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餘暉下的抉擇 (一)
藍色小卡車在顛簸泥路上狂飆,載著淩浩和千雪一路揚塵。沉悶的引擎聲中,周圍的農田與矮丘飛快退後,夕陽餘暉灑在車廂上,將兩人略顯憔悴的臉龐照得愈發深沉。
四周的空氣裡還殘存著炙熱氣息,混雜著車尾排氣帶來的焦躁味道。天空雖然漸漸轉為橙紅色,卻沒有半分涼爽跡象。
千雪彎腰半跪在一袋化肥旁,盡力維持平衡,以免被顛簸拋向車廂板壁。她微垂著眼,似乎在回想剛剛犧牲那枚銀色吊飾時的心情。
她掌心空空,習慣地想碰觸胸口的項鍊位置,卻只摸到一片冰冷的衣料摻雜黏濕汗水。她眉心微顫,輕輕握拳。
「你還好嗎?」淩浩注意到她神色黯然,便壓低聲音關切。
千雪稍稍勾唇,卻不是真正的微笑,只是勉強的安慰表情:「我沒事。少說話,小心被駕駛前座聽到,他要是覺得咱們來路不明,也可能中途把咱們趕下去。」
淩浩領悟到形勢複雜,於是緊閉唇,轉而把目光落向車廂外。公路不算寬敞,兩旁雜草裡偶爾能看見廢棄輪胎、零星塑膠袋隨風翻滾。遠處山巒輪廓已籠罩在金紅光暈中,預示著夜晚不久即將降臨。
車廂的顛簸讓淩浩肩頭傷口一陣陣拉扯,他強忍住呻吟,卻仍能感到紗布下傳來微黏的觸感。那是血漬和汗水交融在一起的濕潤感,讓整個肩膀都像被火燒。
「你的傷,再撐撐。」千雪也看出他的痛苦,將自己背包翻開取出一截破舊布料,遞到他手裡,「若覺得血滲出來,就壓住止血。實在不行,也只能要求駕駛停下。」
「好……」淩浩斂神,他知道一旦被迫下車,他們又得陷入未知的危險。倒不如趁這小卡車能跑多遠跑多遠。
兩人就這樣沉默地隱身在車廂各自角落,讓風聲和引擎聲淹沒時間。駕駛似乎專注開車,也沒回頭查看,他的同伴坐在副駕。
偶爾從前面傳來嘈雜笑談,聽不清具體內容,只言詞組提到收成、肥料價格之類的鄉間話題,聽不出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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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駛約莫四十餘分鐘,公路明顯寬敞了些,塵土較少,兩旁偶爾能見到路牌或小型加油站。天色漸深,晚霞逐漸轉紫紅,地平線上浮現一些零散燈火。
當淩浩正扶著車廂邊沿想舒展一下筋骨時,卡車突然一個急剎,整個車廂猛地前沖。
「唔……!」他差點摔個狗吃屎,連忙抓住化肥袋勉強穩住。千雪也低聲咒駡一聲,按住匕首不讓它滑出去。
「這搞啥?」車廂裡兩人迅速戒備,擔心是不是黑影在路上攔截。果然,前方似乎有幾輛車橫停在馬路,硬生生阻斷去路。
駕駛大聲咆哮:「什麼東西擋在這邊?!」隨即打開車門,大步下去。淩浩心頭一緊,立刻蹲下身體,與千雪對視。只見她示意先別冒頭,靜觀其變。
不久,他們聽到外頭有人在交談,似乎有陌生聲音喝道:「前面封路檢查,你是哪裡來的?運什麼貨?」
駕駛憤憤答:「老子運化肥回去下田,你們是誰?員警嗎?」
「不用管你是誰,老實配合!」另一個粗獷聲音威脅,「少廢話,我們要檢查車廂。」
千雪聽到這裡,心下陡然一沉:多半又是黑影或某勢力在此設卡,若他們真的打開車廂檢查,很可能就暴露了。她壓低聲音跟淩浩交流:「跳車嗎?還是賭一把?」
「跳車可能也逃不遠,他們人多……」淩浩咬著下唇。肩傷讓他無法迅速翻下去又瞬間奔跑,更何況天色尚未全暗,周圍地勢空曠,一定會被看見。
千雪眉頭緊鎖,看了看車廂裡面雜物佈置,突然拉開一個化肥袋,讓淩浩趕緊鑽進去。「先藏!我也躲別的袋子裡。希望他們不會翻太仔細。」
淩浩聽後毫不猶豫地遵從。他硬撐著痛,把身體努力塞進化肥袋。粉末味嗆鼻,混合著刺鼻農化物質,讓他差點咳嗽。
幸好袋子夠大,也算勉強容身,儘管渾身難受。千雪則躲到另一堆農具袋後,用化肥散包遮住自己的身形。她也將匕首藏在手邊,以防萬一。
車廂門隨即被打開,外頭有人上車,立刻一股騷動。「哼,這是化肥?為什麼那麼多袋子?」
駕駛顯然大為不悅,斥駡:「都說了是我買來施肥用的,你們還不信?若真是走私,我會光明正大從這條路跑?」
那不明勢力的人冷笑兩聲:「別囉嗦,我們看看裡面有沒有藏人、藏武器,這麼多袋子也得檢查!」
淩浩聽到這裡,心臟狂跳,渾身冷汗。藏身於化肥粉塵中,他忍住咳嗽,緊閉嘴巴,只有心臟咚咚聲如擂鼓。若對方用刀割開袋子,或許立刻就會發現他。
他能感覺車廂板輕微震動,幾雙腳步聲在包袋之間踢踢踏踏。化肥袋受到外力碰撞,差點把他連人帶袋一同翻倒。好幾回,那些腳步聲幾乎就停留在他旁邊。
「去你的,那邊只是肥料,找個袋子切開檢查就行。」有人嚷道,似想偷懶。
另一人粗聲道:「別大意!隊長說一定要抓住那個受傷年輕人,不許放過一絲線索!」
淩浩聽得頭皮發麻,知道對方果然是黑影下屬。若真要「切開」肥料袋,他立刻完蛋!
「你他娘的行行好,這些肥料袋要是破了,我損失誰補?!」駕駛頗為心疼地抗議,「再說,誰會把人藏在這裡面?!你當在演戲?」
「少廢話,你就等我們檢查完吧!」黑衣人毫不退讓。
又是一陣翻騰聲,車廂內部各種農具被搬動、掀起。淩浩所藏的袋子被踢了一腳,他忍住痛沒吭聲。正提心吊膽之際,另一個黑衣人似乎受不了肥料粉塵,大聲咳嗽:「咳、咳……該死,這味道!」
「別碰了,感覺都是粉末狀,沒什麼……」有人抱怨。「下車!」
淩浩心中暗暗祈禱,身體緊繃到極致。
隨即,腳步聲往外移。黑衣人跳下車廂,對駕駛冷喝:「看來沒問題,你可以走了。下次別走這條路,那小子如果在你車上,你性命也難保!」
「滾吧你!」駕駛表面忿忿,卻暗松一口氣,回到駕駛室。車廂門被甩上,「砰」地一聲摔響。很快,卡車再度啟動,在馬達怒吼中驀地加速離開路障。
經過幾分鐘狂飆,周圍聲響平復,卡車才緩下速度。淩浩幾乎被化肥嗆得眼淚直流,但他感覺到恐懼的餘波又讓他冷汗滲透衣裳。
「欸,你們……」駕駛的聲音從前方傳來,似在對車廂裡喊話,「安全了吧?我警告你們再出現這種事,老子不會再管了!」
千雪先從藏身處掙脫,推開雜物,一臉灰粉,雙眼熏得通紅。她咳嗽幾聲,然後迅速把淩浩藏的袋子割開,拉他出來。淩浩同樣滿臉灰白粉末,加上汗水黏膩,彷佛滾了一圈毒灰池子,又狼狽又虛弱。
「咳……咳……謝謝你了,司機大哥……」淩浩忍不住猛咳,喉間的辛辣感直沖鼻腔。
駕駛隔著車窗嗤笑一聲:「你們再胡來,我真受不了。等能上大路,我就把你們放下了。老子不想招惹是非!」
「沒問題,多謝多謝。」千雪努力壓住咳嗽,答話時忍著嗓子刺痛。她扯了塊破布給淩浩擦臉,自己也拍了拍衣裳。但化肥粉末沾得太多,怎麼拍也拍不乾淨。兩人活像剛從雲灰堆裡鑽出來,身上又黏又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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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車又行駛了十多分鐘,天色完全暗下來。饑腸轆轆的淩浩聽到前方引擎聲音逐漸減弱,猜測已抵達某條縣道或公路匯合口。
果不其然,駕駛很快在路邊停下,大力拍打車廂:「到這就行了。你們給我下去。」
千雪和淩浩對看一眼,雖然車程不長,但至少成功繞過了黑影的攔截點。若再強行要求對方繼續載,駕駛肯定翻臉。眼下能抵達縣道路口,已算多賺半條命。
「謝謝,我們馬上下車。」千雪俐落抱起背包,攙住淩浩翻下車。駕駛從車頭繞來,將她先前給的那枚銀色吊飾晃了晃,露出某種得意的表情。
「算你們識相。我這就走了,你們別再求我啊。」他話音落下,便匆匆上車,扭動方向盤揚長而去。尾燈在黑暗中留下一道紅線,很快就消失在遠方。
此時,四周公路不見太多車輛。路邊有幾盞路燈亮起昏黃光束,照出一片空闊田野與山腳輪廓。放眼望去,從這兒往東似能通往更大的城鎮,但一時半會兒也沒現成交通工具。淩浩有些神智混亂,忍痛倚著樹幹,深呼吸調整狀態。
「好像有個破招牌。」千雪走近路燈下,果然看見一塊斑駁不堪的木牌,上書「縣道69號,距渭山鎮14公里」。
「十四公里……要走半夜?」淩浩苦笑。這對他傷勢來說如同災難。
千雪歎息,眼神卻多了幾分堅定:「總比被黑影逮住好。只能想辦法邊走邊尋看能否攔車、或找到偏僻住處暫宿。」
看著他臉上掩飾不了的脆弱,她還是拍拍他肩頭(避開傷口附近),算是鼓勵。
淩浩咬牙答:「行吧,咱們就走。希望沈馨也順利……」一提到那女警,他又滿是擔憂。畢竟尚未碰上她,也沒有她的音訊。
夜風徐徐,帶著微弱的草木涼意,吹散了白日的燥熱,卻也讓肩傷刺痛更加明顯。這條縣道近乎荒僻寂靜,時不時傳來林間蛙鳴與鳥聲,倒映出一片籠罩星光的夜色。
千雪打開背包翻找,卻僅剩半瓶水、一點餅乾屑,連上先前在面攤剩下的水瓶都丟失。她黯然道:「我們必須快點走,不然連水都不夠。」
「好……走。」淩浩順勢跨出步伐,哪怕腳酸肩痛,也只能一意向前。
就這樣,他們在夜幕下孤身前進,沿著平直卻空無一人的道路,漸行漸遠。遠方山巒靜默,似巨獸安眠;四周一片黑暗,只有星光和零碎燈火閃爍。走了半小時後,淩浩體力再度接近極限,腳步越來越沉重,呼吸也越來越急促。
「停下吧,你再勉強,會暈倒。」千雪扶住他肩膀,走到路邊一塊長滿雜草的小土堆讓他坐下。淩浩幾乎一坐下就渾身發顫,汗透衣衫。
「抱歉……我……」他氣若遊絲,語音斷續。「我真沒想到自己那麼孱弱……」
「不用說歉。」千雪輕聲安撫,取出最後半瓶水遞給他,「先喝口,少量補充。我們可以在這裡等幾分鐘,看看有沒有夜行車輛路過。若有,就嘗試攔車,不然也只能繼續走。」
她自己一口也沒喝,只給淩浩半瓶水,用破布蘸少許殘餘水在他額頭降溫。
「這樣下去……黑影恐怕也會沿路巡查吧?」淩浩低頭擔憂,擔心對方會在公路設置更多路卡。
「是的,但越往市中心方向去,人流越多,他們也不至於敢直接開槍。問題是路程遙遠……」千雪同樣焦慮不安。
夜色靜謐,時光一分一秒流逝,兩人在路邊守了十多分鐘,沒有看到任何車燈。這條縣道此時幾乎如死城般寂寥,連狗吠都很少聽見。淩浩坐在地上,被風一吹有些發寒,卻又慶倖肩頭灼痛暫時未再嚴重流血。
千雪彎腰捋了捋他額前亂髮,見他倚在土堆上幾近昏昏欲睡,心裡不禁湧起一股難名的心疼。她輕歎道:「要不我們再走兩三公里,就找地方露宿,等明天看看情況。夜路危險,而且你真扛不住。」
淩浩默默聽完,不再強撐,他也知道自己狀況太差。「嗯,好。」
於是她攙起他慢慢邁步,試圖讓他恢復一點行走姿勢,別僵在原地。反正周圍一片荒野,暫時沒人影。大約又走了二十分鐘,果然在公路邊見到一處雜木林,裡面似乎有座廢棄工寮或簡易棚屋的陰影輪廓。
「那裡可能是工地留下的臨時棚屋,先去看看能不能遮風過夜。」千雪小心探頭,帶淩浩進入那片陰影。過了幾簇野草與石塊,果然看見一個破爛鐵皮蓋的小屋,四周散落著鋼筋斷頭、木板和水泥空袋,顯示曾經有人施工或挖掘,後來又荒廢。
他們摸黑走進屋內,打開手機螢幕微光照射。屋子頂部雖有幾處洞口,但仍比露宿在野地好很多。裡頭地面剩下一些塑膠布與木板,可以拼湊出一塊勉強能容兩人躺下的空間。
「在這兒將就一晚吧。」千雪掃了一圈,找不見明顯陷阱或危險物,遂把背包擺下。
淩浩精疲力盡,幾乎一倒就坐到地面,深深歎口氣:「謝謝你,幫了我太多……」
「嘖,你再謝,我都聽膩了。」千雪嘴裡雖然這麼說,眼神卻透露一絲無奈的柔和。她蹲下身摸他肩頭傷口,「還能撐住就好。等明天再想計策。」
夜風穿透鐵皮縫隙,帶來略帶潮濕的涼意。淩浩打了個寒顫,千雪忙把地上那塊大塑膠布拖過來,蓋在他身上以作簡易保暖。「你先試著睡,若半夜有情況,我會喚你起來。」
淩浩感激地闔上雙眼。身處陌生黑暗,他原以為自己會睡不著,但長期的疲憊與疼痛交雜,也令大腦到達極限。他不過短短幾分鐘,就逐漸陷入半昏沉狀態。
朦朧中,他又回到那場火海般的可怕夢境:血色殘垣和隱隱雷鳴,面具人跪在廢墟裡,懷裡抱著一個人,正痛苦嚎叫。遠處黑影提刀冷笑,女主角胸口染血倒地,一雙眼睜得空洞。淩浩想要衝過去卻被什麼東西死死束縛,動彈不得……
「不……」他喉頭擠出含糊低吟,額上滲汗。旁邊千雪坐在木板上,聞聲回頭瞧他臉部抽搐,知道他可能又做噩夢,只能默默歎息,將塑膠布扯得更緊些,免得他受涼。
時間如同滿布銹蝕的齒輪,在黑夜裡緩慢碾過。外頭傳來輕微蟲鳴與林間細風拍打聲。千雪固定地在半掩門口左右巡視。她消瘦頸項上原本佩戴吊飾的項鍊只剩一截光禿禿的鏈子,白光在月色下略顯淒涼。她一遍遍將匕首抽出、收回,像是在刻意分散心神。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3Z6jPbtfW
而淩浩沉睡不穩,時不時顫動一下。或許是痛苦,或許是心靈的動盪所致。就這樣,他迷迷糊糊地耗過了大半夜,不斷掙扎在半醒半夢間,直到清晨天光漸白,才稍微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