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的力量

　　病榻之上的我，奄奄一息的看著眼前的人。

　　他緊握著我削瘦的指尖，淚眼婆娑的直瞧著我，眼鏡被淚水濡濕，霧氣一片。

　　「吶……別哭，我……還沒說完我要說的呢……」我隔著氧氣罩，以微弱的聲音說。

　　「好……我聽……」他將耳邊靠向我。

　　「人生的最後……能夠有你、有家人、朋友陪在身邊……我很幸福……」我嚥了口氣，繼續：「還有，對不起……謝謝你，我愛你……」

　　他像個孩子般著急的喊著：「不要說了！妳會好起來的，一定會！」

　　我虛弱的笑了笑，眼皮無力的緩緩垂下，右手慢慢的從他指縫中滑落……

　　我最後的感覺是聽到了心電圖歸零的聲音。

　　之後，便是深沉的黑暗。

　　「……」

　　我看著棺材裡的自己，蒼白的臉孔，緊閉的雙眼，一切是那麼的死寂。

　　外面是葬禮的會場，處處擺著鮮花和花圈，相片中的我再也不會活過來。

　　一切的一切都象徵著我──連玫繧這個人已經死了。

　　我走到男友旁邊，坐了下來，他低垂著頭，不發一語。

　　從醫院那天之後，他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任何一句話都沒有，關閉了自己的心房。

　　我把手伸向他，想安慰他，但是──

　　什麼都碰不到。

　　手揮空了。停留在半空中。

　　我喃喃念著：「……是該做決定的時候了……」

　　我起身，向外走。

　　到了晚上，我的身體已經被火化了。

　　我只是靜靜的站在一旁，看著家人朋友們哭成一團。

　　突然視線一陣模糊，灼熱的液體從我眼中滑下。

　　用雙手抹去，是水。

　　……是嗎？鬼也會流淚的嗎？

　　「連玫繧。」

　　我聽到有人叫我，回過頭去。

　　一襲古著的老人拄著拐杖，慈祥的笑著：「時候到了，妳的決定呢？」

　　當我成為靈魂，也就是所謂的鬼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並不是什麼傳說中的勾魂使者之類的，而是眼前這個老人。

　　老人說他是月老，是來實現我生前的願望。我問了為什麼，祂說憑我上輩子的修福，足以影響我的來世。

　　「月老，我──請讓恆帆忘了我，不留痕跡的，將有關我的記憶都清除。」我看著祂，說。

　　沒錯……我生前，就是希望恆帆不要再留戀於我，把我忘掉，去過自己的生活。

　　可是恆帆現在這個樣子……別說講話了，根本就是個活死人。

　　我不想看到他痛苦，他還有屬於自己的的人生，不該浪費在我這個死人身上，所有的痛苦及代價，由我一個人承受就夠了！

　　「確定嗎？妳有可能魂飛魄散的，我可以看到，妳和他的姻緣線是聯繫到下輩子的，一旦魂飛魄散，你們的緣份也就結束了。」

　　「我很確定，就當我和恆帆這輩子從沒有相遇過吧！請讓他徹底的不記得我！」

　　即使……即使我不能再與你相遇，即使我魂飛魄散，我也會化成光、化成風、化成空氣和水，永遠、永遠的守護著你。

　　如果有兩個人承受苦痛，那不如由我獨自承擔，這是我……最後唯一能夠為你做的事。

　　月老揮了揮手，道：「那就這樣吧。給妳一天時間好好的再看一看，我明天再過來。」

　　一個轉身，古著老人消失於黑夜之中。

　　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會是月老來實現我的願望，而不是其他「神」。

　　我將注意力集中回現場，哀戚一片。

　　「奇怪？恆帆呢？」母親收回淚水，發現恆帆不見了。

　　「恆帆說他要去散散心，一個人不知道去哪了。」

　　「也好……讓那孩子冷靜一下……」

　　……恆帆……

　　我四處找著他的身影，但他好像不在殯儀館裡……

　　「去哪了……帆……」我低喃。

　　該不會……！？

　　我轉身，消散於弭空中。

　　恆帆會去的地方……再怎麼想也只有那幾個了。

　　我去到一個又一個擁有我們共同回憶的地方，但卻都不見其蹤跡。

　　「只剩……那裡了。」

　　風聲呼嘯而過，放眼望去，城市一片糜爛，燦爛的燈光似宇宙中的恆星般永不會停止發光，底下交通好似麻花結，喇叭聲此起彼落。但是，在這裡，好像什麼聲音都傳不過來一樣，寂靜無比。

　　一個人影倚著欄杆佇立著，靜靜望著擾攘的不夜城。

　　「恆帆……」

　　這是我之前工作時候的大樓樓頂，也是──

　　他跟我求婚的地方。

　　那天，是我們交往三年的紀念日，我因為要加班沒辦法跟他出去吃飯。

　　當時，他就找來一大票朋友，引導準備下班的我到了屋頂上，一到屋頂上後，發現四周佈滿了燈飾以及玫瑰花和蠟燭。

　　不得不說，雖然老套，但對女生很管用。

　　我答應了。

　　明明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直到──

　　半年前，我罹患了血癌。

　　對未來懷抱希望的我們，在當醫生宣布病情時，那感覺就像世界末日一樣，粉碎了我們的夢想。

　　婚禮只能中止，因為我不想要在結婚之後讓恆帆守著一個病懨懨的女人，而這女人還隨時可能會離開他身邊。

　　我也曾盡幾所能的離開他，但每次都會被追回，被他的心意軟化了我的意志。

　　一路治療下來，病情時好時壞，當我想放棄就這麼走掉時，也是恆帆陪我走了過來。

　　可我……沒辦法跟他走到最後。

　　二零一五年三月十九日，我，病逝於常和醫院加護病房。

　　「……」

　　淨想些往事也沒用，我搖了搖頭，讓自己的思緒恢復，走到他身邊。

　　我望著他的側臉，消瘦了許多，黑眼圈也很重。

　　「不行啊……你要好好吃飯的，你不是答應我，沒有我也會好好的生活嗎？」

　　即使我這麼說，眼前的人也不可能聽得到，我的眼眶又再度泛淚。

　　如果……如果能讓我們再見一次面就好了……

　　可是……這是不可以的啊……連玫繧！清醒一點！妳不能再繼續留戀了，妳馬上就要走了啊！

　　心裡複雜的情緒交錯著，想見面與不能見面的心情刺痛著我的胸口，兩種矛盾的情緒淹沒了我。

　　「繧……等等我……」低啞的嗓音發出令人絕望的言語。

　　恆帆的身體搖搖欲墜，貌似要從樓上墜下的樣子。

　　──！！

　　「給我等等！！我不准你這麼做！！！」我衝上前，嘴裡嘶喊著。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傻啊！你應該要好好活著的啊！

　　不許……我絕對不允許你這樣對我！

　　我不要你陪我！讓我寂寞就好，讓我一個人承擔一切就好！

　　我做了那麼多，你給我好好的活下去！！

　　「你這個大傻瓜！！」

　　明知他不可能聽得到，但心裡還是抱著一絲奇蹟能夠發生的希望，我用盡力氣，叫破了喉嚨吼著。

　　「……繧……？」

　　「繧……是妳嗎？我聽到了……妳的聲音……妳在哪裡……？」

　　恆帆回過頭，四處張望，尋找我的身影。

　　我摀住嘴，瞪大了眼，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真的……聽到我了嗎？

　　奇蹟……真的發生了嗎？

　　我再次試著發出聲音：「帆……」

　　「玫繧！妳在這裡嗎？我有聽到……妳的聲音……」恆帆的聲音逐漸微弱：「算了吧，是我幻聽……繧都已經……」

　　真的……聽到了。

　　他聽到了，我的聲音。

　　「……不，我在的喔……我現在，在你身後……」滿腔思念的感情終究壓抑不住，我告訴他我的存在。

　　眼前的男人轉過身，盯著我站的位置瞧。

　　「恆帆……」

　　「繧，妳真的在嗎？」

　　「嗯……我在的喲，雖然你看不到，但我真的在喔……」

　　眼淚不爭氣的直落下，視線模糊成一片。

　　「很神奇吧……明明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卻可以……可以站在同一片星空下，一起說著話……」

　　「繧……等等，妳……」

　　「對不起，其實這些天我一直都沒離開，一直都在你身邊，我……我曾經試著跟你說話，觸碰你，但是，我沒辦法……」

　　「等一下，我……看到……」

　　「未來的日子，很抱歉無法陪你過，可是你答應我了，要好好的生活下去，所以，你剛剛的行為，讓我很生氣很傷心……所以、所以……」

　　我哽咽著，雙手不停的抹去無法制止的淚水。

　　忽然，我被一個溫暖的東西包圍住，溫暖到似乎連我都開始有了體溫。

　　頭頂上傳來恆帆低沉的嗓音：「我……終於見到你了，繧……」

　　「咦……」

　　現在是，恆帆抱著我？

　　不是吧……帆他……看得到我，碰得到我？

　　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我膽怯的出聲確認：「帆，你……看到我，碰得到我了？」

　　「嗯，我看到妳了，碰到妳了，妳現在好好的在我懷裡呢。」語畢，我感到恆帆的身體抽搐著。

　　在哭……。

　　「我好……想你啊。」我回抱他。

　　一整夜，我們在頂樓上待了一整夜談心，回憶過往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我們聊了很多，無話不談，我也告訴他，人死了之後會怎麼樣，會有什麼的經歷。

　　但只有一件事，我隻字不提──我將會消失於他的回憶之中。

　　我無法保證我走了他會不會振作起來，所以……還是忘了吧。

　　這一夜的記憶，由我保留就好。

　　「對了，為什麼之前我看不到妳，現在又能看到呢？」恆帆問。

　　我歪著頭，想：「也許是某種奇蹟吧，思念的力量讓無法發生的奇蹟發生了。」

　　身旁的人握緊我的手，害怕我再度消失似的，笑道：「或許呢，思念，是一種很玄也很強大的力量。」

　　「連玫繧，時間差不多了。」月老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看向東邊的天空，緩緩泛起了亮光。

　　「呼哈──」

　　我笑著：「想睡了？」

　　恆帆倔強的說：「才沒呢！跟妳在一起連睡覺都是浪費時間。」

　　他真的……很怕我離開……

　　「睡吧，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不會離開的。」我將頭靠向他的臂膀。

　　「……妳說的？」

　　「我說的。」

　　「不會離開？」

　　「不會離開。」

　　「保證？」

　　「我發誓。」

　　說完，他重新握緊我的手，沉沉睡去。

　　此時，天空已瞧見太陽的一角，光芒喚醒了大地。

　　柔和的晨光灑落在我們身上，我望著恆帆熟睡的側臉，心裡滿是不捨。

　　抱歉了……我真的，得走了。

　　對不起，我撒了謊。

　　我把手伸向他的睡臉，想記住最後的溫度。

　　「咦……」

　　我的手，變成了半透明，而且──我的全身泛出光芒。

　　時間……到了嗎？

　　我心痛的收回手，落下眼淚。

　　我只是靜靜的，靜靜的靠在他身邊，他還握著我的手，這樣就足夠了。

　　我閉上雙眼，感受著光芒越發強烈，靈魂的重量逐漸與空氣合而為一。

　　此時，一陣涼爽的風吹來，帶走了我的所有。

　　永別了……

　　我微笑著，滴下最後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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