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螳螂,特別是青綠色的那種。
門前有一座用來放置盆栽的木台,那是黯然的棕啡色。上面被一層厚顏無恥的灰塵所掩蓋,灰塵掠奪了木台原來光亮的顏色。
不,就算抹去那些灰塵,顯露出來的啡,已經不是當時的啡了。當時的啡已被時間所吞噬,一去不返。
木台上放了一個褐色的殘舊盆栽,盆緣崩缺,盆栽裡剩下一株失去光彩的植物枯枝,它沒被除掉,而是任由暴露在空氣之中。
不知道經歷了多少個季節了,長期受風吹雨打,先不說已經敗壞的植物殘骸,褐色的盆栽也氣若游絲,危在旦夕,幾乎用指尖輕輕一碰就會灰飛煙滅,化為灰燼,它就是給人這種印象。
灰白色的石屎地面,同樣也是時間的受害者,經過連番日曬雨淋,被染上污穢的黑斑外,表面已變得凹凸不平,甚至留下了像動物腳印的痕跡。
這是我以前住過,現已面目全非的村屋門口。
「真是很久沒有來過這裡。」這耐人尋味的環境不禁令我心裡這樣想着。
我心血來潮來了這裡。說心血來潮似乎有點不對,只是有一股引力驅使我必須來這裡看看,我也不好解釋是甚麼一回事,感覺就是感覺,總之就是這樣一回事。
在我孩提時代,雙親因交通意外逝世,所以自幼就跟祖父母生活。他們年事已高,早已退休。所幸家族是個大地主,名下持有多個物業,以租金收入為生活費是綽綽有餘的。
以我所知,村裡孩童唯我一人,故孤身渡日的時光佔我童年記憶的大部分。即使如此,我並不孤獨。
我是個很懂得找樂子的人。我會在村內到處跑盪,挑逗別人家的看門狗,還有爬樹看鳥巢內的幼鳥等,玩到累了就會在樹蔭下睡個午覺,無憂無慮,倒是寫意。
我最喜歡玩昆蟲,畢竟是鄉村地方,附近都盤踞了形形色色的昆蟲。那時我並不覺得昆蟲很嘔心,我會用手抓毛蟲、用腳踩踏蝗蟲、用火燒螞蟻、用石頭扔蜘蛛網上的人面蜘蛛、還會用水淹浸一些外表奇怪的昆蟲。想起來實在難以置信。
但我特別討厭螳螂,牠們比蟑螂更令我覺得嘔心。對人類而言,同類相食是違反倫理的;但在自然界中,卻是司空見慣。雌性的蜘蛛、蠍子、螳螂等會在交配結束後,殺死對方。當我知道這種事後,背都涼了。現在別說是摸,就連看到昆蟲也覺得嘔心。
那是我十二歲時親眼看到的,就在門前那盆褐色的盆栽上。盆栽是觀葉植物,印象中是一株綠寶石,當時它充滿生命力。它的葉子又大又綠,青綠得健康,健康得青綠。
那天,我目睹盆栽上有一隻螳螂,是青綠色的,就在綠寶石的葉子上。牠在看着前方另一隻背對着牠,比牠體型更大的螳螂,也是青綠色的。體型較細小的應該是雄性,另一隻是雌性。
當雄性螳螂在逐步迫近,我就有預感,「性戰」會一觸即發。可遇不可求的情景,我不可能錯過。所以,我決定要成為這場戰役的見證人。
青綠色的雄性螳螂先是潛伏在青綠色的雌性螳螂背後遠處,牠以沉默的腳步匍匐前進,當接近了目標後,以迅如疾風的小跳步,一瞬間,已經立在雌性螳螂的胴體上。
風起了,綠寶石的葉子隨風搖曳,不,是雄性螳螂的速度和重量傳遞到葉子,葉子遲疑了半秒才懂得反應。受驚的雌性螳螂嘗試反抗,牠不停抖動身體,嘗試擺脫那毫不浪漫的求愛行為。
然而,在雌性螳螂不由自主散發出的荷爾蒙的引誘下,雄性螳螂早已失去理性。在牠強硬的攻勢下,雌性螳螂最終也只能屈服在雄性螳螂的淫威下,身體慢慢變得老實起來,任由雄性螳螂張羅擺佈。
曾經有人對我說,「所謂『性愛』,需要靈魂的交流和肉體的碰撞來互相配合,當彼此精神交流透過磨合而得到昇華,靈魂互相調和,才能達致性交的最高境界,否則一切都只是鏡花水月。」雖然我不相信牠們已到達此化境,但作為審判人,也衷心祝福牠們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牠們上演了一場由前演、高潮和餘韻等元素所組成交響曲。牠們纏綿、互擁,愛撫、接吻、磨擦、肉體碰撞,規律的動作使彼此都沉醉在醉生夢死之間。當牠們正欲罷不能,我想拍案叫絕的時候,事情向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了。
雌性螳螂突然張開牠的小嘴,欲噬雄性螳螂的首級。在身體的自然反射下,雄性螳螂欲拉開距離,試圖逃脫。可惜為時而晚,雌性螳螂早已把雄性螳螂擁進懷裡。慢慢地,雄性螳螂也不再掙扎。
那隻雌性螳螂開始用前端的小嘴巴啃着雄性螳螂的身體,雄性螳螂慢慢向雌性螳螂的體內前進。當雌性螳螂的肚腹愈來愈脹,雄性螳螂身體剩下的部分則愈來愈少。
眼前的光景叫我匪夷所思。天啊!牠們到底在想甚麼?10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iCOQX9fYX
同時我也覺得太殘忍了,幸好我不是螳螂。
儘管雄性螳螂的上半身已經支離破碎,交配行為仍未停下來。雌性螳螂生吞了雄性螳螂的上半身,但雄性螳螂的下半身依然緊緊纏着雌性螳螂的陰部前後擺動。
這令我嘖嘖稱奇,難道螳螂的腦袋是長在下體的嗎?我看得出神了。
後來,我去翻查資料,原來螳螂的小腦真的並非像人類般長在頭部,而是小腿。那就是說,當雄性螳螂的頭部被吃掉,下半身依然可能受小腦控制繼續進行交配。
但我關注的並不是這一點,而是雌性螳螂做這種事的緣由,是雌性螳螂不滿意雄性螳螂的性愛技倆?還是雌性螳螂吃了藥丸瘋了?
根據外國一些研究實驗指出,其中一個解釋是因為螳螂在交配時會消耗大量體力。當雌性螳螂感到飢餓的時候,就會吃掉雄性螳螂。另一個解釋是,雄性螳螂獻上自己的身體,通過讓雌性螳螂進食自己,把自己的身體作為能量的來源,替雌性螳螂體內剛受精的卵補充養分。這可以說是為愛犧牲,為繁衍後代的「精盡蟲亡」。
所以,如果雄性螳螂要進行性交,就必須抱着赴戰場的覺悟,所謂「色字頭上一把刀」,這是一條不歸路。
在我眼前的戰爭結束了。雄性螳螂屍骨無存,牠成為雌性螳螂的蛋白質了。10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0MeBahsTI
我突然渾身感到不自在,並不是因為眼前螳螂。
一個漆黑的身影站在窗戶旁默默地注視着我,從斜對面那殘舊房屋的二樓窗戶。很黑,真的很黑。他一片漆黑,我看不清楚他的外貌,除了他尖削的臉龐和充滿血絲的眼白外,就只有一片漆黑。他在目不轉睛地看着我。10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sa2OzHDb2
他似乎在……叫我的名字。
我迴避了他的視線,我看了盆栽。盆栽上的雌性螳螂也在注視着我。10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iXEXHigqh
身體的毛孔都擴張,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螳螂的眼珠也很漆黑。10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RLye5byQ0
我感到很不舒服,像有數十條毛毛蟲在我身上蠕動。10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J6BVgMUSj
牠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我,牠一動也不動,在看着我。10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o53XoPAGO
「好……好可怕。」我心裡如此想着,實在太詭異。10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4rtAia3xI
我往後退,跑回家了。
我心神不定,祖母問我:「你沒事嗎?」10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rxxu4ge6M
我回答:「也許有蟲,鑽進我的腦袋裡。」10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XafvwGkKD
我很在意那隻螳螂,還有那個黑影,我在意到不得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那個黑色身影依法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10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6VL4cRjY8
那不可能是人,根本沒有人會黑成那樣子,那到底是甚麼?動物嗎?不,也沒有那種顏色的動物。好可怕,那個眼神,太可怕了。10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BvKkDjOS0
還有,他叫了我的名字嗎?他認識我嗎?10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lJAfv1lcD
我太累了,眼袋漸漸下沉。
後來我問祖母關於那間屋的事,但祖母告訴我那是廢屋,早已被空置了。10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Lswl21Gbz
那我看見的黑影是甚麼?雖然不解,但我也沒有再深究下去。10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6ejQKHJzl
只是,從此我就沒有再去碰昆蟲了,那些只是看到也覺得嘔心的昆蟲。
總之這段記憶令我感到害怕。到底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呢?是螳螂的眼神嗎?還是奇怪的黑影?不,應該都不是。我覺得背後是有一個驚天動地的秘密的。
我看着木台,想起那一去不返的啡。我看着木台上的盆栽,就想起那隻螳螂,還有那個黑影。時間可以沖淡一切,卻未能帶走我的陰霾。
我討厭螳螂,特別是青綠色的那種。
ns 172.70.175.15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