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回鄉證過了七年,闊別八年,羅湖橋景物依然,不清徹的玻璃窗外點綴了北部商場的霓虹燈火,黃紅互映,驟眼望去,土地猶如一片綿綿火海。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RTKOJFF33
我昨夜睡得差勁,傷風作崇,我帶着口罩,只露出一對無神的眸子,冷看橋上熙來攘往的人,他們頂上是殘缺的天花滲下來若有若無的燈光。人頭攢動,似是羊群,一眼望去,我還以為自己與眾不同。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nPlKGPlJ2
家姐上年結婚,未生,她説許久沒跟我旅行,難得有個短假,家人建議北上。我本來推搪證件過期所以走不了,她就替我辦妥手續,墊付費用,我見她誠意拳拳,不好意思再推搪了。隨行十一人,三老兩少,餘人中青。我其實沒有親友在北方,沒有墓頭要清理,此行單純就是口喝玩樂,美其名是移孝作忠,難聽是作死。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4o6Fl2lsq
報道説若莫203萬人次出境,鬧市「清零」,執笠關注組會員突破新高,噩耗連連,我關上手機,在跨過橋墩之後,換上電話卡之前,它只是一圈不停滾動的廢鐵。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Pieau1Ppq
在關口,惟一有用的是那鈍角的智能粉卡,我攥緊着頭像,卻仍然一個失神地甩手掉在地。排到我,親友都抵達另一邊了,我穩穩地把證件放在檢示器,螢幕突然閃爍着「此證件需人手辦理」,我頓時恐懼浮生,急步轉去另一隊伍,證件飆着冷汗,突然摔倒在地,戰戰兢兢地爬上櫃枱,對視,苦笑,離開。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OoaxzzgyI
「明明係新卡,但過唔到智能辨識。」我納罕地告訴表舅父,他聳聳肩也覺奇怪。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9clw9m3Nu
國內的地鐵站都是港鐵營運,車箱、告示板、鈴聲都相同,所有人都是在一卷一卷地掃動着短片,粵語此起彼落,一恍神,我還以為自己人在香港。車箱沒有電視,沒有剛剛在東鐵播着的大灣區廣告,但是眼前此景,我彷彿又聽到那段循環洗腦的字句:「一國、兩制、三法域」,而前海就是濃縮最精華的核心引擎,正強勁有力地搏動,呈現勃勃生機⋯⋯我不禁打了個哆嗦,點起電話,廢鐵無光,仰頭見牆上似是蚯蚓的字體,眼裏熟悉又感陌生,火車煞停,我的身體就像從恐怖谷裏墜地,碎成肉醬。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QM6YlVqhh
當我在全季酒店從我母親接過電話卡,廢鐵重新接駁上牆外的融爐,香港失神落魄的消息又我的心連結了起來,脆弱地搏動,呈現奄奄一息。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SU10N1zOW
晚餐,我吃了幾串黃色保温袋裏似肉的串燒,幾口濃味的韭菜,灌下了一旁清淡的花生粥。偌大的房間裏,表外甥女專心地看五十吋大電視,還是提孩之年的表外甥則儼如一匹不知天高地厚的幼馬在來回奔跑,表舅母叫停不了,表舅父便一走到他的眼前,他頓時乖巧起來,歪歪扭扭地跟着表舅母走進浴室洗澡,不知道幾年後表外甥還會不會如此活潑呢?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kfQ01Wbt8
我覺好笑又可悲,一家之事如一國之勢,不窺牖而知天下。查看新聞,訊號是不穩的,消息是不良的,鄉下在境外的,所有事物都顯得跟我格格不入。
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eeB2vH2PM
〈第二天〉
翌日一早,一行人拉着行李到水洩不通的深圳站,前往此行的目的地——潮汕。路程不過兩小時,高鐵如箭,壓縮的空氣嗡嗡隆隆龍地削我的耳膜,暗暗生痛。窗框望去,風景陌生人,田野空橋墩,好像事物都在無了期地等待政府發落,停滯在意淫之中。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MA9oTMg9E
下車後方早上十時,辦理入住手續時櫃面告知我們房間還在打理,一行人便先去古城逛逛。牌坊街,人潮如鯽,兩側中西合璧的騎樓,中軸上隔五丈就䜿起一方十米高的石牌匾,刻着古時汕人的豐功偉績:狀元、理學儒宗、三世尚書⋯⋯我正看得入神,電單車猝然在行人路上左右穿插,括起風沙,嚇得老少嘩然。風沙入眼,我嘖聲揉眼,睜眼時,石匾還在,景物卻變得朦朧不清了。表舅父説牌匾在近代都給破壞掉,這些都是重建的,我特地多看幾眼,就怕文革的赤火又重燃十年,再見就是頹垣敗瓦。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SPHxAQae2
走到深處,是網上推薦的火鍋店,老人家都舒了一口氣,用手扇着風,坐到空調的正下方,表外甥女突然從袋裏掏出一盒撲克牌説要跟我姐姐單挑,表外甥振臂高呼,發好牌便旁觀𪘲牙聳䚗。食材送到,撲克牌整整齊齊地疊成一纍,鐵鍋立刻染上一層濃濁的牛油。肋眼、板腱、牛舌,大家大快朵頤,讚不絕口,我卻搖頭晃腦:「沒有牛味。」母親説這是水牛,我不禁大笑:「水牛?」「對,水牛是沒牛味。」姨婆糾正:「寧呀,黃牛來的,黃牛。」我打開電話搜索黃牛的樣子,還真是牛,但是我管牠黃牛金牛,沒有牛味就不是牛肉,沒有牛味還讚美,豈不自欺欺人?狗也是四條腿,可能是狗肉呢?談起「狗肉」,姐夫身子突然一震,回憶起幼年在青島生活,村口有隻看門狗,有日回家,親戚招手叫他過來吃肉,他也沒多留意,就跟住親戚吃肉,後來才知悉「旺才」在村口遇上車禍,村民索性烹了牠。我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他立刻耍手零頭,反覆説道:「很久以前了,很久以前了」。他又説到,他們通常只吃相熟的狗犬,避免吃下甚麼奇難雜症,所以吃門口狗是一件平常不過的事。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Ls65B85Oc
世界真確沒甚麼平常不平常,正如泰國吃大麻,台灣吃檳榔,中國吃野味,沒一樣在別人眼中是平常的,他們與我何干。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ERNw3WfCk
餘人有一撘沒一撘地談論昨晚深圳的見聞和待會的行程,舟車勞頓半天,我和表舅母都嚷累,要返酒店午睡,姐姐和姐夫餘人則留在古城繼續遊覽。不消十五分鐘,我已回到酒店,更衣洗澡,躺上一百五十元加設的矮床,瑟縮在房間的角落。比起一旁的加大雙人床,我的床榻猶如一葉小舟停泊在龐大的航空母艦旁邊,孤舟裏的人夢想也顯得渺小。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iAmIqrg2X
我夢見母艦擊撼小舟,小舟的人紛紛跳船自保,漂散在汪洋,有人卻不捨小舟,有人拿着鐵鎚亂揼,説是修補,卻是朝着沉默的人一捶一捶地擊打,沉默的人頭破血流,血染汪洋,漂散的人身上都染上同舟人的血跡。母艦在後頭大笑,笑聲迴盪大海,然後有船員駕駛着小艇前來打撈起小舟的木塊,夾着生還者上了母艦,小舟成了母艦的甲板。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lcueLrV9d
我從小舟醒來,天已暗淡。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gDXUJgp3D
家姐在群組裏拍下一大碗仙草沙冰,饑腸轆轆的我撐起半身,發個短訊給家姐叫她買點食物。我游手好閒地在房間繞了半圈,太清靜了,便在智能家居系統點播Mr. ,卻找不到《口罩》這首歌,人工智能也沒發出此地無銀的警告,重覆着「找不到相關內容」,我只好點開《森林》,心裏還是播着《口罩》的調子。幾首陳奕迅後,覺得索味,便關上音樂。正好,家姐和姐父提着豆花進來,我迅速地清空膠兜,家庭群組又説要起行了。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z7ttGGCHy
晚飯是地道的潮洲菜,吃罷又逛了幾圈古城,並無新意,就去了按摩店。那個四川的話特別多。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oNI3pNOfZ
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sc5BgBaXy
〈第三天〉
翌日中午,大隊先遊覽廣濟橋,再去韓文公祠。本學期讀到東方建築,難得親臨廣濟樓前的四大古橋,興奮難捺。
廣濟橋始建於南宋(1171年),雖不奢華但工程宏偉。古橋經歷天災人禍,百年來多番修茸擴展,零三年開始大幅修建,資金來自五湖四海,石碑就刻有李嘉誠之名,造價接近一億。橋長半千公里,廿一座橋亭連接十八艘浮船,石柱配上明代斗拱上頂坤甸木頂,橋亭靠着中軸骨骼縱向排列,互不相連卻殿頂疊嶂,勾勒出着古代的蜃樓海市。橋面暢旺,人流如潮,卻沒幾個眺覽重洋,都框死在閃光燈下。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iHSMSFPvS
跨越兩岸,人馬再往韓文公祠,老人家一見綿延長梯就立刻耍手擰頭,人馬便撥開兩隊,一撥去小店休息,一撥遊覽韓文公祠。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fsbQFzDK2
走上平台,餘人未到,我便坐在庭園中間的位置等一待。突然,一個跟我年紀相若的男生接近地坐在我身旁,他白衣呺大,衣袖掠掃我臂,明明兩邊空曠,他卻煞有介事地坐在身邊,我已覺奇怪,他一郁,我更是嚇得頓時挪身右移。母親到達後,我立刻走避,也沒看清男生的樣子。我走上三大梯層的韓文公祠,佇立在每一層展板前,白袖都會掠過我背脊,母親亦見異樣,我要看清他的樣子,高高瘦瘦,賊眉賊眼,若然不說,我還以為他是個死道友。我蹬了千級頂層,以為已經避開魔掌,男生鬼影般又再掃掠而過,他一定有意為之,我怒瞋他那張猥瑣木納的老鼠臉,他兩眼閃縮,似是做了虧心事一樣。表甥生女從平台走了進來,問我是不是要讀覽所有展板才離開,大人都準備走了。我看看還有三兩塊展板,就點了點頭,表外甥女又説:「姨媽叫你小心嗰個男仔喎。」我後顧那鼠眉賊眼,掃興地説:「算啦,我走啦。」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1guk3R5vI
下了山,男生在隊伍中旁走過,聽到他竟然在跟身旁的朋友用粵語對話,但他的打扮實在不似香港人,若然是,我更氣他丟人現眼——就是那份優越感,我一刻以為我們跟他們不同。家姐説他可能是同性戀,我説他似變態!當大隊停在平路討論去向時,老鼠臉還是有意無意地看着我,我整個人面向他,目露凶光地盯着他,他本來跟朋友有說有笑的樣子頓然失去光澤,便轉身走開了。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AzIhEBzMa
我不記得展板上的重點,只記得他擾人的白袖。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MhYs9BVFe
那晚又吃了火鍋,童心未泯的家姐拿着改臉的相機跟表外甥和表外甥女嘰嘰喳喳地大笑,姐夫喜歡猜揭尾故,我小學聽了不少,就一個接一個地猜,而一旁八歲的表外甥一邊咳嗽,一邊問些不着邊際的問題,我耐性倒是耗盡了,便沒繼續了。由於潮汕值得去的地方都參觀過,有人提議明天乘車去汕頭,我沒異議,最好快點離開這處是非之地。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Y7SrGbU01
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mqRDWWxQI
〈第四天〉
起床時已經日上三竿,人馬都到達汕頭,吃過茶點,待在一間咖啡店裏休憩。我和姐夫叫了輪迪迪趕上。昨晚都將表外甥的細菌都吞下肚,喉嚨痛得吞嚥困難,所以出門前我特地拿了兩枝水旁身。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sY22vmLrF
細雨綿綿,路人都擠在簷蓬下避雨。下了車,我和姐夫一路垂頭跑路,沿路上的歐式建築都蒙上一層薄紗,石牆都流着眼淚,轉幾個彎,終於到達咖啡店。母親問我要不要杯奶茶,我怕惹痰便謝絕,表舅母聞言,立刻給我一包喉糖,我抛了一粒入口,掩上口罩,冷眼看着外頭似是不會休止的霪雨。大家都托着腮,提着早已喝幹的杯子,好像整個城市的人都停攞在天令下,沒有反抗的能力。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66cqVwNCb
「基本上成個汕頭就係咁㗎啦。」雨停了,表舅母走在大隊前似是領隊地介紹汕頭,念了一串地方名,我也沒聽聞過。自第一天後,我和姐父對按摩仍然意猶未盡,一直念念不忘想再去一次。搜索下,十五分鐘的車程就有一間按摩店,我倆固然雀躍,但表舅父對按摩不感興趣,獨個去看火車博物館,餘人搭上的士便分散了。按摩店燈光暗淡,外頭本來沒有甚麼陽光,店內更是昏黑,裝橫殘破,猶如黑店,令人不寒而慄。安頓好老少後,我和姐父坐在放映機前搜尋中意的電影。點開《非誠勿擾》後,表外甥每五分鐘就問電影還有多久,為求耳根清靜,只好點播Tom & Jerry。按摩生妝容四十,剛剛進來時看到她蹲在地下稍息,還以為她手裏攝着一根煙,所以當按摩我時,我渾身不自在。幸好她話不多,當虎伏朝地時,耳朵只有電視機傳來的擬人聲,轉眼入睡。後來,我還加錢拔罐,怎料弄巧反拙,空調入身,當我轉醒時,我打了個大噴嚏,着涼了。第一天的病痛湧現,頭昏腦脹,鏡子裏照出一副枯容。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kjN4YGPFG
後到萬象城晚餐,商場燈火通明,名牌店列陣四方,猶如置身圓方商場,但餐枱還未預備好,我走入無印的傢俬區閉目養神,過了良久,我才悠悠轉醒,拖着痛軀上頂層,轉入餐館的前方的廁所,踏着一地煙頭和濕漉漉的尿灘,我才醒起,這不是圓方。所有雷同,猶金玉其外,敗絮其中。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WYC4QQwZT
血印似是符咒蓋在我身,別人見之都會問起我哪裏拔罐,我總是語無倫次地蒙混回答,後來答厭了,我索性拉起旅程中所有令我不適的事咒罵一番,那證件、智能系統、白袖、廁所的煙臭和血印,一洩心頭之氣。血印在回港後十多天才完全褪去,我的怨氣方散去。這些不過是瑣碎之事,但它們就如沙石入眼,鼻塞入眠,濕頭入風,都使我渾身不自在。始終在家好,我告訴哈爾濱出差歸來的父親,他點頭,淡淡地回我一句: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REc7TN7Ck
「此心安處是吾鄉。」
ns 108.162.216.153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