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豔陽下汗水淋漓持續的幾個小時後,坎瑞德站在靜休場地外頭的潔白石階對她昂起下巴示意停止跑步。她已喘氣如牛、汗流夾背,幾乎就要癱軟在懸崖廣場上。
她彎腰撫著膝蓋,大口的吸入氧氣,她的肺部被柴火燃燒,鼻腔噴出的都是熱辣氣息。濕鹹的汗水滑落臉頰,她的舌尖嚐到鹹澀的滋味。雙腿更是無法克制的顫抖發軟,如此可笑的模樣令她髮指。
她從天亮一直跑到現在,坎瑞德甚至不讓她休息,就為了處罰她夜晚的外出。到現在綺莉兒還是不明白他怎麼發現的,她出房時明明隱藏的很好。
而且通常瀑布聲也能掩蓋他們的聲音,更何況他們下去的位置在偏僻處,除非有人像他們一樣偷溜出來,不然應該不會有任何人發現才對。
唉,他媽的,算她活該吧。坎瑞德之前就千交代萬交代,她必需鍛鍊——為了試煉,為了在藍月來臨時有資格與其他人競爭與接任他的位子,她昨晚的行為彷彿對他的告誡充耳不聞,所以她活該跑這麼久的步。
雖然她好奇為什麼其他人沒有陪她一同受罰,但她也不會白目到洩漏他們,她沒像伊蓮娜那麼惡毒。
她試著以正常姿態走向等待她的坎瑞德,但卻只能走出虛軟的步伐,她憤怒挫敗的咬牙,用手背擦掉羽睫上的汗珠,讓她宛如豔陽之色的金眸可以透露其中明亮。
到了導師面前的階梯,她低頭不發一語,反正她也無法辯解。坎瑞德一大早把她叫來懸崖廣場,然後命令她開始跑步,在那幾個小時中她就明白自己為什麼被處罰。
坎瑞德移動魁梧身軀,行動卻優雅而輕巧,彷彿一個有著致命氣息的幽靈飄浮在她面前。他靠近她,用無聲氣魄逼她抬頭直視他的杏眼,他的眼神傳達靜默的怒氣。果然。
「我——」她必需開口,就算舌頭彷彿深進熱沙而乾澀。坎瑞德沒有讓她繼續說話,只是轉身讓灰袍隨他動作而飄揚,他走上階梯,未曾回頭一看。
她愣了一下,抬起酸痛的大腿走上階梯,然後試著跟上導師疾風般的速度。
她隨他走進被打開的白色大門,大門上刻著蓋亞的事蹟與傳人——同時也是第一任傳人兼領導人的布蘭達·艾葛尼斯·泰倫斯,是如何獲得蓋亞認同並賜予她斷刃力量的由來。
由來大致上在說,她是如何使用蓋亞的力量幫助她的哥哥——和平王者但丁·泰倫斯統治原本亂無章法、戰火不斷的帝國,並且帶來和平的日子。
沒人追述諸神出現的時期,遠古時期從民間謠傳布蘭達與蓋亞的力量,到最後漸漸的整個國家都開始信仰三位諸神。其中和平與力量之神蓋亞最為被推崇,在塔瑪菈傳人之死、布蘭達與但丁的崛起,大戰降臨和泰倫斯國的誕生更是讓蓋亞在最終被封為主神。
而靜修場地叫做靜修並不是沒有原因的,這裡安靜的彷彿一根頭髮掉落都能製造巨大聲響。而這既沒有窗也沒有多餘出口,因此梁柱上都會掛著火把,使黑曜石都會反射黑藍、紫與紅的璀璨光芒。雖然有時候無風流竄時會悶得令人脫水,這裡仍然美得就像皇宮。
靜修場地大廳兩側各由五根巨大黑曜石組成的梁柱,來支撐彩繪天花板的重量,上頭繪畫著夜晚中屹力不搖的三大諸神星座。
第一次看見這幅曠世巨作時,坎瑞德告訴她,繪至在中央拿著一把斷了一節的長劍的是——和平與力量之神蓋亞;在祂右手邊面容陰沉而有野獸圍繞的則是祂的三胞胎妹妹——罪罰之神塔瑪菈;最後左手邊全身燃燒如耀眼星火的則是祂們的三胞胎哥哥——自然與自由之神奎恩斯。
她那時候不懂導師凝視星座時為什麼顯露沉重難過,那股悲傷一直縈繞著她直到她離開靜修場地。
現在,她再次仰頭看向精美雕刻的天花板,上頭的顏色從未剝蝕掉漆,依然壯觀而充滿震撼,而每一次,她都覺得祂們正在看著她。
「莎芭琳娜。」坎瑞德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呼喚她。導師已經坐在盡頭蓋亞神像的面前,用眼神命令她過來,她默不作聲的服從。
她無聲的走到他身旁,抑制四肢酸痛帶來的咬牙切齒安靜的坐下。一如往常,她看向蓋亞神像面前金盆中的聖火。
它彷彿感受到她的來臨,火焰悄悄高升、搖擺,發出如野獸呼嚕聲般的微小聲響。綺莉兒不自覺的微笑,頓時覺得跑這麼久其實並無大礙。
坎瑞德解開腰帶,把蓋亞斷刃放到聖火面前,忽然之間,火勢猛烈彷彿感應到斷刃的力量。坎瑞德低聲對聖火說了幾句近乎無聲的禱告詞。
她不是第一次看見蓋亞斷刃的外型。儘管劍鞘的皮革老舊不堪,卻有著層層絢麗的紋路錯綜包覆,劍柄也刻著剝蝕的金色紋路,似聖火圖案又像是藤蔓。
也因此她不了解坎瑞德既然這麼寶貝著蓋亞斷刃,為何不換一個好一點的劍鞘放置它?
他看向依然冒汗、盯著蓋亞斷刃的她突然開口:「妳還記得布蘭達對抗塔瑪菈傳人的時候嗎?」
她看向導師,撥開眼前濕黏銀髮。她當然記得,那個歷史傳說十分精彩讓她著迷。她記得在古書中看見得每個文字,敘述著蓋亞傳人的故事。
她想起那一段書中最精彩的部分,歷史在作者筆下活靈活現。那場布蘭達與恩索·特蘭的對決,塔瑪菈傳人獲得能夠召喚死亡的能力,而布蘭達只能憑著擁有的蓋亞之力與但丁那時候的軍隊共同對抗塔瑪菈傳人。
大戰僵持了數年,最終布蘭達在遠古焦土的戰役上,千均一髮的阻止了恩索,奪取且摧毀了塔瑪菈之戒。在那之後,泰倫斯帝國正式重生,而布蘭達·艾葛尼斯·泰倫斯也創建了斷刃之社,為蓋亞培育下一任領導人,保護著泰倫斯國土。
「記得。布蘭達最後用蓋亞斷刃砍斷了恩索的手臂,好讓他沒辦法操控塔瑪菈的力量。」她回應從古書上看到的結局。坎瑞德轉移視線,看著蓋亞神像,眼中閃爍一股哀傷。又來了,她至今無法明白那股悲愴之情為何顯露。
「諸神為何怨恨彼此?是最親的家人,卻因仇恨而讓人類互相殘殺。妳記得原因是什麼嗎?」見他明知故問的舉止,綺莉兒愣了一下。
那段神話依舊清晰的彷彿歷歷在目。
蓋亞之所以與她的家人成為仇敵,原因是因為塔瑪菈為了替她重視的傳人報仇。每一位諸神都有一位傳人,承襲祂們的力量、能夠聆聽祂們聲音。
而塔瑪菈的第一任傳人是位善良附有正義感的奴隸蓋文,卻在人們知道他擁有喚醒死人的力量後,被折磨至死。塔瑪菈知道憤怒不已,也宣告了大戰一觸即發。
儘管傳人之死令諸神悲傷欲絕,但身為和平之神的蓋亞卻無法容許妹妹殘忍的作為,為此她私底下也找到自己的傳人——布蘭達,告訴她屬於她的命運。
儘管蓋亞隱藏的很好,終究有一天被祂的哥哥奎恩斯發現了,祂認為祂的妹妹們的作為會導致一場難以收拾的戰爭。
於是祂奉勸祂們不要這樣做,卻沒想到塔瑪菈的仇恨已經難以消滅,而蓋亞熟知妹妹習性所以沒有停止作為。
為此奎恩斯憤怒不已,痛斥祂們搞錯重點,沒有看見人們真正應該改變的錯誤。不久後,祂便與妹妹們分離,並且以烈火隔絕祂們的靠近。
也因此,好幾年來的戰爭才會席捲克羅柯雅大陸,再之後留下充滿戰爭痕跡的遠古焦土。
一直以來都有傳說那裡的土地吸收太多無辜鮮血、被屠殺的亡靈原地徘徊,導致生物再也無法生長。由於寸草不生的貧瘠土地到現在都沒人種植成功過,最終瑪斯泰爾國王立了石碑紀念逝去之人,並將那封為弔念之地。
她知道坎瑞德熟知那段歷史,所以不懂導師反問的用意。望著他的側臉,綺莉兒彷彿看見他穩重面具下的一絲裂痕。他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想告訴她嗎?
「塔瑪菈因傳人被虐處死而被憤怒蒙敝理智。」
坎瑞德點頭,視線從沒移開蓋亞神像。「妳認為塔瑪菈這樣做對嗎?」他的聲音彷彿不屬於他,而是另一個滄桑之人的嗓音。
她皺眉,看向搖曳的金色聖火如同她的金眸一同燃燒。「祂有自己的理由,我想我沒辦法提出自己的想法。但我支持奎恩斯的作為,不管是不是傳人之死,祂們兩個都忽視了最重要的東西。」
她感覺得到坎瑞德的視線降臨在她身上,示意她說出想法。
她花了半晌才說出她認為的答案,「我想是因為階級制度,因為人類的對於超自然的事物而有的恐懼。奎恩斯可能是想讓祂的妹妹們明白問題在人們對特別事物的排斥感,想要祂們正視問題,而不是盲目做事。」
聽見她的回答,導師沉默不語,像是正在思考又或者無話可說。但他灼熱的眼神傳達他的柔情,他可能認同她的話,也可能是因為別的。
話鋒一轉,他突然道:「莎芭琳娜,妳知道我為什麼當時要妳來當斷刃師嗎?妳明知道我可能是在欺騙妳。」
的確,她也不清楚八歲的自己為什麼當時會跟著坎瑞德走。那一次,她待在貧民窟斯凱諾拉中的一個巷子撿拾地上的食物碎塊,那時候的她頭髮骯髒毫無現在擁有的光輝,全身充滿穢物和難聞氣味,而且脾氣暴躁如同野獸。
與家人分開的那一年,她一路半死不活的流亡到斯凱諾拉,試圖在荒蕪與惡臭中生存下來。直到坎瑞德出現,成為骯髒又惡劣環境中的一道曙光。
他那時仍然年輕,身穿灰袍而姿態優雅在貧民窟當中宛若天使降臨,杏眼中的善意在無形中取得她的信任。兜帽下他的面容仍然清晰,他詢問她願不願意與他一起走,雖然她那時候聽不懂泰倫斯語,卻彷彿明白他的意思,而且毫不猶豫的伸出手握住他的。
「反正我留在斯凱諾拉也是等死。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在那裡,為什麼發現我。」她只願這麼說,不想談起那時候。回憶中黑暗爪牙會趁虛而入,逼迫她想起那些飢餓與潮濕,還有曾叫作綺莉兒·山德懷恩的時光。
他嘆氣,但聽起來卻像要說出震撼言詞前的呼氣。「是蓋亞讓我發現妳的。」
好吧,這回答令人措手不及。她瞪大雙眼看向導師,坎瑞德毫不迴避的與她四目相對,眼神真誠而沒有一絲迴避。
蓋亞要他找到她?為什麼?而他為什麼這時候才告訴她?
「為什麼?」她試著不結巴,金眸也不自覺的看向女神白乳石製成的雙眼,好奇祂是不是正聽著她的疑惑。
「我不知道,莎芭琳娜。但我相信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我信任也尊重蓋亞祂一切決定。而我也不後悔把妳帶來斷刃之社,」他突然嘆氣。「雖然妳一直違反規定,像個難以訓服的野馬。」
她不禁哈哈大笑,這是坎瑞德第一次親口承認她是個麻煩,不知道為什麼這讓她覺得有趣。她笑容可掬的看向導師。
「我知道我是個完美的麻煩。」
他的杏眼閃爍柔和光芒,然後伸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立即僵住不動。
「我很抱歉讓妳發了誓。」他說。
綺莉兒倒抽一口氣,驚恐的立即巡視周圍有沒有人聽見他的話,他的話——領導人說出的話足以讓他被議會驅逐。他怎麼會犯下這種錯誤?居然抱歉她向蓋亞發誓?
「坎瑞德,你怎麼說這種話?如果被人聽到就不好了!」她緊張的說,不理解導師怎麼了。他卻搖頭,加重放在她肩膀上的力道,要她認真看著他。
「妳放心,除了蓋亞以外沒有人會聽見我的話。」她不懂,這樣更糟啊!他可是蓋亞選中的領導人,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背叛斷刃之社的話?
他沒理會她散發的恐懼,只顧自的繼續說道。
「我其實不想妳放棄做妳自己,要妳壓抑真正想要成為的人。」
她連忙反駁。「我是我自己啊!」他閉眼搖頭,收回他的手,肩膀因此微微發麻。坎瑞德看向蓋亞。
「妳很悲傷。」她震驚到無以復加。「祂每天都能感受到妳的哀愁。祂想要我對妳傳達祂的歉意,祂無心造成妳的悲痛,綺莉兒。」
她身子劇烈顫抖,眼中慌張再也無法抑制,她張目結舌的看著他。已經好幾年,好幾年她沒有聽過有人用她的真名呼喚她,那個名字是個秘密,也是別人可以對付她的武器。
她握緊顫抖雙拳,鎖骨刺青發出熾熱疼痛。「我叫莎芭琳娜·凱瑞斯。」
「妳是,但也不是。妳想拋棄那個名字,妳無法接受它。」
她倏地起身,一邊面紅耳赤的搖頭否認,一邊不自覺的退後,坎瑞德的視線彷彿隨著蓋亞一同看著她。她的喉嚨被恐懼哽住,發不出尖叫與嘶吼。
她咬牙低吼,聲音化為暴風中的一絲風聲。「我發了誓!至死不渝、永不背叛!我是莎芭琳娜·凱瑞斯,我給予蓋亞我的姓名、靈魂與性命!難道這不是你要得嗎?不是斷刃之社、不是蓋亞要的嗎?」
他臉上居然出現了難受的表情,那打碎了她從剛才一直秉持的理智。「祂從來沒有想要這樣。如果妳願意聆聽祂一直給予妳的暗示,妳應該明白祂的用意。」
「那祂到底想怎樣?我成為了斷刃師,我發的誓難道只是娛樂祂與議會?我要如何抹殺自己過去,祂才會接受?」她不能——也無法理解。如果蓋亞一開始就不想要她拋棄原本自己,那為什麼制定這個誓言?為什麼要坎瑞德救了自己?
她的家人與她分離,她的一切被她拋棄,就為了活下去。現在聽完坎瑞德的狗屁,她的怒火沖天,無法抑制,彷彿與綺莉兒·山德懷恩之間距離越來越長。
「我們是為了妳,為了整個泰倫斯帝國。」
她大笑,他現在又再扯什麼偉大的崇高想法?為了她?為了這個奴役她家鄉的帝國?那為什麼不直接毀了她比較快?
她搖頭,臉上仍有著猙獰的憤怒微笑。「這是測試嗎?測試我對蓋亞的忠心?」
坎瑞德則挫敗的搖頭。
「祂和我是真心感到抱歉。」
她抿唇,感覺遭受數萬拳頭襲擊,悲傷點燃了怒火。她的金眸視線冰冷。「那你當時不應該聽從蓋亞來找我。」
這次他卻像受到打擊般用震驚的眼神看她,但她瞪向蓋亞神像的臉。綺莉兒痛恨此刻的心碎和無力。
「祢當時應該放任我餓死。」
或許我就不會因為飢餓與生存而低賤的拋棄自己,不會看見自己家鄉被帝國折磨摧毀,更不會看見自己的族人變成奴隸,自己卻束手無策。她暗自想著。因為她的無能為力、毫無作為,所以她痛恨自己。
祂彷彿正瞪視著她,刺青散發的刺痛幾乎讓她疼痛倒地。她咬牙忍住,不肯屈服或理會,拖著仍然虛軟的雙腳轉身離開靜休場地,而坎瑞德沒有阻止她。
如果一切都是有著目的性,那為什麼要道歉?如果一切都是盤算已久卻又是無心之過,那她為什麼必須背叛家鄉,為帝國盡一份力?到底為什麼她發了無法收回的誓言?
走出靜修場地,她看見懸崖廣場正在日常對戰的斷刃師們,下定決心今天絕不會放過任何切磋機會,就算被人喊瘋子也會充耳不聞。
她要打倒他們,她要讓蓋亞明白自己一點也不想接受祂的道歉。
(第二章:謊言與目的(Lies and Purposes) 結束。)46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9zSynqX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