己見的代價。
戶外庭院傳來一陣歡呼。
季煦茵看了下時間,知道派對表演已經快結束,按照節目進度,開始要上不同的酒水。她趕緊把最後的髒盤子疊好,換了一副乾淨的手套,出去支援外面的工作。
和領班確認後,季煦茵負責的區域是泳池畔。雖然是秋天並沒有開放泳池讓賓客玩水,但泳池裡特地打著燈,水面飄浮著玫瑰花瓣和氣球,營造出浪漫的氛圍,所以還是很多女生喜歡坐在泳池邊的藤椅上閒聊。
「如何?剛剛用餐時間沒能拿下利維嗎?」
不期然聽到熟悉的名字,季煦茵收拾空杯的動作有了停頓,接著放慢了動作,想繼續聽兩個女生的對話。
另一個女生嘆氣:「妳以為只有我這樣想嗎?好幾個女人圍著他,我根本找不到機會和他搭話。」
「別氣餒,聽說他的『朋友』都是妳這一型的,我看妳贏面很大。」
季煦茵好奇地看過去一眼,撞進目光的就是半露在低胸晚禮服裡的波濤洶湧。
嗯……確實贏面和迎面都很大……
「妳說得對,我也確實不想放過,我再去試試。」女人被鼓勵,就要從藤椅起身,又被拉住。
「不過……我有聽說他在床上很冷漠耶,妳想清楚。」
「男人這檔事情會冷漠?我才不信,說不定是故意這樣說來減少競爭者。」
「也是,哪個男人對妳的好身材會冷漠得起來。」
季煦茵聽得臉有些微紅。回想起自己印象中的那個利維,好像也和冷漠對不上。
初見那天,在教師辦公室,他挺拔的身姿及俊美的五官浸潤在窗邊灑落的午後陽光裡。
利維有一雙非常深邃動人的淺綠色瞳眸,眼底的笑意溫和,彷彿是春日暖陽照在綠色湖水上,漾著粼粼的輕柔波光,令人覺得親切。
他說:『嗨!菲,我是利維,格林教授已經和我提過妳的名字千百遍,今天終於見到妳本人了,果然和名字一樣可愛。聯合展覽很開心能和妳搭檔,我很期待這次的合作。』
他的聲音非常好聽,讓季煦茵想到薩克斯風,有著低沉和緩的音色,發音咬字在他唇間化成音符,串成一段獨特的慵懶曲調,流淌在空氣中。
在看見他本人前,季煦茵對他的認識僅限於雕塑作品,她曾在校園展區裡看到他的獲獎作品:花神。利維詮釋的花神是個孩子,捕捉孩童那圓潤豐腴的身體跳躍空中的那一刻,輕紗縈繞、花間飛舞,她非常喜歡作品裡蘊藏的天真與熱情。
在短暫的交談裡,利維和善又風趣,讓她對於陌生人的拘謹與害羞,都自然被消除。那種舉手投足間的自信與餘裕,似乎不管和誰都可以相處愉快,季煦茵覺得欣羨又傾慕。
就如此刻他身處人群中心,旁邊的男男女女都熱情與之交談,甚至勾肩搭背,他並未拒絕或閃躲,只是帶著慵懶隨性的笑,彷彿享受著這片喧鬧。而那位說不想放過的美女,已經走到利維身邊和他搭話,他也給予同等的微笑。
「嘿!美女,工作辛苦了。」一道輕佻的男聲突兀地闖入,將季煦茵的注意力拉回。
她一抬頭,對上一雙肆無忌憚的眼睛,那目光像是直接穿透了她的衣服,刺得她下意識皺起了眉頭。
「我叫傑森,認識一下。」男人臉上掛著故作瀟灑的笑容,身體微微前傾,試圖縮短距離。不等回應,伸手就從她手中的托盤取走了一杯酒。
濃烈的酒氣伴隨著他的舉動撲面而來,讓季煦茵忍不住退後一小步,但對於賓客,她還是壓下了眉心的嫌惡。
「我正在工作不方便,謝謝。」她硬擠出一抹標準的服務微笑,語氣淡然。
然而,對方似乎完全無視她的拒絕,那雙眼還是貪婪地在季煦茵的臉上、身上恣意遊走。儘管今天她身上的白襯衫和黑色窄裙再普通不過,但那目光卻讓她渾身不適,像被一層污濁的灰塵覆蓋而來,讓人覺得厭惡又反胃。
「妳今天薪水多少我給妳雙倍,別工作了,來陪我玩。」
她強行壓下想拿托盤往對方頭上砸去的衝動,表情卻保持得近乎無懈可擊:「我必須對我的工作負責。」
「別這樣無趣,工作那麼辛苦,才拿到一點點薪資,倒不如陪我說說笑笑輕鬆。」傑森的笑容愈發輕佻,手中的酒杯晃動,琥珀色的液體在燈光下蕩漾出刺目的光。
「這位先生,請您別為難我。」季煦茵保持微笑,但雙眼卻逐漸冷下來。
「我要出多少才能讓妳願意翹班?」
季煦茵歛去笑容說:「世上也有許多是錢買不到的。」
「是嗎?」傑森抬高聲音,嘴角掛著戲謔的笑意,「我可不這麼認為。」
並不想再理會他,季煦茵想要繞過他離開,傑森也跟著移動擋在她面前。
「別走啊!那三倍如何?」傑森咧嘴一笑,伸出三根手指,晃動著攔在她面前,彷彿這是什麼天大的恩惠。
但季煦茵眼裡無絲毫波動,只是冷道:「這位客人,如果你再這樣妨礙我工作,我會去和我們領班說,請你自重。」
這段話,終於讓傑森的笑容僵了一瞬。
「好,領班是嗎?」他瞇起眼,片刻後像是突然放棄般聳了聳肩,側身讓開了路。「知道了,妳走吧!」
季煦茵連一眼都懶得再給,繞過他,繼續到別桌服務。
忙碌了兩小時後,宴會即將結束。當季煦茵在廚房整理杯盤時,卻見領班面色凝重地走過來。
「菲,妳跟我過來。」
季煦茵看到領班的表情,心中隱約升起不好的預感。她沉默地點點頭,將手套放下,步伐穩重地跟了上去,盡管心中已經浮起一絲不安。
領班帶著她,又回到了泳池畔。霓虹燈飾的燈光反射在水面上,投下五彩斑斕的光影,波光粼粼間反射出一種浮華與冷酷的氣息。
空氣中混雜著酒精和煙草的味道,刺激著她的嗅覺,令人不適。當她的腳步終於接近那群聚集的人,他們帶著不懷好意的目光,自動讓開,揭露了主角——
傑森半倚靠在高腳椅上,身旁圍繞著幾位或坐或站的同伴,他們不時發出幾聲輕笑,交頭接耳,彷彿期待著一場即將上演的好戲。
領班帶著季煦茵走到傑森面前。
傑森抬起下巴,手指指向自己胸口那片溼漉漉的酒漬,告起狀來:「對,就是她,是她弄髒我的衣服還不處理就跑走。你們餐廳的服務水準就這樣嗎?」
季煦茵心頭一陣緊縮,知道這是場針對她而來的陷阱。
「菲,妳快道歉。」領班催促。
季煦茵直起身,冷冷地看著領班,語氣堅定。「不是我做的為什麼要道歉?」
領班避開她的視線,不敢和她對視,只是壓低聲音說:「妳別那麼倔強,萬一他去和老闆投訴,我也會被妳連累的。」
「如果你覺得這樣就能解決問題,那我會直接跟老闆解釋。」季煦茵還是冷靜,但字句裡都是對領班處理方式的不認同。
然而,傑森的狐朋狗友開始輪番冷嘲熱諷。其中一人歪著嘴笑:「喂——大家可都是親眼看到了,妳脾氣再不好也不能拿酒潑人吧?」
「就是啊,做服務業還這麼兇,我看傑森只想和妳聊聊天而已,有必要那麼過份嗎?」
「現在服務員氣燄都那麼囂張的嗎?做錯事情連道歉也不說?」另一人揚高聲音,語調中帶著挑釁。
「對啊!還是找老闆投訴吧!」
其他人也隨之附和,聲音帶著隱隱的嘲笑和威脅。他們的目光像是獵人盯著獵物,等待著她的反應。
季煦茵面無表情看著那一張張醜陋的臉孔,只覺得噁心。
領班見狀又在旁邊說:「妳覺得妳鬥得過這些富家子弟嗎?」
「你到底想要做什麼?」她終於開口,語氣冷然,雙眉緊蹙,目光直直鎖定傑森。
傑森晃晃手中的威士忌,目光掃向季煦茵,輕蔑一笑:「很簡單,把這杯酒喝掉跟我道歉。」
領班在旁邊勸著:「菲,只是一杯酒,拜託妳就喝下去,別惹麻煩了。」
「妳的同事們是準時下班,還是大家一起等我聯絡餐廳老闆本人來……不同的結果,就看妳的誠意了。」傑森笑著提醒。
「道歉不可能,我沒有做。」她的雙手緊握成拳,抬頭直視傑森,澄澈的眼裡都是堅定。
但季煦茵卻發現傑森的眼神越來越興奮。
她不禁想到之前聽過一些富家公子的荒唐事蹟。他們喜歡折磨凌辱女人,只為了看她們含淚屈服的表情。要讓她們深刻體會,骨氣在金錢和權勢的面前,有多麼容易被踐踏。
她瞬間寒毛直豎,全身的神經都警覺地繃緊。
不過接著傑森卻表現出無奈退讓的模樣。「唉——算了,我一個大男人也不和妳計較太多,妳就喝個兩杯表現誠意吧!」
季煦茵懷疑地盯著他,但又知道今天沒喝下酒,大概是脫不了身。周圍的人都是站在傑森這邊的,不會有人挺身而出幫她,而領班又一副想要趕緊息事寧人的態度……
她和這位領班是第一次合作,帶來的同事們季煦茵也不熟悉,但一晚上的工作想必大家都累了,不好再因為自己的關係牽連其他無辜的人。
只要不喝傑森準備的酒,緊跟著領班,或許她還是可以安全離開。
季煦茵下了決定,只能嘆自己運氣差,在職的最後一天卻遇到傑森這種無賴。
「我要沒開過的酒和新酒杯。」她漠然道。
傑森很爽快同意。「沒問題,你們自己準備。」
季煦茵全程盯著領班準備酒杯和威士忌,看著未開的酒瓶被當著她的面拆開,心中明白這也許是她唯一的退路。
她握緊酒杯,心中暗自告訴自己,只要挺過這兩杯就好。
當第一口濃烈的威士忌滑入口中時,那種火燒般的灼熱從舌根一路燒到喉嚨,直至胃裡炸開。她被嗆得劇烈咳嗽,肺部像被烈火焚燒一般,眼角泛起晶瑩的淚光。旁邊傳來傑森和他的狐朋狗友壓抑不住的笑聲,每一聲都像意圖撕毀她的自尊。
她用力握緊酒杯,毫不動搖地將第二杯酒一口乾下。喉嚨像被刀割般痛楚,但她仍是直挺挺站著,傲然不願意低頭,用冰冷的目光直視傑森。
「可以了嗎?」空酒杯哐噹地放到桌上,她的聲音因酒精而些許沙啞。
「很好,我很滿意。」傑森點頭笑著,上前幾步靠近季煦茵低聲說:「小美女,錢很好用的,妳要不要猜猜我給那位領班多少錢?」
季煦茵震驚又不甘地看向傑森得意的臉,果然下一秒,他那張笑得噁心的臉變得模糊起來。她腦海中的警鐘大作,意識卻越來越模糊,身體跟著搖晃著,不受控制地軟了下來。耳邊傳來傑森假惺惺的關心聲:
「妳還好嗎?兩杯就醉了嗎?我扶妳去休息一下吧!」傑森語帶親切,就想抬手。
傑森的手才剛觸碰到季煦茵的手臂,她抗拒地大步退後要閃躲,卻忘了身後是泳池。
就在她踏空栽向泳池那刻,看見了一個面熟的人,正撥開人群及時朝她伸出手。
季煦茵沒有遲疑,拉住對方的手用力一扯,在他訝異的表情和周遭驚呼聲裡——
兩人一起跌進了冰冷的泳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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