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展覽廳出來時,天空已經染上了濃厚的墨色,昏黃街燈籠罩著兩人並肩的身影。
利維穿著長版風衣身姿修長,他正仰望夜空的臉龐,在燈下被罩覆一層柔光,黑羽般的睫毛也透著晶亮,平常帶著隨性的綠眸此刻卻目光惆悵,像是藏了許多心事。
照理家人來捧場,應該都會是心情愉快的,但利維卻是從蓋文離開後,就異常沉默。
季煦茵不忍心看他這樣,幾個月以來的相處,他總是喜歡鬧她、逗她,大多時候都讓她覺得他像風一樣瀟灑肆意,就是沒看過他這樣憂鬱安靜。
「那個,如果早知道他是你哥,我說話應該會稍微、稍微再委婉一點吧。」她先開口。
利維停下步伐,讓她也跟著停下,兩人對視。
「妳確定?」
「好吧,應該不會,他確實應該上一堂藝術賞析。」季煦茵調皮吐舌,對著利維眨眼。
利維被她給逗笑了,眼裡的傷感被欣喜沖淡,他唇角一揚,伸手捏了她鼻子。「我們小豆芽女超人用藝術真理波光打敗了邪惡壞蛋蓋文,應該要慶祝一下。」
季煦茵嘟嘴推他肩膀一下。「你是不是在笑我。」
利維臉上的笑意更深,眸光裡有著誠摯的感激。「才不是,我很贊成妳說的那些,而且妳讓我第一次感受到……被人維護的感覺這麼棒,我要謝謝妳。」
他從未想過要反抗蓋文,從小身處在那樣扭曲的家庭,蓋文是唯一可以信任的依靠,即使發生過許多事情,他仍是帶著複雜的心情全然相信自己的親生手足。
蓋文總是對自己學習雕塑嗤之以鼻,他也已經從一開始的失落難過調適到現在的無感,不過當親耳聽到季煦茵對蓋文說的那些話後,利維卻有一種心底的傷被驟然揭開,又被輕柔療癒的感覺。
曾有的委屈不平,彷彿都被她的每句話安慰撫平。
對於利維突然認真道謝,季煦茵有點害羞,「既然是共同作品,我也有出力,自然不能忍受被人輕視。」但又想到茉莉最近和她提起的事情,又好奇問:「而且如果要感謝,我也要謝謝你,最近論壇的事情,是你操作的吧?」
她看到論壇上發佈了利維接受校內新聞社的訪問,提到兩人的作品在展覽前被無意破壞,但靠著季煦茵的創意化阻力為助力的事情。報導內雖然沒有提到是被誰破壞,但就這麼巧,有匿名人士同時發佈了疑似之前利維送醫那篇文章,當時造謠的留言的人就是茱麗亞和她的朋友們。這下大家很自然地去推敲聯想,輿論一時炸鍋,讓茱麗亞都不敢到學校,也不敢出席聯合展相關的場合。
「我只是用她喜歡的方法對付她。」像是想到當時的事情,利維眼神閃過冷厲。
但下一秒,又是那個平常嘻皮笑臉的利維。「不提討厭的人了,我想到我們要怎麼慶祝了,跟我走不許拒絕。」
季煦茵笑著,根本就沒想過拒絕,任他拉著往前跑。
展覽會場到倫敦眼走路只要幾分鐘,季煦茵目瞪口呆被利維拉著使用快速通關票,一路進到摩天輪車廂裡面後才回過神。
車廂可以容納快三十人,因此乘客不只他們兩人,利維將她拉到一旁的玻璃帷幕前,並沒有在中間的大型長椅上坐下。
季煦茵看了眼窗外緩緩上升的高度,側頭問他:「為什麼要搭摩天輪?」
「不是說要慶祝嗎?」利維背對玻璃帷幕,倚靠著欄杆,目光沒有看向外面的景色,反而一直集中在她身上。
「所以我問的是——為什麼選摩天輪?這種地方不是……」都是情侶來的話尾怎麼也說不出來。
「這種地方怎樣?妳倒是說完,我在聽呢!」利維笑著故意把耳朵靠近她。
季煦茵知道他又在調戲人,乾脆抿唇不說話,不想理會他。
「小豆芽?怎麼不理我了?」他側過身子面對季煦茵,扯扯她袖子。
「看風景沒空。」
利維低聲笑了,垂首傾前靠近她說:「因為摩天輪運轉一圈需要三十分鐘,這代表我們接下來的三十分鐘內都必須待在這個透明車廂裡,誰也逃不掉。」
他回答了剛才的問題,得到季煦茵一個斜睨。
「誰會逃?我才不怕你……」
她早知道這人就是喜歡嘴巴上調戲,但卻不會真的得寸進尺。
隨著高度往上攀升,往玻璃帷幕過來的人逐漸增加,利維看了一下四周開始朝他們靠近的人群,突然就站到季煦茵身後,用兩手各自撐在她身前的欄杆將她圍著。
屬於他的氣息又襲來,季煦茵全身僵硬不敢回頭,咬牙問:「你靠那麼近做什麼?」
「人群都靠過來了,只有戀愛的酸臭味可以讓別人害羞保持距離,委屈妳配合一下。」他像是又想到什麼,促狹問道:「而且,妳不是說妳不怕我嗎?」
季煦茵偷偷看了下左右,確實原本比較靠近的人,應該覺得他們是一對情侶,識相地又拉開一段距離。
確認身後的利維沒有再出格的舉動後,才又哼聲:「你反正就出張嘴。」
「親愛的小豆芽,這妳可能不大清楚,但……一張嘴可以做很多事情喔。」
利維的嘴欠換來腳尖一陣吃痛。「噢——妳很兇欸。」
「我的腳也能做很多事情,除了走路也可以踩踏一下不正經的人。」
季煦茵耳邊又傳來了利維低聲的笑,接著他說:「好好好,那我正經說。我們小豆芽女超人當然不怕……是我怕喔!因為我擔心蓋文注意到妳,怕他找妳麻煩,所以我必須提前跟妳說一些事情,但這些我從未對其他人說過。」
因為利維改變的口吻,季煦茵的目光透過玻璃的反射看向身後的他,他遠眺的表情竟然有點寂寥。原來不是錯覺,這個總是一副輕佻放浪的人,真的有這樣滿懷心事的憂鬱模樣。
「找我麻煩?和那位蘿琳有關係嗎?她是誰?」季煦茵趁機問了自己的疑惑。
「她是蓋文的未婚妻,但……去世了。」利維聲音低落。
季煦茵完全沒料到是這樣。「抱歉。」
「沒事,別在蓋文面前提就好,但今天是他自己提的,我也覺得奇怪。」所以這讓利維覺得蓋文有點不對勁,深怕季煦茵是不是真的會被蓋文注意到。
季煦茵看著利維凝重的表情,故意說:「你們家祕密好像很多,那……你別講吧!我壓力好大。」
被季煦茵這無情的回應一鬧,利維原本愁悶的心情倒是消散了些。「妳這小豆芽還真是無情無義,我們怎麼說也有創作上的革命情感吧?」
革命情感嗎?季煦茵看到玻璃倒映裡的自己微微笑了。
回想起這段時間的合作與相處,在她眼中的利維雖然偶爾會逗弄她,讓她氣得牙癢癢,但大多時候,其實非常溫柔體貼。
他總是很自然地就記得她的習慣與喜好;他會在她的繪畫部份趕工到晚上時,說自己也有事要留下來,累得打瞌睡也要等她,然後再送她回宿舍;他會在兩人意見相左時,先叫一頓美味甜點來讓她露出笑臉後再繼續討論;他會在她塗繪的上色效果失敗沮喪時,吵著要玩調色遊戲,將錯就錯陪她找出更驚喜的色彩。
「你該不會要跟我說你是某國落難的王子吧?」
「是沒那麼尊貴……但落難嗎?如果落難代表著自由,倒也很好,可惜沒有。」
「還有,你一定要這麼近講話嗎?」和他這樣近距離講話實在危害心臟,季煦茵忍不住抱怨。
利維特意又更靠近壓低聲音。「因為車廂還有別人,我要講的是祕密啊!不然我被綁架怎麼辦?」
「你想太多了吧?」
「是嗎?妳聽過美國的米勒集團嗎?」
雖然利維的語氣非常隨意,但還是讓季煦茵震驚到回頭。利維似乎早就猜測到她會有的反應,已經稍稍後退,兩人的距離雖不至於碰到鼻子,卻還是近得讓季煦茵害羞,她一回神又把臉轉回玻璃帷幕。
如果她沒會錯意,利維的意思是指,他就是來自美國那個富有而且作風強勢的米勒家族。即使她再怎麼對商業沒關注,她也知道米勒集團是一家跨國投資銀行與金融服務公司,是全球大型投資機構之一。
利維視線投向外面的繽紛夜景。「看來妳是知道的,米勒這個姓氏,在外人看來代表著巨大財富,但對我來說只是黑暗、扭曲和枷鎖。一旦出生在這個家族,我的人生卻不是我的,學業、事業、婚姻,全都可以是籌碼和交易。我唯一想要爭取的是學習雕塑藝術,但這也是和蓋文交易來的。」
季煦茵看到他悲傷的表情映照在冰冷的玻璃上,也跟著感受到話裡的苦楚。
她想她是可以理解利維的心情,在旁人看來應該是非常羨慕有這樣富裕又顯赫的身世,但當這些光鮮會奪走人生的自主及自由時,卻是痛苦不堪的。
季煦茵自己家裡的狀況也是相同。因為父親志不在商,季氏企業就由她的母親曾云嘉主導經營,夫妻只有生兩個女兒,曾云嘉一直希望女兒可以在商學科系精進以便之後輔佐企業,因此反對她就讀藝術科系。
學習繪畫從母親的觀點看來,就是無用又不切實際的行為。
「家人不贊同學習藝術的無奈,我也懂。」
他聽過季煦茵提及過自己的家世,知道她和家人並不親近,「這下我們倒是同病相憐。」利維也苦笑。
「但,如果堅決為了自己的人生反抗到底呢?」她的目光透過玻璃和他相互凝視。
「我不知道妳的家人會怎麼處理,但以我對父親的了解,他大概會不擇手段斷了所有後路逼人只有一個他同意的選擇。其實蓋文也是,都是覺得米勒家的人要以家族利益為重,非到不得已,我又何必去自討苦吃挑戰一切呢?」
季煦茵無法想像父親會對自己的孩子能有多殘忍,最多不就斷絕親子關係而已嗎?「可是,再怎麼說都是親生父子不是嗎?」
利維淺綠色的雙眸又有了那種嘲弄的淡漠眼神。「錯了,孩子都只是他棋盤裡的棋子,一個經過家族流血鬥爭上位,連自己的親兄弟都能出手打壓的人,還能對他指望什麼親情倫理?他已經結了第五次婚,有了包括我的六個孩子,每一任都是商業聯姻,達到了目的談好條件就離婚,所以說為愛結婚什麼的,在我的家族是不可能發生的。」
隨著摩天輪到達了頂點,夜晚的倫敦,在他眼裡彷彿一座燈火輝煌的夢境,那麼迷離璀璨,卻好似隨時都會熄滅墜入黑暗。
「你的家族?包括你嗎?你願意接受這樣的婚姻?」季煦茵忽然大動作轉身,讓利維不得不後退一些。
「剛才說過了,我別無選擇。」利維看她問得認真,他也認真回答。
「是別無選擇,還是不想面對?而且這樣說來你到處採百花的意義在哪裡?」季煦茵忍不住追問。之前所想像過例如工作到一半利維會被一通電話叫去約會,或者會有美女突然上門帶美食探班,甚至可能她進工作室時會突然撞見利維跟美女的好事……那些符合花花公子形象的事情,卻一件都沒有發生。
因此她真的是看不懂,感覺利維明明就對於雕塑的興趣還大一些,也沒多熱衷男女關係,怎麼就成了花蝴蝶?
利維凝視她澄澈坦率的眼睛,第一次有種自慚形穢的感受。
他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他對愛情還一知半解時就面對了欺騙與背叛,只懂利用性事來發洩情緒,可是又深深地自我唾棄。
就像是一個滿身泥濘的人,自暴自棄地乾脆躺在泥坑裡打滾。
「先讓自己習慣各取所需的男女關係不是很好嗎?久了就麻木了,目前也證明是有效的,我最沒資格談的就是愛情。」
出於一種莫名的惱怒,季煦茵看著他面無表情道:「我沒想到優秀備受讚賞的利維,對待感情卻跟鴕鳥一樣。」
「妳在對我生氣嗎?為什麼不開心?」利維垂首,稍微靠近她輕問。
「我沒有,你哪位?」季煦茵表情有些不自在地側過臉,又道:「我只是看不慣你這樣逃避,欺騙自己只會帶來痛苦。在看過失敗的婚姻後,不是更應該明白,不要複製他們的失敗,而是要重新建立起自己的幸福嗎?」
是在替他擔憂所以有些生氣嗎?這小豆芽真是善良又可愛。但他無法和她解釋,這樣天真的堅持在米勒家……很快就會被捏個粉碎。
不過蓋文說得很對,他們的靈魂殘缺又灰暗,卻總會被這樣光明純淨的靈魂吸引。
這樣美好的女孩,他又怎麼捨得將她拖進他汙穢的世界,所以就保持距離,單純地做朋友,朋友就不會有太多的牽扯。
所以最後利維宣布:「小豆芽,今天過後,我認定妳就是我的知心好友了。」
季煦茵一副看神經病的表情看他。
「全校知道我身世祕密的只有妳,妳只能答應,不然後果……」利維瞇起眼,很配合地在話尾哼哼兩聲,表示威脅。
「隨便你!」季煦茵忍著心頭怒火,白他一眼後又轉回玻璃帷幕。
既然這人要繼續當鴕鳥,那她也不想要雞婆。也不知在發什麼神經,不是本來就已經是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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