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燒毁記事簿後,最近我在夢裏看到的景象不再只有中學的往事,還有許多日常的重覆瑣事。我在衣櫃裏翻出一件件大仙留下的寬身T裇,換去昔日的貼身裇衫,稠結的腋汗片刻吹得通爽,我伸懶腰,陽光穿過墨黑的遮光布,地映一圈白影。我也沒為「怎樣活」而驚慌,一夢一夜,似是醒後如新,似嬰兒。
文章始於發燒後閒情練筆,越寫越入神,重閲尼采的超人説、永劫輪迴、精神三變——一些我驚醒後所討厭的哲學探討。我用了太多文字形容我對説理的嫌棄,但當中仍有太多説不清的地方。
「在夢中,我經常煞有介事地深究一道簡單的問題,推敲來龍去脈,最後的命題不過是哲學根本: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去哪裡?形上學都由我『我』的本位出發。我們都不太在意別人的事,我們都只想透過人家的經歷反思認識自己,我所觸碰的都不過是五官的感知,世界若是虛妄,難道只關心自己又是自私嗎?難道這種自私污染了人性嗎?詰問後,答案塑造我一種不可動搖的意識形態,我相信了精神三變的超人説,假作虛無主義答案的存在主義,然後所有的人事都放得淡然。若然不看淡,盡善盡美的理想會被愚眾所摧毀,人生過得更加痛苦。」
驚醒後,討厭的説教的我還是想寫三千字記錄我不再記錄的心態。我不想口述,我怕自己重操故業,喋喋不休。又或是過分根深蒂固的意識形態所致,若然尋不到可比的思想體系,我拒絕播道,荼毒純真,我只想在日常的閒談中派膠尋歡。
我的思想帶有病毒,毒非邪惡,只不過接受了人性有陰暗面,一種麻木。正邪是觀點與角度的分別,個人利益與公眾利益的博弈。邪惡醜陋都可歸咎於人類中的獸性,所有事都發生於情理之中,預料之內。我仍然憤恨不公不義、愚昧自私,憤然落淚,但亦無能為力。
我再不相信説教的果效,因為香港我們這代的人輕易地把哲學、政治和歷史都外判給學者,我們再不自命知識份子,欲精益求精,改變國運——而我們把所有精力放進理想後,沮喪的我們都擁抱矯情和腥色。我再不相信待人接物的道理,因為仁義道德,不過是我們對自己討厭的人採取的態度。我沒意摧毀道理,或抵譭道理存在之必要,我依舊相信文以載道,所以會繼續執筆。只不過道理不應該假定為正義之詞,所有因果背後都是噁心的人性。
「人的權力隨時日增長,而權力使人腐化。由兒時牙牙學語,到今日雄辯滔滔,控制自己的言行亦是一種權力。外界的罪孽在你的五官中發酵,然後朽壞。與生俱來的權力讓你認識邪惡,外界施予的職權讓你作惡,因為我們的決定必然有自私的基因,人性的黑暗。這不是在討論性本善還是性本惡,這是權力的遊戲,很多人見證善無善終後,欲倒戈醜惡。這又是愚昧,愚昧在於看不到善良不求名利,只求問心無愧。」
我在撕碎的記事簿中拼湊這頁語錄。有許多筆記,我避免摻雜哲學和主義,當然背後可是長篇大論的正經,五花八門的哲學思想支撐所説。簡單而言,還不過勸喻自己保持善良,仍有擇善固執的警覺。現在看來,是一則非常奇怪的反思,若然我反思「善良」,我該刻劃情感,用濃稠的矯情渲染文字,但我卻抽空了善良和慚愧的真情,把它們熨平成邏輯中老套的一環,理性對沖感性,沖得淡淡無味。
「我們的終點都是一座監獄。若果法律遵從道德編寫,我們都是犯人。這刻,醜陋的我們享受着自由,法制,不在彰顯公義,而是在保護黑社會安心地交換利益,助紂為虐!這些年,我們都是未判刑的人,追求道德與否,我們的終點都是監獄。」
真是一則非常離地的反思——這也難怪,畢竟我驚醒前還是活在雲端。使我擔憂的是,驚醒後的我設法享受當下,所以我留意各人的言行舉止,腦電波卻仍然一徑線性推進,似喪失了情感的起伏,分析着我眼前所有細節,每個人的言辭、語氣、動靜⋯⋯那個人漏斟水到我的杯,他的潛意識中是在藐視我。是啊,我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要活在當下,但我老早習慣了左腦感知世界,任理論和左腦壟斷我的視野,甚麼的驚醒再也改變不了我。我認命。
精神三變的最終形態:嬰兒,並非指孩子的幼稚無知,而是活在當下的自我狀態,推翻舊有價值觀重新認識世界,創造自己獨立的價值觀。每逢我重温三變的理論,我都感到非常迷茫,一方面我活在人生的駱駝階段,卻有當獅子時的欲望,心態又近嬰兒,百般定義亦不適用。如果我是不折不扣的嬰兒,首當其衝被我推翻的世界觀便是精神三變。我就是想回到思想的真空期,回到嬰兒的懵懂不知,重新當一隻不會思考的駱駱。精神境界哪裏是線性的呢?應該是複雜得盤根錯節,茫然費解,顛來簸去,反人心省。
「絕聖棄智,絕學無憂。」老子説得對,亦呸老子。我們不應該再思考,因為道理是一滴有理説不清的淚,太多太多理論警句;我們不應該再害怕虛無,因為生命必定是一團千姿百態的霧,太多太多框架規範。生活用不着那麼多哲學,不用説經,試學不會説話,似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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