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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刷品通常都是先從學院內部開始傳播的。很公平的價格,31元一本,在最豪華的那款午餐中割出半份即可將它握在手中、或者投在裝置上,教它們從實體與虛擬的貨架上消失得毫無懸念——相信即使在價位後方加一個0上去,它們的結局恐怕也是無從改變。鮮少有誰會在這月亮之下還寧願捨棄審美來換取吃食,那畢竟是每週一次的更新時刻!要把握讓心中可被開上一簇新花的機會就得於現在。飛快翻動、仔細摩挲,主角人選仍然是由那數位人盡皆知的在校生們佔據,只是其中毫無征兆地多了一位讀者模特上前與他們同台競技,沒有誰會對他的樣貌陌生的……是他!於那些愛好者們而言,真是幾教人驚喜的一個發現——像推門進某一家店後,恰好有位許久未見的朋友坐在店裏,對上視線後就投以一個熱切的問候……或者一直被小範圍關注的某位背景板式配角忽然出現在作品的主線故事之中,还被給予一個相當豪華的登場待遇?從聲音躍下紙面,他換了一個方式和他們打招呼,看口型似乎是準備要説出些動人的話來,然而他給了自己一段沉默的權利,這次只教他人去猜測他的意思了。
拿起它結賬時,秋緹卡起初不太想承認這本內容物中包括他的好朋友。他的意思是——尤莎琳確實是他無可替代的友人無錯,但這個人的許多行為又切實教他感到羞恥。那些沒什麼保留的內容、會讓他覺得「為什麼連這都可以拿出來説?!」的發言、荒謬的即興表演——很有意思!而這就是他所羞恥的點。他喜歡對這些事物表現出不耐煩與挑剔,這更是另一重樂趣,甚至當他單獨與伊洛拉貼在一起時,他會暗自有那麼些希望自己的樣子被「那個打擾性的聲音」評論一下。有一個人能在旁邊無害而有趣地干擾自己,這是何等的奢侈?有時他會覺得自己逃來Site-W就是為了這些,為了從井然有序中抽身出來、去一個亂七八糟的地方。晝城沒有把他開除,他只是擅離職守了,好極了——他從他的法定崗位上曠工了四年多,至今還悠哉生活在他這非法的第二人生中,他不想織一張整齊的網,只想用安全繩固定自己、在那些糾纏似枯藤的電路與數據流中遊走。
在這裏,他能享受什麼?如果有哪天他再被自己的過去追上,他想他會先隨手將這本雜誌拍到對方面前。隨意可觀賞那些不能見於太陽下的違禁品,隨手可購買一本在晝城唯有拜訪黑市才能得到的雜誌,好極了!這就是他起碼能享受到的、最基礎的一樣事。他沒有得到什麼驚天動地的機遇、也沒有收穫什麼意外的大額財富,但是這樣就好,他只想要一些符合他當前年齡段的東西,一點容許他胡鬧的空間,這些以他的身份恐怕要太久之後才能買得到的概念,他背起法律責任跑路後就免費得到了。似乎「越貧窮越富有」這個奇怪的定律在他身上一躍成真,而他在一日之中第不知多少次地感謝了自己當初荒唐的冒險……幸虧當初用完了存款、幸虧他扔下了那裏的一切!要説有什麼遺憾的,大概就是和他的一位同學兼筆友失去了聯繫,教他無法與他共享笑聲、創作、奇遇與可笑的友誼——不過,算了、算了,當時可是叫他跑也叫不動(這位好友有一份強烈的、有關地脈的愛好……他真想告訴他,這裏不是也有地脈嗎?!),哪天可能就和尤莎琳惦記的那位士官長一同下來了也説不定。
尤莎琳,本來就受歡迎的這位主持人現今於紙面上繼續他的宣講,在他看來實在對得起上一期廣播中其那故意的口出狂言——這位人士是聲稱要「不浪費自己的氣質」:「聽眾朋友們,您們是否已厭煩於總忍不住搜索關於我的圖片、然而卻無法在更專業的角度下看到我,僅能見到日常的光照、隨意的構圖、一些模糊的身影,來自他人的偶遇與不經意的入鏡?主持人Южак總是為可愛的聽眾們排憂解難,請讓我試試自己有沒有這般天賦吧。我邀請您們——除了我日常所可見的同學以外的您們,在下一期的《The Rarities》雜誌中,見到我的樣貌。」着實一段動聽的承諾,直到他結束播音、在他們的陪伴下為返回宿舍而經過課室走廊,一途都有好些幸運的同學問他,向他確認:這是真的嗎?Южарин,你終於下定決心了,但是為什麼?諸如此類密度頗高的問句,他現在無法逐個按具體內容回憶起來,但總括而言,都圍繞這麼一些核心——你先前一直迴避它,將之解釋為一種並不令自己感興趣的做法,是什麼令你改變了主意?我們以為你只想作聲音的主人,不想作影像的載體。簡單而言,什麼令你自願違反了自己的過往形象管理策略?然後他對他們坦誠,對着太陽穴擺出一個槍狀手勢:親愛的,生活總需要一點新意吧?
又一位顧客買下了這本刊物,連標籤都不拆就在影像炫耀,隔着那層磨砂有什麼好拍的?!他難免想發出這樣一種疑問,又怕被忽然認出,猶豫再三後還是轉身離開了。這在頻率中一直建有一座美麗巢穴、持續向外界歌唱的孔雀,起初不是每個人都喜愛他的風格與説辭,他也只為那些令他滿意的個人念頭而開腔。Site-W中的廣播相關從業者數以千計,他僅是其中一個,有些播音者放送似撒網捕撈、有足以將聽者抓住的魅力與敘事,而剩下那一些遊走以尋找一條偏僻小溪的人們就專門去到他那裏,聽一些不着邊際的電波、歡呼一些狂放的合奏……不知何時開始,每一逢頻率開啟,那些等待已久的聽眾即如期於收聽人數欄之中蜂擁而至,只為聽一陣由他口中彈出的字符樂曲,到了現在,令這些醉心藝術的學生們光是等候他每日的節目竟還不足夠,今後更要加上等待他在雜誌中的登場:兼職平面模特的廣播員!夜城總是需要脫軌的新意,他如此張揚地同不相似領域的他人一樣站到舞台上,無疑是件好事。他曾禮貌拒絕過這個提議,但能夠反悔終歸是好的,令人猜不到走向的作風會颳到何處?「我希望自己成為他於拍攝間隙中可以從我手中取一支凍水的那個人」——有人充滿敬意地拆封,充滿敬意地如此許願,又躲開那雙銀紫色的目光,害怕被百目百相的孔雀聽到。放棄吧,朋友們,秋緹卡這樣想:連我都不知道他是從哪得到那些奇怪的消息,您們的行徑忽然被他説出來又有如何奇怪?請在之後的節目裏期待這一點吧。
夜城網絡保守秘密、但也不抗拒將無傷大雅的秘密變作共享,於是他從電台中一躍而下,站上人們手持的讀物中,隔着手套點出售價,從電子的貨幣流中換出一份又一份間接通向他美貌之側的入場券。銀白色長風衣,踩一對軍靴,自下擺處露一節小腿,晃在打光下,畫面中他將一隻手搭在桌邊,手指漫不經心地捲着播報稿的邊角,目光將面部朝向側着引入那令陰影恰好裹住他輪廓的方位中。皮膚隔霧般冷白,垂在頸側的銀紫色髮絲成為修飾面龐的緞帶,撫起他下顎弧度,向不知何處的攝像頭炫耀,對機械目光後方的無數觀眾張揚,某一處舞台的可愛主人,尊貴的一隻白孔雀。線條與角度迎合他,構圖找上他,他在其中沉默、也不微笑,像將情緒握在要發生的那一刻,就如此安然進入一張單頁廣告圖中,似乎只為了向讀者展示如何凸顯出一個被畫框點綴般的美麗氛圍——然後,照片下方的説明揭露它的本質,他想為自己的電台拍一張新的宣傳照。就在翻開這專欄時,有這樣一件事被因此而篤定:他今年的業餘藝術成就大概是又要添上穩定的一筆,被換算到優異的成績檔案中……這是件大有指望的事,它可會增加這樣的概率——他的作品可能會被輸送到晝城,成為被官方認證的「文化交流物」,用於感化地上人們那貧瘠的感官世界。當然,以秋緹卡對晝城學生們技術力的認知來講,他認為尤莎琳的頻道大可能已經被以某些隱蔽的方式而傳播開了,這畢竟不再是一個真屬於秘密與隱私的時代,這傢伙也大有可能擁有了一批隱形的、被隔離在實時更新節奏之外的追隨者……
又説起來,他手裏這一本刊物能在黑市(因為其交易對象與內容的多元化而常被暱稱為「絲綢之路」)之中賣出多少的價格?他真應該去查一查——不過他的登錄可能也已經過期了、得重新佈置登入環境。他最近略有點忙,有一段時間沒再摸進這個理論上的非法市集裏,不知道那裏又變成了什麼樣、上架了什麼奇怪的貨品。從那裏,瀏覽者能間接總結處晝城人近期又缺了些什麼東西、以及交易-配送方式可以如何改變得因地制宜,很神奇,大概人的慾望無法真的被消滅……哪怕是在當前最嚴格而潔淨的城市裏。
那一層可食用塑料(一般不建議真去食用,但在一些版本限定的香味吸引之下……有益的勸告看起來更像敵人)的外裝磨砂薄膜被拆開後,就能見到尤莎琳抬起頭的模樣定格在印刷得色彩艷麗的刊物上,不直視特定的何人,然而誰也逃不過他的目光。可想而知的是,他美麗的面貌會在這一段時間裏忽然變得「不見不散」——這位主持人模特的形象會在現實被討論、在網絡被解讀,愛好者的數字或許會更加增長,往一個秋緹卡所無法預知的方向狂奔,在某一刻撞成一團四散的泡沫、往後再裂變衍生出其他的什麼節目效果與梗,再又再被尤莎琳親自回收,成為他節目中的閉環,滋養新一批的討論。如此循環。廣播頻率中把玩語言的一隻白孔雀,現今他終於暫時不再説話,只留一點身影在平面上,他定格的口卻居然仍未被視為一個沉默的美麗象征。有人説:我不懷疑他下一秒就會忽然開啟圖頻轉換功能、倏地轉過身來,隨興講出一段動人的話……他的聲音已流淌千遍,教他此刻哪怕不説出言語、也仍似有動聽的頻率在編織緞帶。當期的刊物被分來析去,終於被確定只是一本普通的製品,但真相已經不重要。仍有人對此提心吊膽,戴着手套才敢去翻閱,害怕一陣嘲笑自己手法不端的語句忽然流出來,輕輕一本刊物居然就壓得他們手震,聲帶乾涸。他們心裏所想的都已經代替他本人去説了。
Южак-Yuzhak,Южарин-Yuzharin,兩種名字都被寫在其中,主持人的身份和本名握手,尋得一處讓它們同台的方式,穿着指定服裝的他是一面新升起的旗幟,標註出身的資料欄處懸掛有一個名字:前露斯希亞聯邦;再一行備註:該兼職模特聲明將收入的50%捐予失效政區居民救助協會。很好的宣傳,他有預感,這個協會的名字會短暫在今日忽然迎來一次爆發式的搜索次數浪潮——而他們很快就會在熱銷刊榜上得到答案,下一次尤莎琳再步入那裏時,就一定會再獲得一些額外的話題,他一貫追尋新意的方式。流竄着做義工是一種散播驚喜的途徑吧?不止一次,他們這組合被人認出來……而尤莎琳那英俊可愛的臉(捫心自問,他覺得尤莎琳的長相非常符合許多種審美標準,包括他的)總為他們帶來些意想不到的收益,情緒與實際利益皆有。不算是壞事吧,除了有時候確實會多花些時間在解釋什麼事上以外。失效政區居民救助協會大概已經算是他們去過的這麼多慈善性質機構裏,最嚴謹最正常的一間了。
他們前不久再一次拜訪那裏,再一次作為三個鐵桿義工組合——如往常一樣,他檢修設備,伊洛拉調整人體,而尤莎琳舒緩精神:同他們傾談一整個上午與中午,教他們全都忘記了用餐時間,因工作人員亦投入在其中、以至於他們都在不知不覺間忘了那尚等候着被開啟的食品庫。他對此早有心理預期了,於他這樣的體力勞作者而言,隨手拆一塊無碎屑的乾糧充飢即可,更需要注意的只是那如同傳誦似的背景音:尤莎琳在作為義工而幫忙宣講時不會戴廣播器,這實在教他的聲音變得難以忽視,連耳塞的阻隔也有些像是用海綿來堵流水……不過聊勝於無。一旦聽到一些令他產生記憶點的短句,他就不得不用重複動作擰掉故障與雜音,再有、再消,不斷重覆。他曾經擔心過這行為會顯得不禮貌、形似對好友感到厭煩,然後他就得到了這由尤莎琳送給他的耳塞——他説,「指令組或許總有不受控制的時候,到了那一會,請您就戴上它們吧」,倒是相當自覺且貼心,一種掌握能力者才會有的姿態。他不討厭這樣,這畢竟是道太陽的影子,烙在他們身上抹不掉,或許他無意中也會露出這樣的神情?畢竟連伊洛拉竟也會這樣,溫柔的、耐心的伊洛拉。當那雙手撫上那些向其求助的人們,這位電療師是知道的,知道自己在這短暫的時刻裏正將他人命運給摁在掌心下——由此而露出的那一些愜意笑容,他是能察覺出來它如何與平常的笑容所不相同的。大概算得上是晝城給他們的祝福之一?令他們帶着些已經足夠過人的才華而活下去,且還要一直不得忘記這才華的來源,活下去,而太陽的賜予就到此為止了,不再理會之後的他們會用怎樣的方式去生活……可能也不在意這些能力的所有者們究竟有沒有明天的生活。
整個中心建設如溫室,據稱採用了對人體有舒緩效果的植被種類、配以相對更接近地面環境的光照系統,促進人體的自我恢復能力與幫助逐步適應新棲息地。新來者們已經洗去污濁與疲憊,接下來的説明——他知道,因涉及講解,得需等聽者的體力都恢復後才好進行,而這數日久違的平穩生活大概已經足夠向他們稍作説明夜城的誠意。Site-W仍保留有「登月協議」,設配套設施以接收這些遠方的來客們,他們已經安全了……接下來的挑戰則是在社會的幫助下,適應這黑夜之中的生活。墻上嵌着浮動的光圖海報,簡約而鮮艷的筆觸繪着如此一個畫面,不同人種共同沐浴在月光下,用現今主要失效政區們的數種通用語言寫着一段話:「在世上困難的事之中,您們已經克服了其中最大的那項。」
「奉主月官喻,祝賀各位安全完成『登月』歷程,我們深知,背井離鄉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勇氣。根據《登月協議》,您們將正式進入Site-W的初期適應程序,而我們將以最大誠意接納與協助您們共同建構夜間生活的節律……」
然後,他帶領新來者熟悉這個場地。在那裏,他也是一名協調員——字面意義上地,協助這些新市民們進行語言的再適應。前露斯希亞住民的身份讓他在這裏得心應手如嵌入一塊拼圖,Южарин,他介紹:我的名字是Южарин·Алёнович·Кошур-ысук,作為一名晝城「自然人類採集計劃」的受害者,謹代表我的母親地界向您們表示歡迎。是了,只有在這裏,他才會卸下那個與他如影隨形的廣播器,以真誠的本音去招待這些遠道而來的現下客人、未來同胞。此時他的本音失卻了廣播中呈現的清晰平滑,甚至有些略微疲倦的雜音,然而仍能令人鮮明覺察出——其確是個會使聽者感到親切的聲線,用低調與和緩向他們講述一些須知事項,在這裏的效果更加形似將暴風雨擋在屋外的庇護所。疲倦而惶恐的人們需要他,需要這音聲上的光與熱。他們緩緩聽着,緊張感悄然從聲音的縫隙中流走,詞句撫平眉間上的褶皺。他説着,他們聽着:
「——過渡期內,食物發放時間將暫以地面節律為準,並適時逐漸切換至夜城時刻表節奏。食物種類已按照各位的體質錄入數據進行適配……」
食物。來客們源自天南海北,好在這對於夜城早已不是問題。刨除已實現人工種植的、那些常見與不常見的作物不提,這裏的肉類也已以人造肉為主,意味着可以無害培育出幾乎所有種類與部位的肉食、臟器、血液、骨骼——具體畫面一般不會需要被人知道(據説那是個令人不適的場面:一整室漂浮於培養皿中,看起來「活着」、然而並不真正有生命與感覺的身體部分),總之,足以模擬與覆蓋他們的食譜範圍。在這個被鼓勵以美觀方式放縱自我的月下城,對口味的追求實在是驚人的,每家餐廳與每條食物生產線都似乎有義務以種種方式滿足顧客們的喜好……相應地,為了最大程度避免浪費,一般餐廳都會擁有人體掃描工序,以合理分析及分配每一份餐點食量。家鄉食物與異鄉食物都將等候他們的到來,避開那些過敏源與創傷記憶,從生物本能上安撫他們。香料,材料,溫度,方式,可以被量化與被把控的賓至如歸。或許失效政區仍保有相應的傳統飲食……與民族有關的那些,令他稍有羨慕的那些。
秋緹卡,他知道他已經失去所謂「民族」的概念太久——他是何等族裔的人?他只能知道自己是白種人,族裔在晝城的語境中已經變得古老而遙遠,僅能用於分辨外來輸入的人口,有太多事物比族裔重要、也比族裔更能劃分他們,他在那裏沒有什麼太獨屬的食物回憶,反正一切都是有營養的、放入口中是「符合他基因結構的美味」的,真正享受食物的體驗已是他擅離職守後才有的補償了。他可以坐在快餐店裏、純肉食餐廳裏、純素食餐廳裏,站在零食鋪旁、糕點屋旁、乳茶咖啡飲品店旁,等貨幣結算通知和餐品一起飄過來,他食下它們,教身體與想法都發更多的生物電,在新的一天裏也噼啪作響、趕往下一個工程點或者課室。更幸運的是,此處的可食用電在逐漸變成屬於他的新家回憶,所謂「人類的乾電池」……他最喜愛的零食實在是「電棉球」!字面意義上、如棉花糖般輕盈的一團甜味電粒子,會發一點微弱閃光,入口即融,有着細微刺激感與清涼餘韻、以及從醫學層面證實對他有益:那些粒子們會在舌面接觸時釋放出極低頻的電波脈動,提神且有助消除他體內積累的、維修工作所導致的外來靜電,很快令它成為他的最愛(也更加相信他與電力的緣分,畢竟不是每人都適合與喜愛攝入它們),除了隨身攜帶以外,至今也有一堆未拆封的電棉球存放在尤莎琳的廣播室裏,觀劇或廣播時當零食。他實在會考慮把這東西推廣給新來的居民們,當然,得等他們的身體檢查報告再更新一兩次,有的人會對電粒子有潛在的不耐受情況,這可就不太好了。他已想好,到時他會視情況而為他們推薦更合適的零食……只要是在他的能力範圍之內。食物果真是人類情感的可愛基石?更早時的人們甚至還會情願吃那些顯然對自己健康有害的食品,只因為它們實在美味,令人足以——起碼令那時還未有掌握足夠技術的人們足以——為口味而犧牲一點個人健康,慢性地長期地。或許這些地上來客們也難免受其困擾,但是沒關係,夜城會為他們解決這些。這裏沒有含量超標的食品。
「——提供每週一次『聲音回溯室』服務,選擇該服務後,系統將從意識層面讀取您家鄉語言的記錄片段與親友錄音,亦可由您自行輸入回憶音源與指示詞、關鍵詞……」
聲音。當然了,每時每刻都能聽到的音源不是那麼容易割捨的……從一個播音員的角度來講,也不應該割捨。夜城保留一切,有人稱這裏是個巨大的移動硬盤,在他看來,這並不是個無端的形容——存檔、保留、複製,幾乎隨處可見的博物館,一個個不會丟失的人生。總有人幫他們記着這一切。而他們所可以選擇的,是將這些記憶導出與儲存下來……他有幸學習過如何檢修那些回聲系統。從基礎的造型、到留聲機一般的「花朵」所組成的花田,那段進修教他頭昏腦漲,不過都沒關係,在這些知識的洪水中,他起碼洗出過一件事:人的記憶與經歷可以用數十上百種方式來保存,拆解成永不過時的零件,科技的極度發展確實有一部分為此而生。我們永遠會想留住些什麼,趁它們還沒有過期的時候把它們凍起來。自古以來的需求。從石碑泥板紙張的發現、到電子儲存媒介的發明,每個時代的發明都能在展覽館中見到,五百年前的打字機到現在也仍有複製品在運作,或許夜城也會將這些聲音製成標本、變成新的展覽品?這些來客們擁有的母語想必是舊而新的珍貴資源吧。
他喜歡這裏,起碼這裏允許人擁有通訊與儲存上的自由,或許還有些藏身在這些慷慨背後的陰謀?不過他追究不到那裏。儘管有私隱條例列明對市民的保障,然而這裏同晝城,他猜應該並沒有什麼實際上的兩樣:要保障市民權益、了解市民需求,最快也最能繞過偽裝的方式豈不就是直接讀取?只要所有人的儲存內容都可以被調取,變相地,即是所有人都不會被在意。誰都是信息洪流中的一波浪花而已,所謂好與壞更都是相對。當他在這裏用着通訊裝置,輸入每一個字符、錄入每一條語音、傳遞每一片共享的感官數據——每一次他將自己當下的生活以五感形式傳遞出去,如此一個交換中,他不會有什麼方法確定:是否有誰守在這信息的通道中,他與對方的想法是否就在被另一些人緊密監視着(不論以何種原因)……即使知道了又如何?他不過一名維修工人,未曾嚴重地招惹過誰,現今這更加張揚的性格還是被夜城安逸的生活所養出來的,生平犯下過的最大錯誤即是逃離一個並不適合自己的環境,他想不到有誰會願意浪費時間在窺視自己身上——除非那些人想把他捉回去。然而晝城的行動通常都迅速,他如果是帶着些秘密而墜下來的,此時恐怕確實會已經提心吊膽有很長一段時日、又或者已經在躲避追捕的路上,所幸他沒有!他只是一個背叛了自己當時任務的人,最多應該只是給同事們造成一點缺位的干擾……他對此感到抱歉,不過他也再沒有其他方法,好吧,他代替他們擅自原諒自己。這些新居民們之中,大概總有人會與他有相似煩惱?宣講還在繼續,而他已在根據他對其他政區人類有限的認知而展開揣測同想象:一些流失的記憶、無法復現與查找的細節?在那些電力供應不穩(假設他們所來自的地方確實電力不足)、溫度濕度不恆定(應該是真的吧?)、且製造工藝不夠精良的地區(他相信自己的猜測——應該不會有比晝夜城更能控制這些技術的地方了),記憶儲存體要獲得長久的壽命、以及隨時可送檢與維修成功的環境,總是困難的。軟體,硬盤,光碟,磁帶,它們在外界有生命時限,會損壞、老化,無法永遠活下去。他真希望他們將他們的記憶盡可能地都帶上了……這裏有面向那些所謂「懷舊設備」的專業維修處,他相信他們能起作用的。
「——在您完成初識面談後,系統將為您生成新居民識別碼,並視情況選配對應類型的身份模組,例如知識分子、技術學員、藝術貢獻人、治療志願者等……」
身份。他們遠道而來,目的各不相同,已見過的人之中就有想與過去徹底劃清界限的、想將過去全部搬運過來的,以及在這兩個極端之中如光譜般遊走不定的。夜城喜愛這樣的混亂——從數據流方面而言,説不定可以這樣下一個定義。一個流動的人會帶來數不清的變數,這些在晝城中需要刻意維持的,在這裏觸手可及……甚至有點過剩了,以至於還需要一些額外的方式去平定它們。學習、創作、檢修、治療,產出的藝術品與觀點會被輸送到晝城,去有償安撫那些可憐的、被神火賜福與摧殘的人們——這般的輸送需要信任,而登月者中永遠不乏被神火灼燒過的人,這樣的人如果完全不願意讓自己的手與思想被用於洗掉神火的灼痕,實在完全合理。他理解這一點,畢竟時至今日,他其實也不怎樣觸碰那些來自晝城的器械……那些在神火中流失了情感的、如同廢墟般活着的人,自然有些人會選擇拯救他們,至今仍有「夜城中設有秘密的晝城人療養院」這樣的傳言存在,而實際上的調解組織也確有其事。不過那些不是他所需要顧及的,現在的他只需要着重於自己與同類的體驗就夠了。
通常而言,你無法在晝城自定義自己的身份,起碼從明面上是這樣。在晝城外圍的學院中生活,誰能不去悄悄鑽研一些看似(於學生而言也確實)很「酷」的、對已有的系統與設施作些什麼改動的土方法?有一些確實有效、有一些似乎更像都市傳説,他懷疑自己研究電線與電力之類的本領就是從那時開始初現端倪的。他們那一幫心思用在挑戰檔案權威上的少兒,帶着一點從課堂上學的知識作為基地、上面堆砌一紮紮東拼西湊來的説法與偏門技巧,用這勉強組裝起來的拼裝物去探究那些被鎖住的電子文件、理論上而言不對外開放的廣播內容,諸如此類「不能被發現」的東西……恰恰就是這種加密得不完全、令外界知道它們存在的東西最吸引好奇心旺盛的孩子!整個淺薄而搖搖欲墜的計劃中,作為一名初級電工,他努力負責了基本的接線、燈源導體更換、控制面板刷新,最多做到干涉那麼一點實體電線與端口結構,而其他人……最初他們也只能做到修改表面顯示的字符與路徑、拆解些電線用於製作那些低功耗的通訊陣列,用來監聽信號塔的部分傳送內容,可要觸及到真正重要的內容簡直天方夜譚——後來他們變強了,當然也被發現了,收穫的額外定向訓練不知是種對天賦的獎勵還是懲罰。他們休息的時間更少了,精力全都被摁在那些他們曾經企圖用之來挑戰某物的技能上,他學會了如何識別語音中的干擾源與頻率交錯,是可用於拆解一些加密廣播無錯;他被培養如何探究一個基座的結構、針對那些密密麻麻如蛛網的精細導線進行修復,這確實令他極有成就感,好似他忽然被重用……而他被顯得如此重要,以至於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用來休息,就像有什麼東西在等待他的拯救、生怕他的休整會耽誤一場不可復刻的行動。他,以及其他同一團隊的同學,就如此被定義為一羣特殊的「超級英雌」,像那些夜城漫畫中的劇情一樣,這類青少年隊伍的題材好像總是能吸引那一個年齡層的孩子。他相信晝城現在應該也用着這樣的套路來鼓勵他的後輩與同齡人們,將他們分成榮譽的、各不相同的小集體,教他們為自己而戰,然後引導一切無可爭議的事發生在他們身上。他們是被安排好的,每個人在太陽下都有自己的好位置。
初初做義工那一會,他好奇着:新來者們,您們是否也有過被強行放到什麼位置上的體驗——不論那是以何種形式?你們是否被迫接受過一些不合自己意的事項、不得不了解一些自己根本用不到的東西?或者,您們所經歷的可能遠比我想象中最艱難的極限還要瘋狂,失效政區總也同時意味着人身保障上一定程度的失效,外面的世界仍在按照自己的秩序而運作,一個屬於第一性的時代正在自然生長,至於伴隨的陣痛要落在誰人的身上,他們要如何預料與控制呢?有不少人帶着那些楚楚可憐的配子方一同來到這裏,可以預見的是,這些羸弱的附屬者在月亮下也會繼續勝任情緒方面的工作,作為安撫與穩定人們的存在而努力生活,也有些過於「搶手」的第二性是因忍受不了所謂過分的虜役而逃離地面,哦,夜城一定會為彵們安排一個不錯的歸宿的。至於是將彵們安放至哪裏,他其實也不那麼清楚——他只是一個喜愛飲酒的人士,不似異性戀那樣對第二性有什麼特殊興趣,要對這種事加以過問,恐怕得去那些專門的街區光顧與調查才行。聽説某些來自失效政區的配子方甚至在這裏建立了互助聯盟,向夜城主政機關提出「重新定義情緒工作」的訴求、甚至呼籲「將第二性全面去職能化」,想要獲得一個平等的權利待遇……好吧,在這麼多訴求裏,他覺得這一條最無可能實現。現在難道不夠好嗎?彵們甚至不用做什麼粗重的勞動,只需要保持美麗——拜託,就保持美麗而已!這可不是什麼「強行將某個羣體放到某個特定的位置」,只是自然界給予彵們的任務。彵們在任何地方都能得到保護,像人類在爭鬥時會避開珠寶……將目光放在主體人羣的身上吧。
「——對於有原政區記憶傷痕者,您可選擇是否公開原籍資訊,我們尊重一切轉化身份的選擇……」
記憶。是了,是得這樣——伊洛拉的診所裏不乏這樣被神火灼傷過的人。痛苦的過往壓在身上會形成無法看見的傷痕,緊繃的肌肉筋脈骨骼仍記得它們,在電流的撫慰下才能將它們舒展一二。麻醉藥品是過去的低效之事,現在要讓他們重獲新生只需要一個療程的記憶清除手術。他們會成為新的人,只要他們想——只要他們願意——讓原有的記憶被相關機構收走。有許多人已經過上了快樂的新生活,只是軀體暫時還沒有忘記。夜城會幫助他們的,儘管他至今也不知道為什麼。他不相信一個地方真的會如此好心,然而他再拿不出更多的證據去支撐自己的疑慮,只能姑且就將它當作一個巨大的慈善機構、月亮下的瘋人院,或許有朝一日他們會作為瘋狂的軍隊而被再次輸往地面,醞釀一場他們將不會知道的反擊?不,那實在太遠了。這裏有一個能讓人忘記傷痕的地方,這樣就好。
他聽説外界在苦於神火帶來的副作用。這精妙絕倫的清潔能源始終是被晝城把握在手中,基於人道主義,它會被免費運輸到那些達成了能源合作協議的地區……畢竟,產生這東西可不再需要像以往開採能源那樣沉重的成本了!當奶與蜜能從水龍頭中湧出得源源不斷,有什麼理由只把這些好東西留在自己的儲藏裏?它可實在用不完,字面意思上的——據當前的數據分析師們所言,要得出將它耗盡的時間,需用上一個龐大的假設性公式去推算才行。他兒時還參觀過那些壯麗的運輸管道,像古代壁畫上天國使者吹響的號角,無時無刻都將那些燦爛的光芒運往各地中轉站、再發送去世界各地,屬於合眾的壯舉。接收了它們以及其配套設施建設的地方,電永遠不跳、城市不再黑夜、飢餓指數下降、疾病減少、數位化普及、教育觸手可及……如果光是聽晝城的宣傳與證據,他可能還會繼續以為這個地方拯救了全世界。來聽一聽美麗的説辭吧,當他在那稱得上奢華的官方運輸機構中做相關維修訓練時,他所聽到一部分的、起碼語氣足夠真誠的説辭:
「……晝城不對其收費,不設限額,不索回報。我們可將神火送至地球的每一角,您不需要懂它的原理,只需——簽訂協議,接通,然後點亮。是的,接通它,您將得到:無需輪班的照明系統,零延遲的資訊模組,無障礙的醫療網絡,與永不枯竭的溫暖。
我們知曉,有些地區仍在掙扎與懷疑。他們質疑神火的代價,聲稱它導致語言衰退、夢境混亂、情緒過度統一。我們理解這些焦慮,因為他們尚未完成情緒模組的建構訓練,也未全面更新語義層級。神火不是真正的問題,舊時代的思想家們只是尚未準備好迎接它……就像孩童仰望太陽時,只會説它過於刺眼。
但我們不會因此關掉太陽。晝城依然選擇分享,只等人們醒來、準備好迎接新的一天。」
然而這裏的無數活體事實證明,總有那麼一些人就是不想接入主網、不想安裝模組、仍然想保留傳統語言與家庭關係(在他看來這肯定算不上什麼罪)——何必令他們詳細解釋?這樣上好的資源,留給更有需要者就好了。簡單而言,在受害者們的視角中,這一切都實在發生得莫名其妙:對於這樣一些思想的持有者佔多數的地區,晝城官員稱他們為非現代人、不穩定因子,很快在一些極為正當的理由加持下,令這些嘗試抵抗的地區被斷電、封網、技術鎖閉。當初戰敗的地區依然在「失敗」,失敗直到它們被定義為「失效政區」,而露斯希亞只是其中最頑強、也最選擇走回自然的那一個——紛爭恐怕是資源匱乏這概念的伴生姊妹,有一些人運氣足夠好,能將海嘯當作衝浪機遇一躍而起、且還起得似模似樣,有一些人,至於其他那些被捲入其中的不幸人們……根據這些當事人的分享,其結果就是成為今日在夜城排隊申請庇護的難民。
不過,為什麼沒有人對此感到疑惑——例如,質疑於夜城為何會如此選擇接收他們?畢竟這裏也只是個人造樂園,再美好也總該有些破綻,這些敏銳的倖存者們理應是在現場就多做調查與質問的……然而,秋緹卡,包括他與其他人在內、旁聽與主聽者們,在聽者尤莎琳如此介紹時,內心都有了這樣一種柔軟的、正向的惰性:似乎這些內容由他説出來後,就是不需要再作追問了。無需擔憂他是否會忙於其他事而敷衍了事、無需介意他是否會在內心恥笑於問題的淺薄,他們知道只要自己提問、對方就會耐心回答——所以反而不需要了。能夠由他説出來的事,想必是經過重重合理安排與規劃而流出揚聲口的,因而我們若有疑問,也會發現答案其實早就寫好,之後如果實在有不明之處,就自己去查看吧。「夜城檔案庫與民政事務處歡迎您們的查詢!」,他剛好聽到尤莎琳這樣重覆,用那種謙和的聲音。他的心似乎被托起一瞬、短暫往天空探去,又被托着穩穩下沉至觸及地面,而後是漫長的自由。動聽的本音……似乎一切都在它之下被安排好,這實在教他失去動力,畢竟,誰會在浸入溫泉或花海時還想着打起精神來戰鬥?他想,難怪尤莎琳總是戴着廣播器,這樣的本音實在過於令人安心,聽過後大概就不會有什麼思考的念頭了——
語言模組的加載與切換、聲音記憶層面的安撫、為夜間生活而進行身體節律的重構與調適……秋緹卡,他見過多數難民在穿越行動中所遭遇的、聲帶受損或語言障礙的情況,那些他修不好的人。他無法修復人類。這些人體失靈的背後原因各有千秋,未實現的大同所碎成的殘片總以不可預知的方式折磨異議者、異議者的異議者,再深入的研習恐怕就要交給那些研究深奧項目的學者去考究,而他目前所能記得的就是那些被異化的語言們。音調飄忽、語法破碎,或者某個重覆的詞組排列,那是他最害怕聽到的聲響之一,像死死卡在某一處的故障迴路,通電時迸裂出苦痛的嘶啞,斷裂在一個等待修復的節點上。他無比慶幸於自己是與他們一起做這份義務工作,作為一名電力技術員,他畢竟只能做到維修那些錯亂的老化的電氣神經,然而尤莎琳和伊洛拉在這方面可以做得接近於社會與心理上的魔術——很多時候,居然只是聆聽與陪伴這些火花,它們就能自行慢慢康復。他不理解這一點,但他選擇相信他們的相對不干預,可是有隱形的工具在空中或意識中浮動?或者夜城也不過是晝城的另一種暗面翻版,用平和快樂的洗腦代替效率至上的洗腦?但在這平靜的海面上,他又對著那些不可預知的事發愣如垂釣,如此認為:反正,不需要現在的他去過多思考這些,他是個帶着技術從太陽的遊戲裏逃出來的人,這就足夠了。他喜歡這裏的氛圍,他只想輕鬆地活着——而他感覺到,夜城允許祂的居民無知地活着、且能樂在其中。好比説,他甚至不需要知道主月官是誰、有何種姓名能力性格樣貌,只需要在每一項政策的頒布與宣發之首見到一句「奉主月官喻」、並對此心下了然:夜城的最高行政長官要隆重講述一項事宜。他完全接受有人凌駕於所有人之上(他畢竟不是主張人人平等的鬥士,在這方面他實在沒有更多想法與見解了),只是無休止的崇拜令他疲倦——他想,一點不用讚美他人的餘地!只要這樣就好了。
「——我們的留言信箱全天候開啟,任何的疑問、不安、好奇,全都可以放到其中。它就是為了做這個的。如果有誰想要保管好自己的隨身記憶,也都可以先來辦理寄存!那一邊有針對於緩解睡眠障礙的CD與廣播序號,沒關係的,我們的翻譯模組運作正常,初步消除文化之間的壁壘是我們應當表現出的誠意……」
介紹流程已然接近走完,場內氣氛開始趨向和暖,在尤莎琳主導的語言調和之下——很難不在這樣的聲音中稍稍走神。他在其中是安全的、不被打擾的,只要話語並不是指向自己,他就容易在這種氛圍中縱容想法飛去其他地方。或許晝城的學生多少都有這種技能,也或許他的這習性也並不在其中算得上高超……就像他的維修方式一樣,可能永遠不會是最頂尖的那個,然而總有地方需要他一起參與。在陽光下,他可以被替換,誰都可以被替換,而他對這樣零件化的生活感到疲倦了。有許多人喜愛它、視它為必要秩序的體現,不過沒關係,他可以被替換——他走了,會有下一個更聽話的人填補他的空位,或許這個人會更忠誠、又或者也會逐漸在同樣的崗位上生出同樣的反抗心,都不重要,他已經不被允許回去了。他是個叛徒了!自從被以「那個不可靠的維修員」作為指代自己的用詞開始,他就已經在消耗自己的存款——大概像倒計時一樣,只要降到1000以下,他就會開始動身。這是一個最低限額的存款線,一旦低於它,系統就會自動找上他,他的一切資料與行蹤都會被一次性調取,而他將逼迫自己離開。
當然,其中過程當然不順利,不然他也不會被尤莎琳找上……這個反動的、且有著反動天賦的人,一個能命令他人的人!哪怕努力令自己變得無害、甚至疑似失去了那麼一些記憶(真的嗎?),他依然是那個奇跡似的帶走了他與伊洛拉、以及更其他的別人的領導者。潛過漫長的邊境線,想方設法偷到的降落工具(晝城到夜城之間的距離差……網狀屏障的設立讓它不至於真的摔死人,然而要避免大距離落差所帶來的衝擊力——不止是身體上、還有精神上的那些,叛逃者在下跌的過程中無可避免地會擦過神火留下的殘餘物——最理想的方式還是緩緩下降),有時尤莎琳表現得似乎記得它們、偶爾會與他們一起重聊這段驚險的冒險故事,然而有時他又是茫然的,這時他們就不會再同他提這一域的話題。從那些表情與語氣上,尤莎琳就像是在表示:「抱歉,我不知道您們在説什麼,但是我很高興聽到這些」。尤莎琳還會將他們之間相遇的時機記錯,在他的口中,有時他們是在那個一塵不染的閒置倉庫裏相遇、有時候是他墜到夜城後才偶遇了他們,久而久之,秋緹卡本身甚至也難免懷疑這樣一件事:究竟是尤莎琳的記憶出錯了、還是他忘記了某些事?好在伊洛拉的記憶力總令他們安心,他一次又一次地説,他們就斷斷續續地重覆聽、重覆刷新自己的記憶——秋緹卡,他將尤莎琳的這情況視為後遺症之一。從太陽下來的人都有些這樣那樣的毛病,或許是治不好的。每個季度的例行檢查中沒有説出尤莎琳的身體有什麼問題,伊洛拉的治療嘗試也沒什麼改變,或許這道疤已經穩固地留下來了,而作為朋友,他所最能做的也只有不要再去故意觸碰它。
「——是的,我們的言語與精神治療師將會採用輪班制駐守,同時具備真人與人工智能通道,可按照需求進行切換……」
伊洛拉,他記得他説過想在未來進入這個崗位。「它有一定的工作經驗要求,所以我在攢着時間——或許某一天,它的相關招聘者會主動來找我?你到時候會一起來嗎?」某一次的約會中,伊洛拉這樣邀請過他。不,他想——我不會想去這個職位上的。他沒有直接拒絕,依然只是用有點慌張的態度回答了他的電鰻……並不完全是偽裝的,單獨在伊洛拉面前時,他確實就有些容易緊張。他想:未來的職位?他想去一個需要他、然而又無需太多過問他精神世界的崗位上,甚至現在的就很好。電線不會要求他坦誠一切,在他手中僅是乖順得如蜘蛛絲一樣。不用思想説話,好在也讓語言在他手中成為一種選擇。電線老實,不會反問他、不會追索他過去的創傷、不會迫他承認什麼。在太陽下敲敲打打時,他總要接觸到語言,現時的他甚至會在回憶時感到好奇,一個維修行業為何會需要這樣多的語句?然而那時,他確實感受到有「語言」正在從那些故障處流出,摸起來帶些漏電似的麻意,然後有念頭順着這種麻痺之感一路上攀,在腦內吱吱作響。從原理上來講,這是正常的——神火所剝奪的人類情感,其中一個出口就是被運輸到這些動能設施中,公平的交易。他無法真正修復語言,但能重建特定的聲波記錄與儀器——在他的工具下,他偶爾聽到那些未被勘探過的怪異鳴響。那一種聲音令他一聽難忘,並很快篤信於這樣一點:如果不是現場確切聽過它們的人,可能僅能從他一點拙劣的描述中感受到它的五十分之一,其中一種類似於人類重複的悲鳴、然而又像被困在特定語句之中的暗號,像極早期的數字電台中會出現的那種內容。誰能理解它們?他們被交託的使命中居然就包括對它們負責,在那些同類的情感碎片中,他們維修、將摻雜這些聲音的內容物拼合回去,完好如初,目送那些聲音隨着能量流動而遠去,直到下一個維修點的被發現。
有時他忍不住在想,他們是不是碰巧察覺到了那麼一些端倪……關於一整個潛伏在晝城系統之下的、異常的神經網絡?這個假設已經被期待與推測過很久,然而至今還沒有一個大膽而權威的説法去印證它,或許在某個更高的領域裏它會是個公開的秘密,而他不知道那個在假設中留在晝城的自己要走多遠才能將之揭曉。數據的幽靈、記憶的殘響,那些從被神火毀壞的主體身上洩漏出來的殘餘意識,它們已無法言説、卻仍在聲音層面留下了蛛絲馬跡,他們大概無意中成為了這些殘響的拾荒者——以至於尤莎琳至今仍在踏着它們伴舞:他分享一切,包括自己包括他人也包括怪談,摘去廣播器後親口錄下一段錄音、將它封存再倒帶,就能令它在循環中自行完成內容的增殖。尤莎琳聲稱是那些事物給了他靈感,或許他應該相信的——再或者,起碼他將這種能力還活化到了雜誌附贈的彩蛋內容裏,將讀者們又在好奇心上聚合一次。他在新刊上是一面新升起的旗幟,數個幾乎原本和這一行業並不相干的要素被他帶來平面的世界中,實驗性地將視線再拖拽到那些他想令之被注意的地方……他成功了,好奇的慕名而來也是一種知名度的好提升,失效政區居民救助協會獲得了一筆可觀的捐款,而這一切還都在繼續。
往後一周又一周的讀者模特,他位列其中未更改過位置,人們慌張而期待於見到如此的他:不有任何能立即被解讀出的情緒,一種令人無法移開目光的凝視狀態;又或者切實是張揚笑着,毫不刻意地坐在畫面中、卻彷彿被專門為印刷對比度而預先設定好了姿勢。好像他就知道觀眾會為了想像他笑起來的樣子而反覆翻頁,於是不再顧慮他們的視線,只一點一點將自己在頁面翻動中挪向遠方。他換了一個命令的舞台——在這個更加誇張的平面劇場中,他甚至無需親自開口。
這位親愛的主導者,他的造型不定,有時在舞台上手持燭火、有時令一束金蓮花在懷中盛放,靈巧的手撥弄琴弦,不變的軍靴踐踏太陽投下的一片光輝。他一直都穿有那一款軍靴,不理上身穿着如何優雅,視線但凡移到下方,一定會見到一副急行軍似的準備。這莫非也是一種風尚?攝像頭難免對準這一行謎團,採訪的文字果然被許多讀者摁上指尖:這是您的有意而為之嗎?是的,尤莎琳長官回答您們,是的。美觀而實用的鞋款繁多,不過他仍選擇依靠這般靴底來承載整個重心向下的傾軋,承載隨心所欲的奔跑,永遠不辜負體力的期望,甚至還能從其中暗格裏抽出乾燥火柴、密封酒精棉片與小刀。以溫柔作常態的夜城裏幾乎用不上這些,他也不是常出入邊月禁區(Moonedge Restricted Area)和緩衝環(Cyclo-Buffer)中那大片森林的人,更不與那些禁區中巡邏的月兔部隊有關係,觀者們只能將這一切繼續歸因為某一處的殘留,太陽要求他的行軍莫非還沒有結束?他不揭曉真相,然而熱情示範,拍攝過程首次作為藏在封面下的一幅動態視頻特典而附贈,又是一陣對軍靴的探究熱潮。「讀者朋友們,我不指定牌子,因為我也就只着過那麼一兩種,還是官方分發的款式……請您們自行探索、多加投稿吧!不要讓自己的創意與體驗被限制,每一人的選擇都獨一無二。」他在視頻的末端如此發出號召,一羣人居然真因此而投入城市行軍的時興,為這一種實在不常見的靴底尋出一條條道路。
尤莎琳,這也是你的一種惡作劇嗎?不,我就是那麼一説,只是提到了這個想法而已,是他們自己想去嘗試的。這要如何去約束他們?這不是我的命令,就算真的是,起碼它也是無害的。是吧?
有贊助商想要聘請他來作測評與活動主持人,他痛快應邀了,甚至帶兩位好友一同過去,聲稱「一定要給他們分紅」——二人其實本並不有額外興趣於此,也本都未作多麼特殊出挑的穿搭,然而由於身處於Южак身邊,他們無從倖免於那些好奇的、想要請教與探究的目光。有一位起初看起來不那麼情願,帶着一種私人時間遭到打擾的煩惱神情,然而還是蹬着防導電設計的工靴過去了,一身被電流拂過的凌亂痕跡尚未來得及打理,因此被燈光與鏡頭塑造出「粗糙的技術工人」類型風格的隨意……較為直觀的反饋效果是,他不免有些自得於此,最終索性在現場幫忙檢查了電路問題,因此提前幫場地供應方節省了一筆維護費用;另一位則穿得溫柔低調,光滑的面料在身上如電鰻肌膚般貼合他的身段,靜靜站在一旁的模樣也似浸在和暖海水浴場中的美人,有人認出他是那位難得一見的電療師,上前希望可以代他的親朋好友預約療程……顯然讓這場預約與面試性質的活動暫時向良性方向混亂了一陣。而白孔雀的主持人只是站在一旁,同贊助商傾談得眉飛色舞,翻紙牌似的翻着一個又一個話題,合作成功敲定。連鎖反應還在繼續,他帶來的好友曝光在認真的娛樂之下,他於是又再擠過去、摟着他們坐在道具箱上,同時段與五個人交談得不亦樂乎,再走出會場時已喝了五瓶水,口乾舌燥地換來三筆豐厚定金與相應的工作量。秋緹卡把電流中那些買水餘下的零錢鏈碼隨手拋入一旁的募集箱,作了一如既往的隨性捐款,問:「所以你是不是用五瓶水的價格換了我們下半學期瀟灑自在的費用?」而伊洛拉沒糾結這些,只再確認一件事:「尤莎琳,你今天戴了廣播器吧?沒有對他們使用指令組吧?」
【據不記名工作人員反饋,活動結束時,Южак本人已進入輕度聲帶疲勞狀態,但仍完成三筆定金敲定、兩場次預約外接主持合約,並就某語音感知裝置的品牌合作初步達成共識。整場活動中,其服飾未見品牌標誌露出,足部依舊選擇其代表性軍靴造型,使觀者更關注個體風格與商品應用的結合點】——即時報道剪紙似的用空隙裹出一個形體,他們的主持人朋友還在裏面:是的,當然了,親愛的秋緹卡,今天的活動體驗如何?不,當然了,親愛的伊洛拉,我戴着我的廣播器,我的指令組還在和它打架,無暇去顧及我的話語。他們不會被我控制的,這會是一場公平的對話,是他們選擇了相信我。
他向他亮出那枚廣播器,此時它依然忠實運作着,同他們當初作的約定一樣,正確而未失效——當然,一整日裏他的聲音也都帶着那種廣播效果,和他平日講話無甚分別:同樣乾淨到平滑、如在錄音室中一般無干擾,像被處理器過濾後的人聲副本(從原理方面而言或許也確實如此),一種經過夜城語音信道校準後的最適頻段。輕微的迴響,輕微的包裹感,不直接刺入聽者耳膜,在耳蝸深處繞一圈後才作落下。這不是他的本音,他自知它的危險、於是絕不放它出來,哪怕面對這二位好友,他也不願將廣播器取下。平日裏他習慣了講玩笑話,未必能再像在言語治療中心裏時那樣,格外注意自己的語句中是否有什麼不經意可能形成命令詞的結構,於是他就終日戴着它。一個簡約項鏈似的裝置,本體像塊灰藍色寶石那樣綴在頸間,一旁環繞的數據載體似半圈嶄新銀飾,連接有一個耳掛式麥克風,如此形成一個美觀的語音淨化場。
早在他們初認識的那段時間裏,他記得自己就這樣聲明過:「親愛的朋友,我不會再刻意使用那個被植入的模組,起碼在我有清醒意識的時候不會、在常規場合下不會。命令太過可能會通往一個固定的結果,以至於讓一切都變成前定和諧(pre-established harmony)——想象一下,您有兩個時鐘,它們走得極其準確,彼此之間既沒有連接線、也不互相控制,但每天的報時總是一模一樣的準確同步……如此一個完美的景象,但也只是完美而已。不,我想我們不能讓這樣的完美被輕易得到——那樣恐怕就再沒有樂趣可言了。我希望有需要我們奔波的事、有足以打敗我們的事,以此避免讓我們變成一灘死水。然而,我也有那麼一些相信:就算有一天廣播器失靈了,或許也不要緊。我的模組太久沒得到維護,説不定它早就已經失效、而我躲避的只是那些從未發生過的,只在我的擔憂與假設中可以被預演、被安排、被不勞而獲的關係與結局。 」
「你也不知道它是否生效……而且,它也無法被檢查出來?所以,我們目前只是假設它平日裏處於活性,並且對此做出些防範措施。雖然廣播器本身也很適合你——它讓你像一個全天候的演講者,但你也因此一直處在這樣恆久運作的狀態之中……你會累嗎,尤扎克?你要控制它、也讓它控制你,你在和一個植入在自己身體裏的功能做鬥爭,對嗎?」
他不太記得自己究竟如何給人答覆,好像每一次都不太一樣,但是沒關係——沒有人追究他的責任。兩位好友,同班同學,學院,夜城系統,月亮本身,沒有人追究他的責任,所以他應該不算説謊,只是忘記。夜城容許忘記,藝術創作總是需要這樣一些不確定的、無法用邏輯去理喻的事物,這裏接收了一切不容於太陽下的瑕疵,若依照晝城的那些傳言與觀點中所比喻,是個月光下的瘋人院。瘋狂的展覽、難以置信的集市、隨心所欲的學生、癲狂激進懶散隨意的市民,殘缺者與被差別對待者的樂園。他墜入這裏,然後他忘記確切的原因——至今為止的説辭都是他的一家之言,當然了,沒有人能説他的經歷是虛假的,每個從晝城跌落下來的人都有着奇幻的經歷,而他不過是其中那格外熱衷於話語的、於是令自己的經歷廣廣播散出去的一個。「我不會停下我講故事的口!」,他如此説着,每日依然過得忙碌。所有被打理的課堂知識,組隊進行的軌域系統實地考察與操作,聽開放講座、上通識課程,散步,在廣播中隨性説着自己喜愛的話題,坐着自己喜愛的列車路線,撰稿而錄製音頻或者乾脆即興播出,發呆,同友人打鬧。現在多加的一項平面模特拍攝給他多增添了些行動流程,帶他去往夜城的另一邊,一個流光溢彩的花園,他就將這一切體驗如實轉錄在頻率中,似乎已經能預見一條新的遊覽路線如何再次誕生,「而您們也不會停下追隨我的故事……哎呀,您們確實是自願的嗎?我並非在用語言欺負您們吧?聽眾朋友們,可以給您們的主持人Южак一個答覆嗎?請將想法儘管打在留言版面上!」——然後版面被洪水似的回應淹沒,密密麻麻的字符似全場觀眾起立鼓掌,一眼掃去,其中相似與不相似的回應都居然,大致地、總括地寫着:是的,我們自願!
他沒有再繼續問下去。這個結果已經令他知道了,一個階段性的氣氛詞會如何換來一片回應——不,這實在太過整齊劃一了,我的朋友們,讓我們開始下一個話題吧。這看起來仍像是我控制了您們。敲一下音叉,然後激起一長段的振動:他説話,然後他們的情感與之對齊,一呼百應的共鳴,機械降神似的處理手法。這是廣播模組中最理想的觀眾收聽反應,當然很好,但是……是了,就和那些已經被標註作「Южак同款」的歌單、路線攻略、穿搭解析一樣,許多人居然變成與他共享生活的隱形朋友,而屆時初來夜城不久的阿克韋洛——於「現在」的過去中仍是士官長、於「未來」的現在中將是軌域統控官,也會在未來的那一天皺着眉問他:Южарин,你果真如此受歡迎,在月亮下也依舊引領他們、統治一群新的下屬?至於尤莎琳,他在同樣的屆時也再次微笑得活潑可愛:「閉上嘴吧,我親愛的Аксъя。」
他曾踢碎、踏碎過什麼嗎?用那雙軍靴,踩地姿勢不像一個只是單純喜愛它們造型的愛好者。給靴子側面的皮革上油拋光,他在反復的動作中找到曾經模擬行軍的夜晚整備時段,一段遙遠又乏味的記憶,説是野外生存演習,實際上可能更像一種蓄意的折磨。那裏是切實的一片荒山原野,晝城最邊區的淨化帶與緩衝區,有壯闊冰冷的河流和寒帶森林,當然,以及需要燒開的水、需要防備的野獸、需要驅趕的蚊蟲、需要輪更的夜晚,無法被個體所掌控的一切。每個人被分配的知識和裝備都隨機,教他們拿着新分發的理論武器去自行合作運用——這裏沒有戰爭,很久很久都不需要什麼童兵了,但這被相信是一種必不可少的、激發少兒潛力的方式,用來預防人們那名為「無聊」的抵抗力疾病。具體的細節已經變得不值一提,於他的回憶中,無非是他們守候的營地、要去取得的物品,以及通往它們的路徑,這麼一些組成了那十五天的事物。單憑他自己,當然什麼都做不到——他如此相信,自己一定是要同其他人合作才能這樣的,恐怕沒有誰能靠單打獨鬥就於這方面獲得成就——先前他與兩位好友公開在廣播中談論起這件事,也是如此聲稱的:「我們在這個夏令營中學會了如何打理軍靴,而我被它的實用與可靠深深吸引,從此出門在外就一直穿這一類形製的靴子,不管上身打扮如何,軍裝或者晚禮服,我都會配一雙軍靴,大概它們承載了我一個隨時可以跑路的意願。」——然後秋緹卡説,不,YUZHARIN,我覺得你在想念你的Aksha。好吧、好吧,不用糾正我,是Aksya!我記得的。留言板上有人發出電子的文字笑聲:【您不會是在偷穿戀人留下的靴子吧www】,Южарин於是用Южак的語調説:Да,我看到了,是的,反正我和他是雙子,我們的尺碼都是一樣的~
提問環節,他喜歡這個!大家都喜歡這個。夜城喜愛無保留的事物,而他也相當慶幸於自己目前的聽眾朋友們都恪守着這個準則,聆聽他的知無不言——上一次他説完了自己的戀慕,這一次會輪到什麼?
【提問!您最喜歡的一位虛擬作品角色是?】
哎呀……他如實説出。某一款他所玩過的、古早的推理解謎冒險遊戲中,有這麼一位角色——暫且按照名字的首字而稱他為「E」吧。故事開始時他尚只是高中生,然而天生聰慧、強壯而美麗,有絕佳的分析能力才華為他鋪平所有的挑戰道路,外貌令他的超凡魅力自有永有,他的長親、青梅竹馬、同學師長,一切人都喜愛他、尊重他——換句話説,世上的一切展開都穩定處在他的預料之中,毫無變化可言。他儘管大可以製造種種挑戰,然而只消看上一眼就能再次將它們全都破解……或許換到誰人身上都將是一種持續一生的幸福,偏偏他是個喜愛新鮮感與刺激感的人!最終,他的實踐結果告訴他:要令自己的人生獲得驚喜,就只能追尋不可預知的絕望——僅有破壞與毀滅的結果是教他感到無法預測的,他終於以此從「前定和諧」的怪圈中逃離出來,用着自己的能力走上一條尋找快樂與新意的道路。當然,是個對世界範圍內都甚不友好的道路,他與同黨所犯下的罪惡罄竹難書,這也是理所應當的——在他看來,無疑是向世界傳播快樂與驚奇的好計劃吧。遊戲一份一份賣出、一次一次開始,E的惡行與魅力周而復始地上演,在數不清的遊戲端口中,在初版、重置版、動畫版與舞台劇版中,被玩家討論、被觀眾凝望,他向所有人述説他的絕望,展示他的生與死。他有一個深愛他的雙生長親,最終被他親手殺害、以換取一絲從無聊中逃逸的機會……他有一個深愛他的青梅竹馬,最終死在他的刀下、僅為了讓自己體驗一次極度的快樂。殺死至親的快感,殺死摯愛的快感,得到這一切後他就繼續前進,去尋找更新穎的解脫了。不過,最終他死了,這位擁有超分析力的平面模特(很巧,回答著問題的他如今也是一位平面模特了),種種惡行的元兇黑幕,為自己精心設計了一個死亡的結局……是了,死亡毫無疑問是最不可預知的絕望,人生最初也是最後的恐懼與破滅都莫過於此,然而極為諷刺的是,當他在自己設計的處刑中走到最後一刻、終於與那會結束他生命的刑具對視時——他忽然意識到,「原來死亡的絕望也不過如此」。處刑的器具鋪天蓋地壓下來,血瀑倒染向天花板,他死了。就只是如此,一個一世都在追求驚喜的人如此死去了。
他——尤莎琳,他得承認,這實在是他最喜愛也最畏懼的角色之一:從E身上,他幾乎明晃晃地看到一個無比令他恐懼與一直致力於躲藏着的未來……是啊,還有什麼是比這更令人恐懼的?!有這樣一個人(哪怕是在虛擬作品之中),他聰慧美麗、擁有看透一切的才能,卻也因此陷入近乎永恆的無聊……最終,哪怕是生命的終點也沒能帶給他怎樣的解脫。他當然害怕着無聊,和所有人類一樣。有時候,他會有這麼一種念頭:所有被額外發明出的事物,理論概念也好、作品工具也罷,都是一種解悶,為了增添生活趣味而存在。對所謂希望與絕望的爭辯説不定也是如此,為了逃避無聊而去做出善舉拯救他人、為打發時間而用別人的痛苦刺激自己,莫非都是為了從煩悶之中倉惶逃開的躲避手法?有時他會有這樣一種想象:沾滿瑣碎無聊等致命毒素的刀就懸在大家的頭上,專門揀擇那些會恐懼於此的個體來追殺……大概那是一種動態視力很好的捕食者,因此才反而注意不到那些就在原地不懂的人們。然而於他而言,躲着逃着似乎都沒有什麼區別——或者他兩者都做得不純粹,不像伊洛拉那樣能安然於一隅天地,也不像秋緹卡那樣總能找到些泥石流似的樂趣。他最大的樂趣現還仍遠在太陽之下……Аквилон,Аксъя,我最大的樂趣。僅僅是戀人這個詞就能指代你麼?
「莫非他對所謂『驚喜』的感知閾值也是在不斷上升?當初如果能忍受這種無聊的話……不過那也就不是他了吧。」當時和他一起通關了遊戲的秋緹卡看着E的死亡畫面陷入沉思,他也在盯着,聽見好友試圖討論這個瘋狂的構成——血瀑留在屏幕上、染到他虹膜的反光裏,好像他就在屏幕中如此用另一個身體死過了一次。恐懼教他無法動彈,似乎唯有用聲音來抒發這一切,全程旁觀着的伊洛拉還未察覺到這點,仍在接着秋緹卡的話:「説不定,做個淺薄的人也不錯吧?如果我的才華無法為我帶來快樂,那它可能更像是種詛咒……」
同聽眾的問答結束了,而他自己的求知慾又飄往另一些方向:當他不將話語説得那樣明確,人們的反應是否又會在其他方位更出彩些?常態來講,他總忍不住將話都説到盡可能全整(幾乎已成為固有的一種習性),擔心自己的想法無法被他人得知得更準確——直到這個巧妙的、一閃而過的瞬間忽然拜訪他,他才終於願意停下來、仔細聽那個被他拒絕許久的念頭,點頭如小組討論中為抓住對方發言要點而禮貌附和對方的考生:啊,留白好像確實是個令人心動的選擇。這樣多個人,這樣多不同的想法與背景,總會有些各自的見解,開在不同土壤中的花會否帶來更多樂趣?對自己也對別人。他的Аксъя還處在他的迴響中、尚未被更加揭出那些暴露他自己的浪潮來,換種方式來打發時間吧,摸清觀眾朋友的普遍愛好同習性總歸是件有挑戰性的事,這樣多個人、這樣多個念頭,真的能對同一個未知達成同一種共識嗎?夠了,尤莎琳,暫且先不用再説了。
作為模特而活動的他所引起的反響浪潮令人喜悅,下一期的雜誌內容中不得不追加一次訪談:一份Q&A,然而也像一段拼貼式的意識流發言。其中張貼他的隻言片語,省略那些早已是常態的長篇大論(它們實在是於廣播中隨時可聽),換成一個居然願意精簡發言的Южак在説話,於紙面上作了暗示與留白。真正的意象被他有意藏在心裏,僅留着些許拼圖與線頭似的端倪在採訪者面前,看他們將它們編織進去,又誠心祈禱一個同他初到夜城而試着成為廣播主持人時所相似的展開:在他的説話還未那樣可影響他人時,總有些有趣的爭論可以被發現,隨年齡增長,它居然就愈發罕見……當然不能説這完全是件壞事,只是,為什麼?他的説話技巧有了什麼不為他所知的提升,或者指令組走上了一條越權的路?不論如何,他想試着避免這樣一份無聊,於是他在新刊中留下盡可能破碎的、可供人隨意解讀的話來。
——此次專訪進行於拍攝結束後,同日於夜城六號展演廳進行,拍攝團隊與受訪者均經過夜城語音模組檢查與模擬環境預處理。尤莎琳本人聲帶狀況良好,拍攝期間持續攝取蜂膠水與維生素C。本雜誌附送特製「廣播聲波濾片」收藏卡,印有此次專訪音頻波形圖樣,可供掃描後回播現場錄音版本。
Q:這次與上次的拍攝現場,您都幾乎全程佩戴了那枚廣播器。這是您作為主持人身份的標誌性配件嗎?
A:您注意到了!説是標誌性配件……哈哈,我恐怕不是唯一一個會戴這種裝備的人,但如果説造型與功效要點,那麼確實。如果沒有它的話,場面一定會變得很令人不安的。
Q:它幫助您穩固聲音嗎?或者,是其他有利於您發聲的方式?
A:透過它,我可以安全無害地説話。話語是一種干擾,我的任務也包括努力將它過濾。我希望自己的聲音可以是一種純粹的閒適之談。
Q:您先前曾在與模特相關的領域從事過嗎?
A:有過類似的那麼一些經驗吧?同樣是被攝像機對着,同樣是要做出相應的姿勢,不過那個更「科學」一些。
Q:作為模特時,您如何準備一場拍攝?曾經的經驗如何幫到您?
A:我會努力想像自己是一個實驗體。被儀器照射、被凝視與調整、被需求固定——(笑)
Q:那實在是太過分了……我猜那與晝城相關?
A:小心太陽。
Q:您能夠區分自己是哪一個「Южарин」嗎?廣播員,模特,學生……?
A:哦!通常取決於當前的環境,不過有時也按照心情來。一些身份與心態的轉變始終不是完全能理性控制的東西,當它覺得自己合適時就會浮現出來。
Q:你會希望哪一種人記得你?
A:所有希望記得我的人。
Q:你會希望哪一種人記得你?
A:和我共享記憶的那一種人。
Q:你會希望哪一種人記得你?
A:正在看這一段文字、並且會因此而做噩夢的人。
Q:如果發展理想,您會考慮繼續朝平面模特方向深造嗎?
A:如果仍有人願意從一個沉默版本的我之中讀取有關我的想法,我將非常樂意!祝願您們身體健康,自由平安。期待下一次見面!
附註- 「廣播聲波濾片」收藏卡的波形中藏有一段語音,將之以特定轉碼形式拆解,會出現一段彩蛋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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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這一些內容的佈置後,他身體似乎輕鬆不少。選擇不將大量內容一次性説出來,似乎也是另一種樂趣……儘管他的聲帶確實暫時不太適應,還尚略微振動着,似乎在為熱身完畢後的正式工作而摩拳擦掌。好吧,大概也不會讓它等得太久——回到宿舍後,他就還有另一項事宜要完成。極快地呼應一下他在訪談中的「小心太陽」吧!其實在夜城談論它們並不會有什麼,只是他內心對此確為稍有介意,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罷了。真正針對此的長篇大論是另一項要求下的產物,他們每人各有不同的專題習作。伊洛拉已從他日常的經營中尋到靈感端倪,秋緹卡也在實現它的路上,而他選定的內容……這或許又會是個值得聊上許久的展開,於是他在新一次聽眾連線活動中對它稍作預告。儘管實際上是忽然闖入的好友們將這一點順勢帶了出來,比他原計劃要早那麼十來秒,沒關係。他就是這樣,説完這一些後,很快就要再説下一些——疲倦的聲帶與身軀表側有時會給他帶來些安慰,令他覺得似乎確實已經有什麼被消耗掉了。一點流走的精力,一點令他感覺自己仍在語言流動之中活着的樂趣。他等待他的長親,等候他親愛又詭異的合作方將新的身體數據報告發給他、再同他商議下一個可被採用的語言刺激源,如此焦急難耐的等待,他無法再用日常行程來填充這段空白:
「好啦,您們可愛的主持人贏了這次牌局。作為輸家,請您們多多購入這期《The Rarities》——記得把購買憑證發在留言板上,不然狠心的Южак本人會與您們上演一場醜惡的絕交……開玩笑的,千萬不要在審美與選擇權上勉強自己!這一局我也玩得很開心,實在地需要謝謝您們,雖然我到現在也還不知道它的原理到底是什麼,但是我贏了……很奇妙的體驗。我不擅長玩牌類遊戲,所以其實也不太希望再遇到這樣的挑戰了(笑)中途我甚至想搬出偉大的秋緹卡大人來為我助陣,然而他看起來只是想看我的熱鬧。您説對吧,Cutieka?」
而他們也是這樣,三個好友的組合,他負責時不時的脫線與詭異發言、秋緹卡負責吐槽,伊洛拉則是那個溫和的常識人。一起在廢品站尋寶、漫無目的坐着列車到處遊蕩,在這個相對美麗的地方打發時間,逃離了危險而玩鬧着,等一個不知何時更新的康復節點。也許是下一天、下一個星期、下一個月。儘管他知道——或許他們兩個也知道——他還有許多話沒和他們説過,沒關係。從太陽到月亮下的人總有這樣一些毛病,沒法將話説得坦誠,得用上盡可能多的時間來沖刷這一段被灼傷的經歷,對於某些話題的沉默甚至還會成為他們之中一種輪流的躲閃,任意二人將剩餘那一人架去語言急救室的畫面曾經也時常發生,現在他們已經好多了。早年一些放送事故錄像還存在網上,成為經久不息的、白孔雀廣播站的名場面剪輯內容——每逢特殊日子,他們甚至會再一同復刻式出演一次先前的事故,具體是哪一種則看公開抽籤的結果。
「我希望你輸掉這場你理應根本不會玩的遊戲,這樣你就能少一點心思放在重複那些奇怪綽號的方面上。或者你乾脆就像之前一樣,在我和伊洛拉約會時突然打個通訊信號過來、問一些根本無關緊要的事,然後被我叱責一頓——我不介意這樣做!並且我還好奇一件事……你到底哪來這麼多時間去經營你的廣播站?我們下課後過來作客時發現你的放送時長已經四個小時了,那麼我需要問你,尤莎琳同學,你的專題研習怎麼樣了?」
這沒什麼不好的,沒有什麼事是比和朋友一起在頻率中説奇怪的話、分享奇怪的事更有趣的了,如果有,那就是擴展他們的隊伍。為什麼等候分析結果的過程如此漫長?萬千個可能性在他腦中閃過,其中包含直接潛入列車而違法去往晝城邊境、或者召集一些技術力更強的同伴去基於愛好而做點什麼,哪一個都有可能,但哪一個似乎都更加打亂現在的順序。輕巧的一團亂麻,咬在他指尖上、變作一小截缺血的發白。去做些更能打發時間的事吧,尤莎琳!
「那個東西不是只要一天就能搞定嗎?我還在緩衝之中,真的很抱歉——給我那麼點時間,讓我把那些衛星帶一樣環着我大腦的念頭都説完,我就可以開工了。聽眾朋友們,是的、是的,我最近在忙那個專題研習了,不知道您們之中有哪些是也正在被它所困擾的?我這次選了個相當符合我作風的主題,屆時完成就一起播出來到頻道裏吧。嗯……不過需要等過了評核期之後。如果您們有想要作分享的作品內容,非常歡迎投稿!等忙完這一切,節目會如常播出。信箱隨時開啟!」
「我這邊倒是已經差不多完成。嗯,秋緹卡那邊的也在順利推進——這樣説吧,其實直到現在還沒開始的同學應該算是少數。當然,我有這樣一個感覺:就算,你在最後期限的一小時前才開動你的計劃,説不定這一切也是能被你順利完成的。只是,如果依照我個人的想法而言,我是覺得最好不要這樣做……哈哈。總做危險的事,對心臟不太好吧?我不太希望你或者其他人是因為這種原因而去到我店裏的,雖然電療對心臟的保健式起搏很有效,但它對我有點殘忍了,因為我會通過電流看到你們的心臟。呃,唉……這會讓食慾不太健康地暴增,是我最近才發現的。」
「十分、十分地抱歉,親愛的伊洛拉,我這次是決定要稍微早些開始……始終是我委託秋緹卡幫我控制打光和拍攝,這些細微而且考驗技術力的環節。你身上的靜電也不太方便去着手處理這些吧?請放心將這副重擔放在他小巧又宏偉的背上,他畢竟也會因此而拿到一個相當不錯的額外加分。我會寫大量健康且正向的內容來證明他的貢獻,將他的名字刻在共同創作者一欄上,直到天空融化海水倒灌——」
「是的,那絕對是精神損失分,在我聽到你這些浮誇的話語內容之後,我的精神損失就已經開始了。我限你……好吧,半小時之內開始,你最好能在這段時間裏把節目收尾了,先着重那些近在眼前的東西吧。雖然你就算遲交了恐怕也沒什麼——反正你那位負責老師平時也總是遲到,但是我已經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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