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關上的那一聲喀嗒,在江詠文耳中有種似是內在某種東西碎裂了的聲音。
實際上,她還有種類似於如釋重負的寬慰,畢竟,林津並無正面承認有過任何不忠。
他僅僅是有點可疑地逃避………
逃避行為來自虛怯的內心,而虛怯則是生至曾經的背叛。
是這樣嗎?
江詠文無法客觀理智並且纖細條理地作結論,至少在不問不快後的激動餘韻中實在不行。她只能把殘餘的思考力放在一個淒然的領悟上-----或許這便是不容逃避的因果報應。
宿命。她沮喪地想。
假使林津真有什麼欺騙了她,不管事情發生了多久,她都肯定遠遠不及她欺騙他的時日長。五年交往加八載婚姻,十三年來她一直把人生中那不可告人的事守口如瓶,而且鐵了心無論如何會把秘密帶進墳墓。一期的出軌與一輩子的欺瞞,到底誰比較卑劣一些?
不過刻下還未到能斷定丈夫已出了軌的時候。世事無絕對,在一些表像下其實還存在很多誤會的可能性。不可武斷,她再次提醒自己林津根本未承認什麼,所以她自覺較卑劣的那個應該是自己。
一不小心,江詠文又走進記憶中那塵封的角落。
回憶像漫天落葉飄落在她的心庭。很久很久未曾打開這些往事的包袱了,如今竟不由自主一一想起,想起那個玩弄感情的人;想起那冰涼的器具在她子宮裏攪挖的恐怖感……
一切皆來自她那段不為人知的初戀。
。
她和李均泰的故事開始於快要十六歲的時候。
李均泰是一名新鮮的傳道人,他首個侍奉的教會便是她當時已參加了年餘的那間。她算不上狂熱的信徒,或者坦白一點說上教會只是為了打發無聊。李均泰初出現時並未引起她太大的注意,唯一的印像只是記得他的洋名叫Jacky,和臉額上有顯眼的一堆痤瘡。
李均泰比她年長了足足十二年,相貌平平,長得不高,瘦削的身板甚至予人弱不禁風的感覺。但他青春痘滿佈的臉上總是散發著幹勁活力及信仰堅定的積極性,平實眼鏡框後如黑隧石的雙眼也像是任何時刻皆保持著對一切的好奇與熱情。他更有一把磁厚的嗓子,說起話來有一種奇特的說服力,而且也很會說笑話。這一切使懷有少女敏感的她開始偷偷注意他,她喜歡參加他帶領的查經班,聽他講加進了生鬼形容的福音故事;看他輕鬆自然的彈結他唱聖詩;還有喜歡他有時不經意地和她碰上目光那瞬間的靦腆神情。
快將十六歲的她長得婷婷玉立,婉約可人,即使算不上校花也肯定是班級之花了,本應看不上一點也談不上英俊而且站在身邊也沒多少安全感的李均泰,更別說年紀上相差了那麼一大截。然而在她撿零拾碎所成的青葱愛情觀裏,卻認為那些高大俊朗的男生若不是幼稚低智便是視玩弄女生為戰績的花花公子,或兩者皆是。她不喜歡這樣,她固執地認為愛情應是純潔和偉大的,不容戲妄。因此儘管少女情懷總是詩,但身周那些與她一樣穿著校服的男生她沒一個感興趣,哪怕聽著偶像鄭伊健情深款款地唱〈直至消失天與地〉時仍是會幻想那些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但男主角絕不要那些浮躁喧鬧的小毛頭。
但現在不同了,她慕然地看著李均泰,深深相信是神安排這男主角走進她的生命。
在她眼中,李均泰穩健成熟,聰明靈活。事實是否這樣並不重要,每一個墮入愛河的人心中的那人都是散發著動人的光輝,這亦是人腦內真正存在的化學作用。當一個男孩愛上女孩,或當一個女孩愛上男孩,他或她的眼中便再看不到別人了。
她不錯過任何一次團契的聚會和查經班,如果有一天看不見李均泰她便會悵然若失,直到下次見到他為止。神女有心,襄王也不是無夢,慢慢地李均泰停駐在她身上的視線也越來越久,久得已含有告白的可疑。也許客觀而言那不過是一秒半秒的事,但觸電的感覺也就只需白駒過隙的那麼一瞬。她心跳如搗蒜,那無聲的試探宛如邱比特的穿心箭。可是從未踏足情場的她在手足無措下只懂躲在矜持的屏風後,深怕洩漏了心事。然而縱使低著頭借長髮遮去兩頰飛紅的羞態,但她還是不得不擔心鹿狀似的心跳會被旁人聽見。心動的滋味甜美而患得患失,她真的好想知道他的眼睛為什麼像載著千言萬語。
她知道自己確實已喜歡了李均泰。
可是,她沒有忘記自己仍未滿十六歲,只是個即將升讀中四的學生,即使一星期後可以與十五歲說再見,但談戀愛與否的自主權還遠遠未到下放她手中的時候。她內心很是苦惱,既怕自作多情,又怕早戀會遭受四方責備及無情打壓。一個人胡思亂想,在尚未嚐到戀愛的甜蜜前便先嚐到熬人的苦澀。
李均泰有一台白色的破「思域」。在她生日的當天早上,這台別人感覺寒酸的車子停在她上學必經的路口,慣於低頭走路的她完全沒留意到車裏跳出來過李均泰,直至他輕喚一聲「文文」,她才抬頭吃驚地發現這個昨夜才在夢裏出現的王子真的騎著「白馬」來找她了。李均泰也一副蓄了幾天勇氣的模樣上前生硬地遞上裝著禮物的小紙袋,講了聲「生日快樂」後便無以為繼陷進沉默的尷尬中。她喜不自勝又不擬表露的接過禮物,視線不敢抬高到水平線以上。她陪他默默站了一會,接著說了幾不可聞的「多謝」後便轉身急急離去。她害怕極了,怕再站下去會不支暈倒。她覺得胸腔內的心臟快要炸開來,而且跳動聲太吵了。
事實上,她是身輕如燕的走進校門的。她奔上樓往女廁衝去,急不及待要趁上課鈴打響前拆看他送的生日禮物。在廁格裏暫借的私人空間,她珍而重之地解開這份出乎期盼的曖昧。禮物的內容是一隻少女風的「趴地熊」錢包,她很驚訝自己對這公仔的喜愛已被他注意到,然而更驚喜的是她發現錢包內放著一張〈金枝玉葉〉的電影戲票,日期是即晚的七點半場。她喜歡張國榮,也自覺在某些氣質上與袁詠儀有些相像,毫無疑問這齣電影是她期望進場的一齣。她把戲票橫橫豎豎的看了好久,很好奇他為什麼全然掌握了自己的喜好。當然,她對這份為自己設計的心思深深醉倒。可惜,緊接而來的沮喪卻倍於喜悅-----她今晚不能赴約,因為父母和兩個哥哥早已安排了晚上到富麗華酒店吃自助餐替她慶生。她忽然覺得到曾經期待得很的富麗華吃自助餐真是件無聊的事,為什麼偏偏要在今天呢?無奈慣於循規蹈矩的她不敢做會讓父母擔心的任性事,所以那些在腦海一閃而過的推搪藉口全給即時否決了。今晚她只能安分守己當爸爸媽媽的女兒,當哥哥的妹妹,而不能當李均泰的……
女朋友。
那一晚,她在富麗堂皇的酒店咖啡廳裏只剩下一副軀殼,神思早已飛到戲院門前飄蕩了。她很心疼,怕他會在戲院門前站成化石。遺憾的是她連他的傳呼機號碼也不知道,實在束手無策。這樣子她吃不知味,神思恍惚,如坐針氈。母親問她何以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她唯有臨忙編出肚子有月事將來的疼痛的謊話。母親摸摸她的頭表示同情,沒有懷疑這個孻女實質事情竇已開了。
幸而翌晚便有查經班。她從衣櫃裏挑了件目前為止最漂亮的裙子,並在出門後到附近的快餐店借用洗手間為自己塗上時尚的唇彩。她在鏡前站了很久,直至確定自己夠漂亮才離開。雖然多花了點時間,她仍是最早到達的教友。李均泰正在工作,看見她馬上放下手中的東西走到她跟前。這一次,她意外地沒再感到咚咚的心跳,心跳停止了,空氣凝止了,時間也頓住了。他們湊巧地一同開口向對方說對不起,這一下不約而同又教她臉泛紅霞心裏一甜。她問他為什麼道歉,他說怪自己太魯莽沒考慮到她是否方便約會。她羞赧地解釋不能赴約的原因,變相告白了心中的意思。然後李均泰掏出兩張又是〈金枝玉葉〉的戲票。她驚訝地問他為何有這麼多戲票,他說昨晚等不到她雖然很失望,自然也沒有進場看戲,但因為真的很想很想和她一起看這套戲,所以便再買兩張票希望繼續保留著這份可能性。她問如果我還是不行呢?他說他還是會再買下一次的,直到她答應或電影落畫為止。她為他的傻勁感動得有哭的衝動,儘管她已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兩個笨哥哥也總是遷就她,但這樣被一個人重視的感覺還是前所未有的震撼著她的芳心。夠了,足夠證明是兩情相悅了。剛滿十六歲的她,對愛情仍一知半解的這顆心已被李均泰俘虜了。
二人開始了青澀的約會。不過青澀也許只屬她單方面的,李均泰畢竟比她多活十二年,足夠主導兩人關係的發展。首晚約會後送她回家時他已在她依依不捨的唇上印下火辣辣的初吻。她再一次感受心臟停頓的滋味,然後帶著酥軟的魂魄回家。在被窩中她癡癡想著唇上的觸感和被輕托下巴的浪漫情境,彷彿躺在雲上徜徉。可是除此之外,她亦無法忽視踰越了庭訓的罪惡感,如果父母得知她竟跟一個年長十二年的傳道人偷偷談戀愛,真不知會生氣到怎樣的程度。可笑的是,雖然她頗為忤逆了父母而感歉疚,但真正使她憂慮的其實是父母知道後會把她禁足和全天候嚴密監管的後果,這樣想再和李均泰見面便難比登天了。為免這可怕的結果出現,她毅然決定要盡一切努力把這份戀情地下化,別說不能讓教會裏的人知道,就連最信任的好朋友她也打算決不透露半隻字。
世事陳陳相因,由於她分心拍拖,原本優秀的成績便有點下滑。家裏沒有太大的責難,反而鼓勵她多找點補習或與同學共同溫習以互補長短。如此便方便了她更容易利用溫習作藉口跟李均泰秘密約會了。雖然實際上並不是有很多這樣的機會,但加上在教會的聚會中亦能相見,二人已算接觸得相當頻繁,以致那株愛苗也茁壯得飛快。
在李均泰方面,自然也寧願這段關係密藏在雞蛋殼裏,所以他和這小妹妹的約會總是盡可能不往人多的地方跑,以減低被熟人撞見的機會。於是他大多開著那兒破思域載著她往生活圈外的地區遊玩吃喝。未認識他前她深居簡出,幾乎沒去過多少港島以外的地方,因此隨著他每多涉足一處地方都如同與喜歡的人出埠旅遊般既興奮又感覺幸福美滿----大浪灣那濤聲沙沙的白浪和海風的濕度;大帽山上那如置仙境的濃霧;山頂老襯亭觀景平台上吃著雪糕欣賞夕陽;還有飛鵝山上飽覽東九龍萬家燈火的動人夜景,全都是刻鐫在她心靈上不可或忘的美麗片段。
就像童話故事一樣美好。
她獻出初夜的那晚是平安夜前的一天,地點就在爬上飛鵝山的那條蜿蜒山路上。李均泰把車子停靠在避車處,因為沒有路燈,四周漆黑如墨,只有儀錶板上幾盞燈號懸浮在黑暗中。黑暗讓人害怕,也讓人的膽子變大,李均泰用癡癡且悠長的舌吻把她本已脆弱的防線一一攻破。她從未想過竟敢於偷吃禁果,而且是在車廂內這麼狂野,但在他持續不斷的熱情及沸騰的慾望下,她連說一句不的力氣也擠不出來。她沒去想後悔不後悔的問題,一開始,她付給他的便已是不加思索的愛。當她感受著撕裂似的痛楚和失去距離的悸動時,宇宙間剩下的便只有這一息呼吸。
事後,她連告解的禱告也忘了做。
事情的發展是肉體關係的大幅增加,他對她的索求迅速常態化,在那台破思域的後坐、在區頭環尾的時鐘酒店、在教會的儲物室、甚至在她家的後梯間,李均泰對她的身體猶如道友無法抗拒白粉。她不太喜歡這樣,性行為對她來說是以九十九巴仙的提心吊膽來換取一巴仙的鳧藻。但她沒有一次拒絕過他,她在膚淺的愛情觀裏認為自己的身體已是屬於他,他喜歡什麼時候享用都應該千依百順;況且這些親密行為都是證明他有多愛自己,這便是一個滿分女朋友應有的覺悟;再說他很懂得計算安全期,遇著高危的日子會體貼地使用安全套,如果不幸手邊沒有安全套時,她也不介意為他口交和手淫來解決需要。只要看見他痛快得似是要暈過去的樣子,她便有強大的成功感脹滿胸臆。
氣人的是,她還是在十七歲那年夏天,發現月經已兩個月不來。
上帝沒空跟她開玩笑,驗孕棒的小窗內顯示的是清晰的加號。
在她而言,這結果比第三次世界大戰開打更可怕。闖大禍了!她忍住尖叫的衝動馬上急聯李均泰商量。故事沒有出人意表的發展,李均泰聽到這消息的反應是什時霎地臉色一沈,繼而滿臉懊惱地喃喃自語著「怎會這樣不小心」。這種真情流露的埋怨一度讓她心碎,但她隨即為愛郎找出籍口,認為他只是一時慌亂下發自己脾氣罷了。事實上,李均泰接受了事實後即以承擔者的姿態表示會與她共同面對。六神無主的她問他該怎麼辦,他幾乎毫無懸念地告訴她只能把胎兒打掉。他沒有特別言明,但她也明白這段關係是不可讓教會知道的,否則他升作牧師的希望就會泡湯了;何況她也沒有放棄學業當未婚媽媽去的理由。她下意識捂著肚子,驚恐又徬徨地問是否只有這條路可選。真是明知故問。但李均泰沒有這樣嘲笑她,只是艱難地點點頭,紅著的兩眼更是載著無限的憐憫與無奈。她聽話地點點頭,用眼淚提早為腹中塊肉哀悼。
李均泰沒有拖泥帶水,趁著暑假開始當天帶她到太子彌敦道一間藏在尋常住宅大廈內的黑市診所。她很清楚此行是做什麼去,但那些未知性的恐懼仍使她緊張得如赴刑場。臨在門前,若不是靠他的一點拖拽力,恐怕她已不顧一切掉頭奔逃了。事實上奪門逃走的念頭在其後一直反覆出現在她腦中,但即使再想一千遍她依然不會有實際行動的自主勇氣。這到底是缺點還是優點?她不知道。
整個過程的記憶斷續且凌亂,卻深刻得任何時候想起仍歷歷如昨,那份悚然的感覺也新鮮得教人打哆嗦。她永遠忘不了吹著冷氣仍汗流浹背的繃緊與狼狽;進入診間前那一分一秒的等待是多麼令人窒息;甚至乎那個中年女助護的蒼白容顏許多年後仍烙在心上揮之不去。當時女助護問了她許多問題,但問題的內容她卻一項也想不起,當然也不曉得自己答了什麼。她只記得診間那扇門打開後李均泰用一個等候解決的眼神鼓勵她走進去,然後下一個畫面便是她躺在包了膠套的診床上。膠套受壓的吱吱怪聲、天花板上一塊像魚又像眼睛的剝痕、以及福馬林似的藥水氣味。福馬林?她害怕極了,這些人會把自己製成標本嗎?她很想哭,其實她當時真的哭了。見慣不怪的助護也懶得安慰她,只著她把緊握的拳頭放鬆。接著操作打胎的醫生出現了,是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他帶著口罩被皺摺包圍著的那雙眼睛疲憊而冷漠,好像躺在床上的是一具橡皮做的人形公仔。她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醫生」動作熟練地替她量了血壓,那名助護則在旁邊哐哐啷啷地準備金屬器具。然後,「醫生」用不帶感情的聲線吩咐她把褲子脫下,可憐她自從懂性後便未曾讓任何男性看過自己的私處---除了李均泰外---儘管她不至於異想天開到以為墮胎是不須脫褲子的,但真正來到這一步時她真的有一點寧死不屈的激動。可是,前面已說過了,她不是擁有反抗精神的那類人,她反而轉念告訴自己不能一錯再錯,必需要拿出自我犧牲的勇氣來為自己意外懷孕的過錯補救。她成功麻痺了自我,順從地按吩咐把羞恥張開在慘白的光管下。下一刻,她感到私處被人塗上黏滑的軟膏,然後沒打聲招呼地,某件冰涼的器具便已入侵了她的身體。一陣強大的恥辱感後,她竟有點塵埃落定的坦然。無法回頭了,這便是上帝降臨給她的懲罰。痛楚在擴張,恐怖在擴張,她的人生也蓋上一個曾經墮胎的標籤,永遠也不能剝除。她緊緊閉上眼,咬著牙關,竭力忽略那器具在子宮裏攪刮而造成的直戳靈魂深處的痛楚,並一面懇求那未成形的生命原諒她的殘忍。
人工流產的手術一共用了多少時間她不能說準,總之感覺上就是一輩子那麼漫長。他們跟她說問題已解決了,那口氣彷彿真的救贖了她的過錯。她沒膽量多看一眼那些來自她體內的血污。她忍著小腹內的隱隱作痛勉力穿回褲子,助護遞給她一片厚厚的衛生巾,提醒她下體流血的情況還會持續一段時間。到此,她如夢初醒地明白自己不再純潔。背著父母偷吃禁果,在測試診所非法墮胎,這些事她從未想過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她的自我認同遭到前所未有的衝擊。
她回家躺了兩天床,平時愛睡的習慣使家人以為她不過是為暑假放鬆心情而要睡過天昏地暗。她也小心翼翼處理下體流出的惡露不讓家人察覺任何異樣。當一個錯誤,一個謊言已存在後,只能以更多的錯誤和謊言來掩埋它。她如履薄冰地熬過了最虛弱的頭幾天,終究神不知鬼不覺地瞞過了身邊的人。沒錯是很罪過,但總算是過了這一關。
還有什麼比為心愛的人墮胎更赤裸證明那愛的真實呢?她在不自覺中陷入偏執,認為與李均泰一同有了這番不可告人的經歷便如同添了一份踰越生死的親密。簡單來說,她覺得自己是完全地,徹底地屬於對方;相對地李均泰此生此世也應只對她一個好。可惜,她不是太理想便是現實太殘酷,李均泰對她的熱情又盛趨冷。她再聽不到那昔日那些溫言軟語,也再看不見他眼中的熱熾火光,換上的是常為些小事發脾氣沒有好臉色給她看。她很受傷,但除了節節後退和忍氣吞聲外她不懂還可以怎樣做。然而哪怕這樣,二人的關係仍是日漸變得若即若離,偶爾李均泰還是會就著突然高漲的情緒以粗暴的手法「臨幸」她,這時候她便會卑微地迎合,關於成孕的風險更是不敢提半句。不過更多的時候,她只是他愛理不理的一頭寵物。
她默默忍受,嘗試適應,甚至存著一份他會變回從前那樣溫柔細心的顒望。但濡忍換回來的卻是一個老掉牙的真相------李均泰乃係已婚之人。
是李均泰主動告訴她的,並以此作為他情緒化的解釋。驟聽這晴天霹靂的真相時,她啞然地無法作出反應。她封閉意識,關起耳朵,呆呆地退後。她無法接受事情竟會是這樣,但只要認真回想一下,他又確實有許多惹人生疑之處,例如他從沒帶過她回家;例如蓬時過節他從未要求過她想方法撇下家人去陪他;例如他說家裏沒有安裝電話……她不願再想下去,也不願承認心中的結論。她問他既然已有老婆為什麼還要跟她發展這份關係,他激動地向她訴說一個與妻子感情冰炭不合的故事。故事很粗糙,或者說根本沒多少誠意,但好笑的是她幾乎立刻相信了這個不幸的「苦衷」,並陪他一起嗟怨綠份的落差。那一刻,她真心相信如果自己是早出現的那個故事便可以改寫為美滿幸福。她原諒了他行使在她身上那麼多的欺騙,甚至毅然決定甘願當一個不計較名份的情人,以免他繼續承受無法取捨的精神壓力。她這番奉獻式的愚愛果然得到回報,李均泰似乎備受感動,對她的情感又生猛了許多。二人做愛的頻率從低谷反彈,不過她多了一份堅持他使用保險套的權力。
想法總是比實踐簡單,尤其於每回的激情過後,這個第三者的身份便會教她感到異常迷惘。像後備者一樣等愛的感覺既病態也淒美,像一首用眼淚寫成的詩篇;率性妄為的愛更是轟轟烈烈,每一分鐘的相聚都是上帝的憐憫。可是,自己和一個竊賊到底又有什麼分別呢?像淫婦一樣偷人老公就可以叫做痛愛嗎?她憎厭自己的自私和下賤,卻愛得不能自拔。理智讓這愛更痛,越痛,那愛更不可收拾。她覺得無路可退了,要不愛得死去活來,要不把生命結束在這求不得的痛苦裏好了。
直至這段畸型關係快將滿三年的時候,她忽然心血來潮跑到他家附近---確實的地址是她自行查回來的---本來她只是抱著一份癡意想多看一點所愛的人周邊的事物。好吧,她是存著一點窺探他的她的企圖,這可能是每一個第三者都同樣會做的事。結果她意外地等出了另一個答案,他不只有一個「她」,更有一個小巧的,綁著可愛孖辮的「她」。她站在遠處看著他拉著小女孩的手步往附近的公園,她茫茫地跟蹤過去看到他吹肥皂泡給小女孩看小女孩歡樂地蹦跳著只在每一隻飄到半空的肥皂泡尖嚷著「爹哋,爹哋」,而他,臉上的慈愛笑容是她從未看過的。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x4Ax2JUXA
他從來沒有對我徹底坦白過……
她終於真正醒過來了,明白自己除了是他的培慾娃娃外什麼也不是。他愛的是自己的家庭,或更正確說他只愛他自己。不管他跟老婆到底是不是貌合神離,也從未真正愛過她。在十九歲的這一年,她首次領略到心灰意懶可以是一種福氣。
那天以後,她沒有再上教會,沒有再找他。
令她其後證實自己有多卑賤的是,李均泰對她的突然退場竟沒有追問一句,像順水推舟為這段關係斬纜。或者她的離去他早已成竹在胸了。
三年的錯誤,如水漂一樣復歸平靜。
這段初戀,唯一留下的,是永不磨滅的創口。
在女人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裏,她卻提早看破愛情的虛妄。她不敢再相信愛情,也失去那些幸福的憧憬,身邊的異性只要表現出一點對她有興趣的樣子,她馬上砌起戒慎恐懼的圍牆。至少,她認為不接受一段戀情開展是保護自己的最根本方法。即使對方有再好的條件和誠意,她也不禁問自己一句-----我配得起人家嗎?
可幸她並沒有完全垮掉,失去愛人力量的她把專注力放回形勢緊張的學業上,希望發力拼下A-level(高級程度會考)的成績。雖然最後出來的結果連本地升學的機會也僅僅夠不上,但焚膏繼晷埋頭拼書卻有不覺中讓情傷結痂的副作用。由始至終,她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曾經和李均泰一起的事。她實在很驚訝竟能憑獨自的力量走出陰霾,這一點令又令她慢慢建立起做人的自信。
倘若她想到海外升學家裏是負擔得起的,可她不願一個人待在外國。反正她沒有特別的宏願和野心,別人認為核板無聊的文職工作才是她夢寐以求的安穩平靜。這樣的職位拿一張中規中矩的A-level證書並不愁找不到。父母雖覺可惜,但女孩子欠缺鴻鵠大志也是無可厚非的。結果她踏出社會的首份工作是在灣仔的一間日資工程公司當行政見習秘書。而在她二十歲的這一年,命運安排她遇上林津。
當時的林津也是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身份是個打印機推銷員,需要每天披著累贅的西裝挽著一具打印機穿梭於每幢商業大廈尋找願意聽他講解這產品優點的人。以一個產品推銷員來說,林津的表現其實堪稱蹩腳,有時甚至解答不來客人的基本疑問。但人長得高大英俊總是吃香的,起碼他很容易找到願意花時間接見他的人。就這樣,得負責管理文儀用品的她邂逅了這個輕易讓人一見傾心的男孩。當她看著他帶點傻氣的笑容和低頭接駁線路的專注時,心裏頭不期然浮想聯翩,若得到這讓好看的男孩青睞也不錯啊。假如戀愛的結局是注定要受傷,那至少該找個好看一點的負心人才對得起自己。
林津成功售出了打印機,而且她的公司後來決定在每個工地的貨櫃辦公室裏也添置同類的打印機,於是便作合了她和林津再見的機會。也許林津把再下一城的收穫歸功於她,再見面時不但不再生澀還很熱情地堅持要請她吃午飯聊作答謝。她感到已殭死了一段時間的心又再跳動了,但同時提醒自己不必把一頓建基於公事來往的午飯放得太大。卻之不恭,她靦腆笑笑,欣然答應了林津的邀請。
當年只有二十二歲的林津仍未脫青葱,雖然努力地裝大人,但言談舉止間仍看得出那底蘊中的孩子氣。諷刺的是,這種她昔日看不順眼的小毛頭模樣今天卻變成了不造作的良好觀感。誠然,比對起往日那偽傳道人的自私機心,林津眼底的童稚簡直是濁世清流。既然有了這良好印象,對林津主動提出的再約會便大方地應允了。
由那時起,她和林津便有了接續不斷的約會。她開始更認真去了解這男孩的性格,記下了他對一些事情的看法,也在不知不覺間記住了他的一些喜惡。但在林津正式表白前她仍搞不清楚自己是否已準備妥當。或者,這個開朗多言,帶一點點自負,感性卻不衝動的人根本不是自己杯茶?她知道林津是喜歡她的,自己也願意承認中意他。但這種在街上永遠是別人注目點的帥哥真的會是自己的機會嗎?若他知悉自己是個曾經墮胎的破鞋會不嫌棄嗎?她很苦惱,不知如何自處地便埋怨起林津何苦要闖進她的生命中。
一天,林津正經八百地說要同她商量一件事。她心如鹿撞,以為他準備表白了。不過林津要說的原來是想轉行投身警隊,想聽聽她的意見。她暗暗失望,但嘴巴上還是為他分析了許多利弊,總體意見則是傾向贊成。林津是如此認真地聆聽著,彷彿人生中這麼重要的決定必須由她拍板。想到這點她忽然便臉紅了,自己是他的什麼人呢?他這個態度簡直是曲線的表白了。她再次問自己是否配得起林津,否定的聲音已不如之前那般響亮。
林津是在取得警隊錄取通知當天表白的,他說希望在入宿警校前確定彼此的關係,好讓他能心無旁驁朝標竿進發。她羞答答地讓林津捉緊雙手,以半是成全眼前人半是跟自己賭一把的心情點頭答應。亦於那一刻,她立下決心絕口不提前度的事,不管以後跟林津會否開花結果也好,她也會一直欺瞞到底。是錯是對,那些都已是過去的事,無人可改變。就算已非黃花閨女也沒有傷害誰啊。
於是她告訴林津從未正式拍過拖。
半年後,林津離開黃竹坑警校正式成為特區警察,並且在吃飯慶祝當晚半跪在她面前遞上小鑽戒求婚,卻遭她委婉地拒絕了。她自己也很是錯愕,幸福這麼近在眼前,自己為什麼會有勇氣推掉呢?不過拍拖是一回事,談婚論嫁就是另一回事了。理智與創傷後遺症叫她不敢倉促相信幸福真的是屬於她的。看看眼前的林津,經過二十七週的淬煉後黝黑結實更加的英氣凜然,這種出類拔萃的男人到底會惹來多少桃花呢?今天他愛昏了頭娶了自己,難保熱情冷卻後變成另一個李均泰,屆時自己還有能力再一次爬出傷痛的深谷嗎?
要說林津最大的缺點便是長得太帥了,很難令人有安全感。
林津到沒有感到太大的挫敗,也沒有打爛沙盆追問她拒絕求婚的原因,因為他反省到自己的事業不算有成,而且她當秘書的薪金還比他高一些,這點他是有偷偷在意過的。於是他積極拼搏努力進修以期在警隊中力爭上游,他深信打動她使用自己的姓氏是早晚的事,尤其是他們已開始了有性關係。
她知道林津是真心的,至少目前而言不會錯;但她需要更多的時間去看清楚,她沒有再輸的本錢,尤其發現自己越來越愛他後更害怕全心投入的後果。和林津上床是她的一份計算,她訛稱是第一次來測試林津會否發覺什麼。林津本來就不是執著於處女情意結的那種人,沒有任何懷疑地便相信了她的白璧無瑕。她覺得好幸運,能騙過第一夜,這謊話便幾乎不愁會被悉破了。
後來因為許多的事情加上客觀因素,以至第四年林津的第三趟求婚她才終於答應。四年來林津的一心一意,對她的無微不至與緊張,甚至同她的家人打下了江家女婿非他莫屬的穩固關係,可謂無可挑剔地贏得了她安心下嫁的信心。出嫁當天她再一次向睽違了的天父禱告,感謝祂補償給她這個如意郎君。
婚前她一直為林津打避孕針,婚後不久便停針了。她準備為林津生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然而事與願違,她的肚皮遲遲搞不出什麼動靜來。年多後她開始覺得不對路了,悄悄往婦科醫生那裏檢查,得出的結果是當年的墮胎手術破壞了她的子宮頸內壁,使精子能游到卵子那兒的機率只剩下10%,而且即使受孕了也得面對不低的流產風險。代價!這便是年少無知所犯下錯的代價!她絕望地走出診所,在走火梯間慟哭了一場,哭乾眼淚後她想到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不能讓林津知道!這不關乎悲不卑鄙的問題,而是過去的錯誤無權摧毀今天的幸福!她將所有報告連同婦科醫生的卡片撕碎丟掉。尚有10%的機會不是嗎!反正林津對要孩子的看法是最好待他升任警長才要比較理想,那麼便意味著她仍有足夠的時間碰運氣。不會的!她不相信自己會成為不懂下蛋的母雞。有什麼理由上天要跟她開這種玩笑呢?明明許多人墮胎多次仍無礙生育,為什麼自己偏偏是那個不幸中的不幸?她不服氣,她一直等待藏在轉角處的機會,可是一年復一年的過去,她等到的只是床事頻率的節節下滑,與及林津因警務工作越來越少陪伴在身邊,對上一次的夫妻生活已是半年前的事了,而再上一次…她記不起來了。
。
忽然間,江詠文覺得這屋子像個空寂的墓室,她長期獨守空帷,一個人從客廳走進睡房;一個人從睡房走進浴室;一個人從浴室走進廚房……為什麼這個家好像只剩下她一個人?是否每個女人的命運都是這樣,還是只有她是如此卑賤總是成了被厭棄的那個?她心碎地想起曾經感應到林津在她身上那種交差的味道,當時她介定那是因為疲倦所致的,但這可能是自欺欺人,他的種種表現加起來,其實已足夠彰明已對她失去性趣的事實了。
畢竟已經十三年……
不過,這些統統不是她懷疑林津的主因,十三年可以磨蝕情趣上的事,相反地也足夠建立起牢實的信任。林津不是十全十美,但他對自己的確很好,他是那種忽然會帶一支花回家給她驚喜的丈夫;會跟她分享工作上有趣和值得抱怨的事情;會在她專心造飯時從後給一個愛的抱抱,不過……這些都不是近期的事了。
總之,她一直願意相信林津。信任是一份尊重,她從不偷偷檢查他的手機,也沒有不知輕重胡亂致電給他。關於他的行蹤,他的說法便是事實。這亦因為她安心於差館是陽盛陰衰的地方,要知道那些師姊妹十居其九姿色平庸甚至不男不女,幾乎沒有什麼具威脅的的潛在敵人,但她未曾料到這份原以為堅實的信心竟是如此經不起考驗,僅僅是一縷香水氣味便能桶出個大洞了。
早上從大嫂那邊回來時,她留意到睡床上躺著林津的一件襯衫,林津一向很有手尾,換洗的衣服會放進洗衣籃內,故此她便不敢肯定這衫是髒的還是怎樣。很自然地,她執起襯衫的衣領往鼻子下嗅聞,首先聞到的是熟悉的氣味,心想原來是穿過的;然後……她犯疑地盯著那衫領-----為什麼好像有一絲淡淡的花香?她反覆嗅聞,卻愈益困惑,那香氣似有若無,近於錯覺,卻不能徹底否定。像一頭執著的獵犬似的,她不住把襯衫裏裏外外上上下下聞了個遍,慘在始終撲朔迷離下不了結論。這就叫她很是交戰了,如果這衣領上的氣味真是來自某個女人的香水,那代表了什麼?但他不是一直在執勤嗎?哪來的時間碰女人?她叫自己冷靜,事情的可能性還有很多,他可能只是不小心沾到這些氣味,或者……得了吧!她大聲取笑自己-----妳還不能百分百相信自己的鼻子呢!
矛盾的是,手中那橫空出現的蛛絲馬跡就像被打開了的潘朵拉盒子,她無法平抑腦裏蜂擁而至的各種假設,不由自主地便歸納起種種可指涉丈夫出軌的徵兆。她開始對自己過去的無為感到後悔,林津不時連續數天不歸家真的單純是覊絆於警務工作?正值盛年的他已經沒多大的性需要了?諸如此類悖於邏輯的問號慢慢使她陷於恐慌,她內心很是掙扎,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她始終不敢單憑一絲可能根本是捕風捉影的香水味向林津問罪,最符合她個性的做法是靜觀其變。與此同時,她暗暗決定今後要改變放任自由的方式,至低限度她要向林津發放一個訊息----你是有老婆的!
然而江詠文並無具體的計劃,至少暫時未想到。所以方才那個要孩子的試探是忽發而來的,但林津的表現卻刺激了她,以至按捺不住吐出了虛張聲勢的話。假若林津當場夠著意地向她辯解,她大概不會這麼難受,但林津的無所謂和懶得多講半句讓她想起李均泰的嘴臉。她的心裏,在同一地方,又再出現一道傷口。
殊途同歸。她悲哀地想,難道真的天下烏鴉一樣黑?每個男人是否俱是用那話兒想東西的?分別只在於帥不帥?她失望得無言以對,在兩性關係中,她一次又一次地當上輸家。用十三年青春與心血經營的這段婚姻,最終還是脫不出癡心錯付的窠臼。她為自己的命運悲憤哭泣,內心脹滿了不願服從天意的憤懣。
離婚吧!
可是,這個念頭卻像不小心說了禁忌一樣嚇到了她自己。她仍然深愛林津,哪怕他真的已背叛了這份關係,但那累積了十三年的感情又豈能夠就此勾銷?情形就像是一個人不會因為手臂惹上疥癬而把整條胳膊砍掉不要。不管如何,他回的仍是這個家,如果他只是貪圖一些生活調劑或逢場作戲,她認為自己應付出體諒與寬容,或許在不久的將來……
天啊!她猝然攥著胸前的衣襟激動地倒在梳化捲縮起來。我為什麼老是這個樣子!錯的究竟是誰?
阿津,我們還可以一起走下去嗎?
我不可以再如此懦弱!她嘗試這樣對自己說來驅走心中的無助。
一會兒後,她放鬆身體扶著梳化站起來。他到車上抽煙已去得夠久了,會不會索性去了找那個香水的主人?不會的。她看見林津的錢包仍擱在鞋櫃上,有信心他不會開車出去,換言之他隨時會回來……她驀地決定放手一搏,走進睡房把床底的旅行篋拖出來,然後打開衣櫥將一些衣物塞進去。她要讓林津回來時以為她要離家出走。設這種假局也許笨得可笑,搞不好甚至會弄假成真,但她實在無法忍受被動的不安定感。她想,若果林津真的不想要她了,她至少不要是最後知道的那個。
她慢吞吞地執拾,難受的感覺真是難以形容,每放進一件衣物進篋內,她都傷感地看這間屋一眼。這是她和林津共同建立的家,是獨一無二屬於他們的天地,每一件東西每一道痕跡都有著所屬的記憶。出走是歸零,人生還剩下什麼意義呢?她很納悶林津為什麼仍不回來,就算是回來宣佈絕情也拜託乾脆點吧,這樣胡思亂想叫人怎受得了呢!這時,她被衣櫥角落處的一個紙箱攫著了注意力,紙箱方方正正,比電飯煲大一點。她好奇下拎起來掂量一下,挺沉手的。然後她像想起了什麼掀開箱蓋一看,果然是心裏猜的那事物。
箱裏除了數綑舊賀卡外,主要是放著一隻玻璃圓罐。她將玻璃罐捧出來,下意識拂拍同樣是玻璃做蓋面上的灰塵,悸動地心頭一痛。阿津…她的手指沿著肥胖的罐身滑下底部,淚珠也一同從她的眼裏滑下臉龐。
這玻璃罐是林津在相識二週年紀念日送她的禮物,罐裏繽紛地鋪了七層不同的彩沙,形成出層次分明的彩虹波浪,煞是好看。但重點其實是頂層半埋著的那十二根玻璃管。每支如手指粗的玻璃管口皆塞著小巧的水松木塞,但可以看到管裏是捲放著小字條的。當時林津對她說如果有一天她很想他或者不開心時可以隨便挑一管打開看看裏頭的紙條,那便可以得到慰解和快樂。這份心思她喜歡得沒話說,不過林津和她總是形影相隨,日子過得靜好愜意,又怎會有不開心的時候呢,所以那十二管小玩意一直沒有派上用場的機會。時間一久,甚至被冷落在收納的空間裏。
她用手背抹去掛在腮邊的眼淚,對自己傻笑一下忖道:我現在正是很不開心啊。
她掀走玻璃蓋,輕手地像鬆螺絲般把其中一支玻璃管從彩沙裏旋出來,管裏的彩紙是黃色的,黃色是什麼含義?她珍愛地欣賞了玻璃管的精緻一會後,拔出水松木,把管內的紙卷倒在手心上。她放下管子,兩手展開紙條,一行看得出很用心書寫的字句呈現眼前:
詠文豬仔呀,萬一笨蛋阿津惹妳生氣了,請原諒我這一次好嗎?
猝不及防地,江詠文已淚流成河,昔日那些溫馨快樂的片段如崩塌的雪球一奔襲到她身上,使她坦然承認不能失去林津。她按著顫抖的胸脯,心裏如同吶喊般道:原諒!我原諒你!不管事情已變得多遭,阿津,只要你需要我的原諒,我便絕不猶疑!
接下來,江詠文再無法控制自己,她把餘下的十一支玻璃管全打開來看,也許她想證實這確是冥冥中安排十一年前的答話用於今時,要不然為什麼這樣巧一下子給她抽中請求原諒的紙條?
---(琥珀色)還有一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日出日落和你相愛!
---(湖水藍)阿津雖然很笨,但妳不准離開他啊!
---(香檳金)答案永遠是阿津愛詠文豬豬多一點點!
---(胡桃色)幸福是每天當妳牽掛的那一半。
---(粉紅)大懲罰令!林津立即做一百下掌上壓!
---(蘋果綠)站好啊!阿津給妳的愛可是一千噸的!
---(珍珠白)獎妳濕吻一次,時間不限!
---(紫丁香)要永遠在一起。
---(桃紅)獎妳天上的星星一顆,嘿,其實就是我囉。
---(秋葵黃)小秘密一個:妳發呆的時候真的很美。
---(靛藍)詠文,抱緊我,聽我的心跳,那是因妳而博動的。
每張紙條都像一道擁抱,把她心裏的感動加乘至無限大。世事真是奇妙,十一年前寫下的這十二張字條,原來就是等待今天集結成一股無限包容的力量。好吧,她再次對自己說無論發生了什麼事,只要林津仍有哪怕只是一點點珍惜彼此的關係,她便有理由負上全部的忍耐來保存這段婚姻。林津是她的,誰要搶走他,她絕不坐以待斃!
阿津,回來吧,請你回來實踐這些字條上的甜言蜜語啊!
江詠文把臉上的淚痕都擦乾淨,遠看著窗外漸露的熹微晨光。新的一天又到臨了,她心裏懷着暖暖的希望。
可憐她並不知道,不久前林津消失在門外的那個背影,便是她能看到的最後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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