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被遣去追蹤雪莉雅動向的暮雪,此時正好也趕回來覆命。她朝姜清妍稟報導:「據風雨樓傳回的消息,安心雅與周子墨二人一路潛行至連縣,為避人耳目,現下租住在一戶農家的小院中。」
「哦?連縣似乎是個貧瘠小縣城吧。此二人相處情形如何?」姜清妍唇角微揚問道。
這安心雅從前最是講究日常起居的鋪排,非錦被繡榻難以成眠。看來這情愛之力果真不同凡響,如今倒也能屈就於農家小院了。
然而暮雪隨後的稟報,立時讓姜清妍明白自己是高估了這位大小姐的適應力。
「二人相處似乎不甚融洽,每至夜間總能聽聞爭執之聲。安心雅更屢屢埋怨周子墨帶她來到這般窮鄉僻壤。」
實則豈止安心雅難以忍受,連周子墨也覺百般難熬。
他雖屬下九流之輩,然因長相清俊、口齒伶俐,向來依附於富貴人家的夫人小姐過著綽綽有餘的日子。後來入駐侯府,雖稱不上奢靡華貴,但也算住著高敞屋宇,早已忘卻幼時蜷縮草垛的淒涼滋味。
如今兩人蝸居之處不過尋常農舍。
床板硬實硌人姑且不論,縱是新取的被褥,仍透著一股難言的悶溼氣味。
屋內陳設與其說是簡潔,不如說是簡陋至極。
看慣精緻雕屏擺設與綾羅紗帳後,此刻環顧四周,入眼的儘是粗木桌椅與泥坯牆面。
庭院裡不見悉心栽培的花草,地上偶爾還點綴些許雞鴨排泄物。此等巨大落差,猶如一根利刺深扎心房。
為免引人側目,二人還得脫下綾羅,換上粗布衣衫。這對愛好妝扮的安心雅而言,簡直是種精神折磨。
更令她無從忍受的是,凡事皆須親力親為!從前穿衣梳洗自有婢僕伺候,如今卻連沐浴用的熱水也需自行生火燒煮。周子墨從初始的百依百順,也漸漸變成勸她須得學著事事親為。
安心雅日日克制不住滿腔怒火埋怨連連,嬌生慣養的脾性逐漸顯露,令周子墨頗感難以招架。
此刻蝸居農舍的兩人,心中都不由對這場「私奔」之舉產生質疑。
安心雅盼著周子墨能購置一座小宅院,再雇上幾個下人服侍,如此便能與情郎過上神仙眷侶的逍遙日子。然而周子墨心知肚明,若真如此行事,他們手頭那點銀錢根本撐持不了多久,到時又該如何是好?
見周子墨不肯答應條件,安心雅一賭氣便衝出屋外。周子墨只得追趕出去。兩人對此間風物皆不熟悉,兜兜轉轉繞了許多冤枉路,才滿身塵土、疲憊不堪地回到小院。
更雪上加霜的是,周子墨甫踏入房門,便瞥見屋內被翻箱倒櫃的混亂跡象!他心頭一凜,急忙翻查,竟發現藏在暗處的所有銀票不翼而飛!
「天殺的盜賊!竟偷光了我們的身家!」周子墨心態瞬間崩潰,他瘋也似地衝到院中大聲咆哮!回應他的卻只有遠處傳來幾聲寥落的犬吠。
安心雅淚眼汪汪癱坐床沿抽噎:「子墨……錢都沒了……咱們可怎麼辦?咱們回京都去吧……」
周子墨頹喪跌坐冰涼的地面,聲音透著絕望:「要怎麼回?連僱車的路費都湊不齊……沒有代步的車輛,這條路走到何時是個盡頭?」
「難道要困在這窮鄉等死不成?你就不能出去掙些銀錢嗎?」安心雅失控地嘶吼起來!
「妳竟還有臉說!落到這田地全怪妳!」周子墨猛然衝到安心雅眼前,惡狠狠瞪視著她:「若不是為了出去追妳,賊人怎麼有機可趁!妳若再敢對我吼叫半句……信不信我將妳賣掉換銀錢!」
周子墨向來予人溫柔體貼的印象,何曾顯露這般暴戾兇狠的嘴臉?那眼神中的惡意,彷彿只要安心雅再吐一字,他便要撲上來撕碎她!
恐懼與怨恨在心頭劇烈交戰,安心雅終究沒敢再吱聲。小破屋陷入一片死寂。
這番情形透過風雨樓傳回後,姜清妍嘆息一聲:「既是如此境地,便順勢扶他們一把罷。」
於是兩日後,周子墨和安心雅竟「幸運」拾獲一只遺落的布囊。兩人悄悄揣回屋內解開層層包裹,布囊裡赫然盛滿白花花的銀兩!
錢數雖不多,但購置車馬、飽食幾頓、再掙扎回京都,倒也勉強足夠了。
自大吵後便少有交談的兩人,此刻竟產生了無言的默契。他們默默收拾起微薄行囊,一同踏上返京的路途。
昔日以為只要有情便可飲水充饑,可直至每日飲著那股帶著土腥味的井水,兩人才切身嚐透飢腸轆轆的滋味。
什麼風花雪月、纏綿情愛,此刻統統敵不過掌中一枚熱騰騰的饅頭!
周子墨備妥乾糧,便帶著安心雅日夜兼程往京都趕去。至於回去後要如何應對未來,二人皆心照不宣地閉口不談,誰也不願去揭破那層最後的遮羞布。
待他們風塵僕僕踏入京都城門時,天色已濃沉如墨。二人蓬頭垢面,渾身散發出隱隱的汗餿味,只打算先尋間客棧暫歇一宿,待明日稍作梳洗、換上整潔衣裳,才好意思返回侯府。
世間事偏就這般湊巧。周遭開門營業的客棧竟僅此一家,恰好便是安侯夫人與姜陶棲身之所。
周子墨面色頓時變得極其複雜,下意識將臉往下拉了拉遮擋容貌,一言不發隨著店小二踏入客房。
店小二只當他二人是新婚夫婦,好心提點道:「兩位客官夜間請盡量放低聲響。對過房裡也住著一對夫婦,但性子怪異得很,平日深居簡出,脾性亦暴躁,稍有風吹草動便要驚呼怒斥。」
安心雅皺緊眉尖:「不能為咱們換間房嗎?」
店小二歉然地搓手:「著實對不住,房舍都滿了……勞駕您二位將就一晚。」
周子墨眼皮劇烈跳動數下,悶聲道:「知道了。橫豎明日一早便走。」
「真沒用。」安心雅低聲嘟囔埋怨了一句,隨即整個人倒向床鋪,發出一聲如釋重負的輕嘆。久未曾睡上如此柔軟的床榻,渾身骨頭都累到痠麻不堪,哪還顧得上理會僵立在一旁發呆的周子墨,眼皮一闔便昏沉睡去。
周子墨兀自呆坐在圈椅中,目光發怔地投向緊閉的房門方向。
他心底比誰都清楚——對門住著的,正是安侯夫人與姜陶。
回想這一路逃奔,他心念一轉,反倒覺著安侯夫人待自己倒尚算不錯。
安心雅既然重返京都,將來必定要嫁入其他官宦門第,他對她的遐想也早該消逝了。倘若安心雅這條路已然走不通……那麼憑藉那個孩子,投靠安侯夫人,或許才是更好的退路?
他腦中正盤桓糾結之際,耳際陡然聽見對門房門開啟的「吱呀」聲響!
周子墨心頭猛然一跳!側耳細聽確認安心雅早已酣睡,這才悄無聲息地溜到門邊,悄然拉開一道細縫向外窺探——
只見走廊那頭赫然掠過一抹女子的身影,正是安侯夫人!
周子墨心底暗暗驚嘆,當真盼什麼來什麼。此刻只要他踏出屋門,便能不著痕跡地與安侯夫人碰個正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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