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專門幫人做木乃伊的工匠,我眼前這位中年頹喪的上班族,姓甘,是曾經叱咤風雲的一位蜜人工匠。當年甘師傳因要結婚所以榮休。由於吸入屍氣會折壽,匠人大多活不過耳順,所以幾乎所有同業都出席了婚宴,一符一帖的恭祝他白頭偕老。甘師傳一直為家庭勤勤懇懇地工作,生了個男丁,大家都以為他大步擸過。豈料,就在上星期,妻兒不幸雙雙命喪命黃泉,甘師傅從舊同事中打聽新的工匠。
我立刻四處收集材料,蘇丹乳香、老撾桂皮、蒙古麇香、雲南龍涎香⋯⋯材料俱備我方敢接這大活。在辦公室裏,他冷靜地簡述了情況,記得那日正值中秋,他本該享受天倫之樂,卻孤苦伶仃,神色暗淡,我想他如斯淒慘,又何必保留肉身回魂苦世呢?直往陰陰間與家人團聚不就好了?我非常不解,又不好意思推搪,惟有指示他當夜買好要料,鋪好天花地板,我明早訪宅。
翌日一早,我推開他家門,一股腥臭撲鼻而來,他照着我我意思鋪好了天花地板,地連天一襲膠膜,連沙發和門的縫隙也做得仔細。他昨晚定是累得不醒人事才罷休,割脈也弄得割口鋸齒參差(燒炭有損內臟,不能做蜜人)赤血亂飆滿庭,腥膻瀰漫。這傢伙也挺為人着想——現在他身邊沒人可着緊了,所以他去尋死。
我趁着白日裏人都上班去,剖決如流地清理好現場,立即動工。我先挖空他的肉身,香料填補,皮塗泡鹼,裹布抹上樹脂。聽似簡單,但這部分也花了我半天,我滿手稠血地嚥下半盒午飯,吃罷太陽亦已西斜,餘輝灑落在甘師傅的血肉,照亮他肉身。甘師傅死前幾週都過得如行屍走肉,老早沒有生活該有的血氣了,活着時他枯黃的皮膚比此刻浸泡在香料的皮膚更沒朝氣。至於他難以保存的內臟,我謹慎地把每一吋肉塗抺重重香料,古埃及人認為心臟是人的靈,須得將之留在身體裏,其他內臟就封樽入瓶。他日靈魂歸根,皮膚重現血氣,重嵌内臟入軀,就能感受天地靈氣。
甘師傅告訴我他很久沒哭了,若果回魂成功,他想還有得哭,所以我從鼻孔扯出攪爛後的液態腦袋時保留好淚線完整無缺。壓抑使情感更加強烈,就怕甘師傅可能一哭便哭乾哭淨,哭死。掃視甘師傅的家,掛着一幅幅温馨的家庭照,兒子的一歲生辰、與亡妻在法國渡蜜月的合照、兒子的畢業禮⋯⋯生活的點點滴滴已消逝成乾血。我根本不在意他經歷了甚麼悲痛,前輩提醒我,我們只是一個匠人,不要工作動情,不過,這刻圍繞我的都是一幀幀死於非命的照片,不禁有點反胃。
我也會有日死去,我不打算保留這副沒有價值的身體,我若患上絕症,我不會跟人説我要死的事,我不會安排葬禮,給人悼念我的機會。人如此卑微,根本沒有值得給人掛念的地方。我更不會要求同行煉造我的肉身,我不想投胎輪迴,重新過着這種枯燥乏味的日子,即使我同行故意弄我成蜜人,我大概也是依然如故,當個蜜人工匠等死。
保留淚線的手術很複雜,我問他會用身體哪部分來兑換,他沉默片刻,最後願意用他在心瓣角處的少許善良來兑換。善良是一沱黜黑色似魚子醬的碎粒,工匠通常要花好大的勁避開心臟旁的微絲血管,逐粒逐粒挑出來,佛家稱之舍利子,工匠沒甚麼花巧的稱呼,「善果」是了。煶取善果的手術也很複雜,我也難保甘師傅有多少善果,他擔心他的善果不夠支付淚線的手術,説反正人死後錢如糞土,他可以再給多點。甘師傅退休後不知市價,九七後不知怎地善果被黑商炒賣,翻了十幾倍,。一粒五十萬,常人至少五十顆,我笑了笑,沒抬價。
甘師傅竟然有一百六十五顆善果,價值八千二百五十萬。我挺吃驚,甘師傅的善心好比佛祖!他説過可以全都拿去,但數目太多,不好意思拿去所有,所以我留了一千五百萬在他的蜜心,望這絲善舉也會滋養我自己一點善果。八千多萬啊,很多人一世也賺不了八千萬,但若然明日股市塌下來,他的良心也要賤賣。
我一直不相信良心是無價的屁話,這世代我見多了賣良心的人,最多是商人和政客,然後是文人。可笑的是,他們丟失了多麼善果,每日在電視上向誰誰拍馬屁,狗要吃屎的樣子,也換不了多少錢。若果他們知道自己原有八千萬,他們還會不會扮狗舔屎呢?想到此處,我剛好拔出最後一顆善果,天邊的彩雲已經枯萎,沉進靜寂的海。
甘師傅的蜜身做好大半,他是我第三十位客戶。替甘師傅做蜜身固然是個榮譽,但我沒退休的打算,不是未賺夠,而是我想不到除了做蜜人工匠,我還可以幹甚麼呢。工匠不是一件光榮的職業,跟殯儀師沒兩樣,誰也沒想過長大後要當殯儀師——我少時候的夢想也是醫生律師,不過長大後發覺我的資質只是接線生,我索性跟師傅學技,當蜜人工匠,不用納稅又彈性工時,錢就更不用説了。每次的帳目我都捐了一半去紅十字會,一半買龍床盤。我想像戶口帳面是遊戲打怪,進位便是過關,多了一個零少一個零都不會影響到我的起居飲食,但當我發現帳戶突破了多少,我會莫名地感到興奮。我對金錢的印象非常模糊,也很兒戲。錢給我一種踏實的感覺,但不是快樂,而工作也給不了我快樂,只是充實感。若果人會淚線閉塞,那麼我的安多酚也是麻木——還要我投胎轉世來感受苦悶?別説笑了。
夜幕低垂,我收拾乾淨客廳,小心翼翼地把裝着內臟的陶瓷瓶放進行李箱,甘師傅的身軀還要浸泡在浴缸的蜜汁中一個星期,下星期回來再收。今天就這樣吧⋯⋯走前我把茶几、鞋櫃、牆上的家庭照除下來,即使這樣放着一個星期,照片也會佈滿塵埃,但那層薄薄的塵埃不會掩蓋得了他們一張張快樂的綻笑。我不想下次回來看到這種脆弱的假象。
不管怎樣,願甘師傅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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