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短篇 - 【中篇】十四年後的急診室

《十四年後的急診室》

　　實際上這跟今天星期幾沒什麼關係，只是純粹的有些無聊。

　　這幾年很不尋常，跟我剛入行時比起來很不尋常。

　　急診室，照理來說平常應該連半夜四五點都會一位難求的地方，似乎在我發覺以前就變得……嗯，門可羅雀？雖然這城市中沒什麼麻雀。

　　我收起一直拿在手中的電玩，接著打了個很大的哈欠。即使是做為一個醫護人員，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前輩或長官已經不怎麼管我們在做什麼了。彷彿我們這類職業可有可無。

　　我站起，在只有一名病患的急診室裡面來回晃動，在理解到這個空間內不可能存在其他可以打發時間的東西後，我坐到那個病患的旁邊。

　　他依然昏迷。

　　約二十人到三十人左右。這數據表現的是我們這座城市中，每十萬人死於車禍的死亡人數。這名病患也快是了，半夜開快車，撞到與被撞，然後被送到這裡來。

　　奇妙的是，沒有警察來問話，沒有人來探望這名青年。

　　他就這樣鼻青臉腫地躺在這裡將近一個月了，生命跡象穩定，卻也沒有甦醒的跡象。理論上是遲早會死，除了我平常給他打的營養劑之外，根本沒有人會來，也沒有其他更專業的醫生來給他做更進一步的檢查。

　　像是垃圾那般地被拋棄在這裡了一樣。

　　而這間醫院就像是垃圾桶。

　　嘛，說起來好像的確是這樣沒錯……這間醫院的規模跟我剛入行比起，真的小了很多。很像是快變成垃圾的垃圾桶，哈哈。

　　我走回值班櫃檯翻開報紙──二○二四年十二月一日，這十幾年間，沒有發生科幻小說中的「重大科技突破」，生活根本沒什麼改變──環保團體為了保護環境，用了「強硬」的手段，根本地限制了科技、工業的「再發展」。

　　「綠色革命」之後，這種樣子就這樣一路維持了十幾年。

　　什麼也沒變，時間彷彿從來沒走。

　　不，應該說有在走，只是沒有東西在進步，只有為了平均生存率而產生的消滅，比如這間醫院的規模。

　　說起生存率，人民的就醫率確實下降了。

　　或者說不只就醫率……事件發生率？

　　事實上我覺得眼前的東西，與其說是報紙，不如說是「讓你可以維持識字能力」的讀物而已，一些沒什麼文學價值的文學作品在上面流動著。那些社會事件彷彿沒有再發生過，好像這個社會真的變成了儒家理想中的大同世界一般。

　　一切應該只是妄想而已，除了古董電鍋，是不存在著什麼大同的。

　　我將報紙扔在桌上，然後試著躺在椅子上睡去。反正有誰被送進來的話會有人叫我起來的……

　　如果有誰會被送進來的話。

※

　　我被在同一個地方工作的同事拍醒，我睡眼惺忪地望著同樣也睡眼惺忪的同事：「你昨晚沒睡？」

　　「睡什麼？反正來這裡也是睡。」同事笑笑，他是阿系，我在這急診室唯一的工作夥伴，總是頂著一臉「我還想睡」的臉，從雜亂的頭髮跟些許奶油可以看出來阿系的昨晚一定很刺激。

　　「是齁。」我站起身，將電玩收進隨身包包，「不要忘記給那傢伙打營養劑，他死了很麻煩的。」

　　「傢伙？」我一起身阿系便一屁股坐到我剛剛的位置上，「什麼傢伙？」發出疑問之後便將桌上的報紙拿起蓋住自己的臉。

　　「就是那個一個月以前出車禍的傢伙啊……」邊說，我邊往裡面望去。

　　原本應該躺著那名青年的床，此刻卻是空著的。連床單都已經折好、放好。所幸心電儀器沒有拋棄我，它還好好地站在床旁邊，證明昨晚──不，這一個月來的所見不是幻覺。

　　阿系將報紙提起一個小縫以露出眼睛，「我晃完一圈才叫醒你的。我還以為那傢伙是你處理掉了或是家人終於來認領了咧。」

　　「……這樣啊……」我隨口回應，用手勢跟阿系比了再見之後離去。

　　是有誰處理了那青年嗎……

　　我搔了搔頭，跨坐上機車，鑰匙還沒插進去，一陣緊急煞車產生的劇烈摩擦尖聲傳出──嘰咿咿咿咿咿咿咿咿──我先是按了按耳朵，接著朝馬路看去。

　　車禍！──我拔起鑰匙就往車禍現場跑去。

　　我推開圍觀的人群蹲在「他」的身旁。「他」整張臉都是血，衣服因為和地面摩擦而已經有所破損，血液汩汩地從「他」的身上流出，和柏油路面形成一種奇異的黑色。

　　從受傷程度來看應該是還有救……只是得快──我按下手機打給阿系。

　　「喂──」我彷彿可以看見阿系語氣尾端浮動的樣子。

　　「死豬！還睡！」我吼道，「擔架！快拿擔架來！」

　　我從話筒中聽見阿系從椅子上匆匆坐起的碰撞聲，「擔架？幹麻要……」

　　「車禍啊！外面有車禍啊！」

　　「又是傷患？」阿系似乎正在翻找許久未用過的醫療設備，不停發出在哪啊之類的疑問，「每次都是你把傷患帶進來！煩欸！」

　　我突然有點想哭，「他會死啊！快啊！」

　　而阿系似乎在我吼出這句之前便已經出現在馬路對面，很快地就突破人群到我身邊。接著我們費盡了力氣將「他」搬進了急診室中的床上，接著我拿出工具準備開始替「他」消毒，並縫合較深的傷口、止血，同時指示阿系打電話叫吳醫生──少數叫得動而且比較專業的醫生──趕來。

　　當阿系從外頭走回，看見臉上血跡被我清理乾淨的「他」時，阿系彷彿被施了時間暫停魔法一般地停滯了。

　　我皺眉：「怎麼？吳醫生沒接嗎？」

　　「不……」阿系連走過來的動作都顯得很緩慢，感覺像是被什麼給刺激到了一樣，「剛剛狀況很混亂，加上這個人的臉上都是血所以沒注意到……」

　　「注意到？」

　　「這個人根本就是你啊……」阿系一愣一愣地來回看著我和躺在床上的他，「根本一模一樣……一模一樣啊。」

　　我低頭看了看雙眼緊閉的男子，一股惡寒瞬間衝上我的腦門。

　　那根本就是我每天在鏡子中看到的那個人──我自己。

※

　　我看著他睜開眼睛。

　　他先是用眼睛來回觀察這個急診室，接著想起身，卻忽地睜大雙眼，掃視了下他的下半身，緊接著對著我怒視。

　　因為我跟阿系用綁住精神病患的繃帶綁住他了。

　　「我勸你不要亂動，否則傷口很容易又會裂開。」我托著下巴用另隻手握著櫃檯拿來的美工刀著他。

　　他一聽我這麼說，也或者是他看到了我手上的美工刀，很快地就又恢復平靜。

　　「你是什麼來頭？」

　　「……」他沒有繼續講話，只是愣愣地看著天花板。

　　我嘆口氣，將美工刀隨手一丟，「美工刀是唬爛你的啦，至於繃帶也只是因為你身上傷口太多，要是你一醒來就亂動就麻煩了。吳醫生說你沒什麼大礙，只是很多皮肉傷而已。」

　　而眼前的他正皺著眉看著我，一臉不解。而我只是給他一笑。

　　「所以你不是來殺我的？」他開口了，連聲音都跟我一模一樣，有一瞬間我甚至以為我在跟錄音機講話。

　　「殺你？」

　　他的頭又躺回枕頭上，「事實上我剛剛是被推去撞車的。」

　　欸？這……這不是殺人事件嗎！

　　他似乎注意到我了我的意圖，開口：「不要報警。」

　　「為什麼不？」

　　他正要開口，卻開始東張西望，似乎在觀察四周有沒有我跟他以外的人，於是我開口：「阿系跟吳醫生都回去了，現在是晚上快十一點，這裡除了我不會有別人了。」

　　他聽我這麼一說，鬆了口氣：「事實上我是不存在於這個時空的。」

　　啊？

　　這是什麼超展開？

　　「現在是西元幾年？」

　　「二○二四。」

　　從他的表情，似乎是在計算，接著像是算出答案般地：「我是二○三九年來的……十五年後。」

　　「時間旅行？」

　　他搖頭，「嚴格來說不算。時間旅行從根本上是不能做到的。我那年代能做到的只有類似『傳送』的功能。」

　　「傳送？」我開始一頭霧水。

　　「事實上所謂的時間機器只是個能避免你肉體分解成分子的保護裝置……嘛，這中間還有很多很複雜的科學理論啦……總之就是這樣。」

　　「哪……哪樣？」

　　「你很煩欸！」他突地瞪視我，「總之，就是我從二○三九年來的，原本應該是到二○一○年，但卻因為時間機器本身技術的問題只能到二○二四年……該死……」一瞬間，他露出扭曲的表情，然後又倒了回去，繼續呆視天花板。

　　二○一○年……「綠色革命年……」我不自覺地說出聲來。

　　「沒錯，為了阻止那該死的東西，我，」他轉過來看著我，對我笑了一下，「也就是未來的你，搶到了時間機器的使用密碼，要到二○一○去當英雄……只是沒有成功就是了。」

　　「那你怎麼感覺跟我同年紀啊？」

　　他先是一愣，接著哈哈笑了兩聲：「這也是時間機器的技術問題，你沒發現『時間機器』這東西現在根本就不存在嗎？」

　　「是這樣……」

　　「這就是悖論。」他頓了頓，「時間機器無法讓這個時代不存在的東西出現在這個時代……『祖父悖論』事實上的解答大概就是這樣吧，如果你企圖回到你祖父存在的時空去殺你祖父，你自身的存在會先被『時間』給消滅，因為那時候『你根本不存在』。」

　　「所以……時間機器在這時代不存在，時間旅行途中就被時間消滅了，而你也因此變回了我這年紀？」

　　「沒錯，年輕真好呢。」他一說完，我們同時笑了出來。

　　「這麼說來，剛剛推你的人不就是……」

　　他看著我，然後苦笑：「沒錯，被環保團體的人給推了一把。」

※

　　他的傷口在事故之後七天便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這幾天都是我跟阿系輪流照顧他。

　　他幾乎不與阿系或吳醫生交談，只願意與我交談。我猜想是為了保護他自己的安全，從他之前的說明中我大致上了解了一件事情：他正在被「現在」的環保團體追殺……

　　根據他的說法，在未來，環保團體為了拯救即將毀滅了的地球，發明了時間機器（中間的科學原理已經超越了我的高中課本），以用來警告「現在」的環保團體，以及指示該怎麼做。

　　所以才有了「綠色革命」。

　　但事實上似乎地球沒有變得更好，只有更糟──根本地限制了科技的發展之後，「已經造成」的問題沒法解決，只是讓破壞的速度降到最低，換句話說，總有一天還是會消耗殆盡。

　　於是他才進行了這次的計劃。

　　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未來的自己是這麼大膽。

　　現在的他已經可以下床自由活動，現在剛才我也已經幫他拆好了。現在的他跟我真的沒什麼不同……除了服裝。

　　「叫我阿法吧。」在晚上只剩我時他這樣對我說，「不然總是那個人來那個人去的很生疏呢……」

　　「嘛，阿法嗎？」我抬眉。

　　對沒什麼人會經過的急診室來說，有個人能跟自己說話不論如何都是令人高興的，尤其阿法跟我的思想非常相近的時候。

　　「話說回來，你怎麼會敢去做這種事情？……要是是現在的我一定不敢。」

　　他有一瞬間顯得很僵硬，「等你到五十歲，失去一切東西時，而又有人需要你的協助，自然會義無反顧地去幫助他……對吧？」

　　我沒繼續問下去。

　　「說說未來的事情？例如……最後我到底有沒有結婚之類的。」我為了緩和氣氛，這樣說道，只是他的表情似乎變得更僵硬了。

　　我似乎理解到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辦法說，只是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現階段我需要你的幫忙……」他開口，嗓音變得很沙啞，「把我藏起來，藏個十五年，可以嗎？」

※

　　我的住處離醫院大概只有十分鐘的車程，很簡陋的房子……跟我的薪水越來越少或多或少地有點關係。

　　在三樓，只有一個客廳、兩間客房，一間廁所……是的，沒有廚房。這對我這種老試吃外面的人來說倒是沒什麼影響。

　　我把阿法帶進空著的房間，裡面只有當初房東留下的一張床。

　　這裡原本是我和阿系一起租下的房子，但自從阿系交了女朋友跟一堆朋友之後便搬了出去，而我因為嫌麻煩就這樣一直租了下去。突然很慶幸自己的懶惰，否則就沒地方可以給阿法住了。

　　「這是大門鑰匙……」我給他一把，接著又給他一把，「這是你房間的鑰匙。」

　　「嗯，謝謝。」

　　「那我先回去上班了。」我揮手，向他示意再見，「阿系來的時候就回來了。」

　　「真是謝謝你了。」阿法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哪有不幫自己的道理？」我笑笑，接著走出家門。

※

　　「吳醫生？」我帶著驚訝的表情走進急診室，看著吳醫生。

　　吳醫生是少數叫得動，而且比較專業的醫生。他從不告訴我他的年齡，我個人猜測他已經快六十歲了吧？因為就醫率跟薪水等因素，很多醫生乾脆已經不來醫院執業。

　　但吳醫生不同，規矩的三七分的花白頭髮根本地顯示出他的「敬業精神」，他為了「什麼都能做」去學了各科……包括牙醫學。

　　「我突然想到那個病患……嗯，還有些問題。」吳醫生用他一貫的嚴肅表情看著我，每次我都會聯想到我高中時以兇悍聞名的教官。

　　「問題？」我將包包放到櫃檯上，「他很好啊，剛辦理完出院手續。」

　　「醫院的體系我比你清楚很多。」吳醫生冷冷地說，「沒有關於那名病人的任何資料……你在搞什麼鬼？」

　　我像是做錯事被抓到的小孩那般地呆站在吳醫生面前，我可悲的腦袋不停地在尋找聽得過去的藉口──

　　「他是不能被登記資料的人。」

　　天啊，我居然說出實話了？話才剛出口我便感覺一股無以名狀的恐懼感開始啃食著我每一秒的安寧，是不自覺地聯想到兇悍教官了嗎……

　　「機密人物？」我看得出來吳醫生有些想笑。

　　「對，機密人物。」

　　我好想殺死自己。

　　「算了，隨便你。」吳醫生擺擺手，接著離開我的視線，「不要在我的勢力範圍讓人死掉就好了。」

　　我癱軟地坐回椅子上。

　　「真的是嚇死人了……」我自言自語，接著從包包中抽出電玩。

　　我玩的遊戲是很普通的諜報遊戲，簡單來說是就「入侵」、「偷竊」或「殺人」、「逃脫」三個動作循環的動作遊戲。

　　……逃脫……嗎。

　　我突然開始感到不安。

　　雖然……照理來說是不可能的才是。

　　吳醫生有可能是環保團體的人嗎？

　　……嚴格來說不能忽略這種可能性……畢竟我對吳醫生的理解僅限於醫療工作上的事情。

　　但吳很嚴謹是全醫院都知道的事情，如果他真的打算把阿法給揪出來，那他剛剛大可繼續追問下去……

　　我顫抖地把出現「You are dead.」字樣的電玩放下──或者用另外一個角度解釋……這種「立刻就不追究」的態度也很奇怪。

　　我拿起電話想打電話給阿法，這時才想起來阿法根本沒有手機。

　　接著，這個夜晚在這瞬間變成一個漫長的黑暗。

　　我想我該試著睡睡看。

※

　　我睜開眼，但吵醒我的是桌上不停震動與發出聲響的手機，我隨手將它拿起，按下通話鍵，「喂？」

　　「你……你還在醫院吧？」

　　是阿系。我看了看掛在牆上的鐘，早上六點多，「廢話，這個時間我當然在醫院，我還在等你這個王八蛋過來接班！」

　　「……吳醫生……」

　　聽到這個讓我不安好幾個小時的名字，我瞬間清醒了過來，「吳醫生怎麼？」

　　「快過來我們醫院旁邊的小巷子這裡……」

　　巷子？這時我才理解阿系說的小巷子，是那條為了探望家屬而設置的機車暫停區──我抓起貴重物品塞進包包，然後快步走出醫院，「怎麼了？跟吳醫生有關係？」

　　「……」阿系一直沒說話，直到我走到那條小巷子、看見阿系時，我連結束通話都沒辦法按，手臂彷彿與意志脫離了一般逕自垂下。

　　倒在地上的，正是那個令我不安的吳醫生。

　　只是此刻的他增添了幾分恐懼的氣氛，儘管恐懼已經不是來自於他嚴肅的外表。

　　而是來自於他額頭上的那把短刀。

※

　　我們報了警，兩名看起來一臉倦意的警察下了警車，對現場找了幾張相，之後只問了我們「死者是誰」，還有「哪裡可以查到他的基本資料？」之類的問題。之後就用另一台黑色的廂型車將吳醫生的屍體運走了。

　　最後只留下愣在原地的我們。

　　阿系注意到我異於平常的顫抖：「平常屍體看得也不少了，還會怕？……還是說，是因為是認識的人？」

　　我搖頭，當然是源自更根本的恐懼：是「誰」殺的？

　　阿系見我不太想說話，便只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一個人走向急診室門口，開始他今天的另一場睡眠。

　　這一場精神上的折騰，平常十分鐘車程的路走起來原本應該只需要約三十分鐘，在感覺上卻覺得是三十個小時。

　　看來我領悟了相對論的真理。我這樣揶揄自己。

　　我剛走到家門口掏出鑰匙，看到熟悉的機車鑰匙才想起自己機車忘了遷回家──回去遷吧，不然晚一點很麻煩──我這麼想著，轉身準備踏出第一步，但一轉身旋即又不自覺地抬頭。

　　我想起了阿法，那個來自未來的自己。

　　或許，應該先上樓看看？

　　於是我再次轉過身，打開一樓門鎖，往上爬。一開門看見的是阿法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

　　他看見我原本是想打招呼，但注意到我滿臉倦容便只開口問道：「怎麼？」

　　「我覺得環保團體的目標可能不只是你。」

　　「啊？」

　　「吳醫生死了。」我吐出這沉重的句子。

　　我突然理解到，某種程度來說這是一種解脫，至少吳醫生百分之百不是環保團體。

　　但吳醫生的死亡依然是種沉重。

　　「……對不起。」

　　我看著「我」：「幹麼對不起？」

　　「我想，環保團體可能是避免任何知道我的人洩漏機密，打算消滅一切知道我的人……包括吳醫生……包括……」阿法說到這裡，吞了口口水。

　　這時我才真的後悔沒有真的回頭去遷機車。

　　我奪門而出。

※

　　阿系沒死。

　　準確來說，好像沒有任何人死過。

　　吳醫生……是的，活生生的吳醫生就這樣站在我眼前。

　　我呆站在急診室門口多久連我自己都沒有仔細去想過，我只是隔著透明的玻璃門看著談笑風生的阿系跟吳醫生。

　　怎麼？阿系你昨晚不是也看見了吳醫生的屍體嗎？

　　現在這般地談笑風生是什麼情況？其實吳醫生從來沒死過嗎？還是昨天其實是作夢？

　　我發覺我的全身開始無止境地顫抖，我很想趕快離開這裡，趕快去把車騎走，但該死的身體說不動就是不動。

　　我就這樣看著吳醫生注意到我，就這樣看著他接近我。

　　有一瞬間我甚至覺得他會就這樣殺了我。

　　是夢吧？是夢就快醒吧。

　　醒吧。

　　醒吧。醒吧。醒吧。醒吧。醒吧。

　　「幹麻看到我跟看到鬼一樣？」吳醫生過來用他一貫的嚴肅表情說出這句應該壞笑的台詞。

　　但對我來說，我是真的看到鬼了。

　　「你……你不是死了嗎？……阿系也……」我結結巴巴地說。

　　「死？」

　　「……不好意思。」我一個箭步繞過吳醫生，衝進急診室，正想質問，卻砍看見一臉僵硬的阿系。

　　「阿……阿系？」我開口。

　　「不要問，我也不知道。」阿系僵硬地揉捏他自己的臉，「真的不要問我。」

　　吳醫生此時在外面自顧自地吸起菸來，彷彿從來沒有事情發生過。連阿系也這樣。

　　我覺得我全身的肌肉開始漸漸地失去知覺。

　　沒錯，我開始全身發麻。

　　「總之，他就是莫名其妙地復活了吧？」阿系用鐵青的臉看著我，我擺擺手之後也鐵青著臉走出急診室、騎車回家。

※

　　和阿法一起吃午餐看電視時，我一個字也沒說，阿法也一個字都沒說。

　　我不知道該不該跟阿法說這件事情，因為我腦中浮現一種很可怕卻又很奇妙的結論──吳醫生是從未來來的。

　　沒錯，要「復活」也只能這樣了。

　　環保團體把未來的吳醫生傳送到現在，因為時間機器的關係，吳醫生變成「現在」這個年紀……

　　殺了人之後的彌補嗎？

　　太噁心了。

　　真的太噁心了。

　　「抱歉……」我將手上的便當放下，「我想先睡。」

　　「啊？」阿法看了我一眼，似乎正想問為什麼，但看到我的表情很快地就改口：「嗯，哦……好，我晚上六點再叫你。」

　　我走進房門，習慣性地鎖上房間鎖。

　　接著躲進衣櫃。

　　晚安，這該死的世界。

※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我不得不從睡眠之中甦醒──這是什麼鬼聲音？

　　但我內心的感覺很快地就從憤怒轉變為即時性的恐懼，我從口袋中拿出手機發了瘋似地抖著傳簡訊給阿系，要他過來我家這裡按門鈴。

　　但沒有回應。

　　嘎吱……嘎吱嘎吱……

　　這樣的聲音持續了將近十分鐘，我終於弄清楚那聲音究竟是什麼，也終於體會到什麼叫真正的恐懼。

　　──那個人正在撬門鎖。

　　正在撬門鎖。

　　該死！

　　我猛地竄出衣櫃──既然那個人正在撬門鎖，就代表──我握住門把，悄悄地將門鎖打開，接著做好預備姿勢，也做好疼痛的準備，之後──

　　碰！──我猛地開門往外撞去，我很明顯地感受到我撞到了一個人體，但我沒辦法看清楚我撞到的究竟是誰，因為現在外面一片黑暗，應該是已經八九點了才是，阿法怎麼沒叫醒我──

　　「……」我強忍住心中滿滿的不安，兩步並三步地往門外跑、跑下樓。

　　當我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時，我抬頭往上看。

　　沒有人，沒有人追下來，也沒有人在上面盯著我看。

　　彷彿一切都只是我的夢。

　　我嘖了一聲，為了逃命連鑰匙都沒抓就跑出來了，什麼也沒帶。這個時間估計阿系也已經落跑了……

　　只好去急診室嗎？

　　但一想到「死而復活」的吳醫生便連想去上班的力氣都沒有，反正不會有人去就醫的吧？即使是前一陣子的青年也是我在路上看到、請阿系幫忙搬到醫院去治療的。

　　彷彿這個世界對生命不再如此注重。

　　……那麼自己就不該變成那樣。

　　於是我起身往急診室走去──要是這時間有病人就麻煩了。

　　我不停地試著穿過人群，這些年來人口在我感覺上似乎沒有增加的趨勢，平均年齡華麗地落在七十歲──意思是平均每個人都七十歲才會死。

　　那離自己來有一段時間啊，就算碰到殺人魔也死不了的。

　　此刻的我已經停在急診室門口，卻沒辦法為自己剛剛設計的幽默笑一下，反倒有些蒼涼感？我想我是真的累了也說不定。

　　我坐到櫃檯前，這次沒帶包包，連電玩都沒得玩……

　　說起電玩，我突然想起「可能已經死了」的阿法。

　　是先把阿法給殺了，才來殺我嗎。

　　喀。

　　原子筆撞擊到地板發出清脆的聲響，我才發覺我剛剛的想法連疑問句都不是。

　　我彎身去撿拾原子筆，這時我看見了一塊奇妙的色塊黏著在櫃臺下方鏤空的地方……等到我意識到那是什麼的時候，我全身僵硬了──撿拾的動作就這樣定格住，我彷彿可以聽見關節之間的嘎嘎聲。

　　那是……血漬嗎？

　　嗡──那是急診室門前自動門開啟的聲音。

　　我抬頭，看見的不是阿系，不是吳醫生，而是我以為已經了的阿法。

　　那個跟我長得一模一樣、來自未來的自己。

　　看見他，我有一種完全放鬆的感覺。

　　「阿系死了。」

　　啊？

　　正想起身去擁抱阿法的我動作不自覺地停了，不自覺地聯想到黏著在櫃臺底下的那塊血漬──那是阿系的血嗎？

　　「別擔心，他會跟吳醫生一樣復活的吧。是我報警的。」阿法漫不在乎地走近我，「所以……阿系很快就會回來了。」

　　我一頭霧水，而他已經站在我面前。

　　像照鏡子那樣。

　　我覺得我好像隱隱約約了解了什麼。

　　「沒錯，我要殺了你。」

　　「殺」像是一個關鍵指令一般，觸發了我「逃命」的功能。我從椅子上跳起，往櫃檯左方猛地跑──說是跑，卻也只跑了兩三步。

　　噗滋。

　　我的小腿上多了一把刀，究竟是劇烈的痛楚蓋住了我的恐懼，還是我的恐懼加劇了劇烈的疼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看著「我」走近我，將我拖進角落的儲藏室。

　　「別擔心，就算有人看見了、報警了也沒用。」

　　喀噠──門鎖上鎖的聲音象徵了絕對的絕望，疼痛浮湧上來的不是求生的意志，而是陣陣的反胃以及神經的麻痺。

　　阿法就這樣輕易地掐住我的脖子。

　　「我聽說要讓人窒息而死要十三分鐘，那我來廢話些好了。」阿法自顧自地說道，「時間旅行說實話是不可能做到的，你有一個很可怕的盲點，你知道嗎？」

　　「嘛，從你脹紅的臉看來，我想你是不知道答案了啦。」

　　「因為環保團體『根本地』限制了科技發展啊。」阿法笑笑，「如此一來環保團體怎麼可能發展得出『新科技』呢？」

　　「機智問答時間，請問桃莉羊是什麼？三、二、一。」

　　「答案是『複製羊』！……居然還想掙扎，是不夠痛嗎？」說完他便騰出一隻手攪動著我小腿上的刀。

　　「呼……這樣子乖多了。」

　　「問題二，桃莉羊是西元幾年的事情？三、二、一！」

　　他不停地攪動。

　　「答案是一九九七年！」

　　「問題三，請問綠色革命年與桃莉羊相差了幾年？這有點難，給你五秒好了……五、四、三、二、一……」

　　「答案是十三年！」

　　他不停攪動。

　　「那某種答案是不是浮現出來了呢？……呵呵。」

　　「這個世界上，每一個國家，都有一個農場哦──專門飼育複製人的農場。」

　　我好想呼吸。

　　「是的，政府只是動用了原本就有的技術去防止資源消耗得更快而已。」阿法點點頭，「有人出事了，就處理掉、放複製人出來。有人死了，就處理掉、放複製人出來。有人得了絕症，就處理掉、放複製人出來。」

　　讓我呼吸……

　　「如此一來，每個人在七十歲以前的所有意外都可以被根本地防制掉……所以社會上沒有事件、沒有人要就醫。」

　　我開始繼續掙扎，儘管他仍然在攪動著我的傷口。

　　「反正出事了就處理掉、放複製人出來。多方便……唉，拜託你不要掙扎好不好？」

　　他把刀硬生生地拔起，然後……

　　然後……

　　「果然還是一開始就這樣做不就好了？」

　　噗滋。

　　噗滋噗滋噗滋噗滋……

　　「抱歉啊，我只是不想被當消耗品，或是畜生而已……」

　　「嘛，換句話說，其實你沒有死啊，『我』。」

　　我闔上眼前，我只看見阿法……不，「我」那詭異的笑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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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十四年後的急診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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