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
時序進入凜冽寒冬,項豫估算距離到達山東還得花上一個多月,但這季節實在不宜再旅行,且他們身上盤纏僅剩微量。
他們出發以前,項豫偷偷溜回秦府,尋找些可帶上的東西。秦府大門被貼上了封條,門口還有兩名官兵守著。項豫避開那裡,從他熟悉的牆壁小洞鑽進去。
宅內大部分有價值的財產已被官府搜刮一空,家具也被破壞了。項豫找到一些剩餘的舊衣物、幾本秦箏音喜歡的書籍,其他就沒什麼值得帶走。離開前,他到秦逸生的臥室,裡面只剩下一把斷絃的琴。項豫喉嚨一緊,強迫自己收回視線,轉身離去。畢竟逃難帶著琴總是不便,就讓它留在屬於它的地方。
項豫從小洞爬了出去,確定四周圍沒人,轉個身朝王府的方向前行。
項豫夜遊過王群書家好幾次,大概猜得到他們會把值錢的東西收在哪。他溜到王老爺的書房翻找,果真找到一盒銀兩;王大娘的房間則是藏了不少值錢嫁妝飾品。臨走之前,項豫在王府庭院看見王群書,他一人坐在石桌前,一副茶不思飯不想,顯然因為秦府的事情受到打擊。平常覺得王群書油膩膩惹人厭,這回看著讓項豫感到有一絲親切。他重新背好背上沉甸甸的包袱,低聲說了聲感謝,然後躡手躡腳爬牆跳出去。
他用偷來的錢買了馬車,帶著秦箏音開始旅行。
秦箏音勉強打起精神,配合項豫行動。她開始跟著學偷竊食物或金錢,對婦人裝可憐,有時候則是替項豫把風。不過秦箏音實在太老實,偷竊技巧又不高明,老是被抓到,都要靠項豫及時解救才能脫困。
「妳偷東西的時候臉上就寫著:『我是小偷』,當然會被抓到啊!切記,不要緊張,也不要手忙腳亂。」項豫拉著秦箏音躲進暗巷,氣喘吁吁地再一次教學指導。他才剛帶著她逃離一位拿著菜刀要追殺他們的賣羊肉婦人。
秦箏音手裡抓著羊肉串,也喘氣著。她沒有反駁,舉起手中的羊肉串看了看,然後說:「不如我們把羊肉串還給大娘吧。」
「不必。」項豫搶過秦箏音手中的羊肉串,怒氣沖沖道:「她沒有這串肉不會怎麼樣,但我們沒有這串肉今晚就準備餓死在街頭!」
秦箏音低下頭。項豫見狀,感到自己的心又再度糾結起來。每次秦箏音偷竊失敗,她都會做此反應,讓項豫總是於心不忍。眼前的秦箏音頭髮散亂、衣服更加骯髒,此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面頰黯淡凹陷、雙眼因每晚思念父母哭泣而浮腫不堪。如果沒有那場災難,秦箏音現在還是有爹疼愛、有娘呵護、人見人愛的千金小姐,不必淪落到做這種骯髒的事情。
「別再心軟了,我已經不想再說這些了。妳一定要記得,我們現在是在逃難,不是在秦府。」
秦箏音仍只是低著頭,沒有說話。
天氣越來越寒冷,他們已經不可能再露宿街頭或睡馬車,所幸在某處山腳之下再一次找到廢棄屋舍。這間屋舍比剛逃離京城的那間相比更加破爛,但總比沒有地方住還要好。項豫稍加整理,勉強可以避寒。
「外頭下雪了,妳待在家吧,今天我自己一個人出去就行。」項豫對著把全部衣服都穿上的秦箏音說。
「不,我也去。」秦箏音從床板上起身。
「這種天氣多妳一起行竊是礙事,妳留下。」
秦箏音不理會項豫所言,只是整理好身上的衣物然後站到他身邊,準備一起出門。
項豫嘆了口氣,走到他自己做的大衣架前,取下偷竊來、正在烘烤的男人穿的大件棉襖,披在秦箏音身上。
雪雖不算大,但有風吹著刺骨讓人難受,所以路上幾乎沒什麼人,更不用說有市集了。項豫開始觀察路邊住宅或店舖,打量哪些適合溜進去。
「項豫哥哥,你看。」秦箏音指著前方不遠處。
項豫順著秦箏音視線望過去,看見前方有一戶人家,那裡看起來很熱鬧,有許多人進出。他們走進些觀察。跟京城有錢大戶人家相比,眼前這戶算小;但在這鄉下算得上首屈一指。來往的人穿著雖然樸素但是盛裝,各個長得粗曠兇猛。他們手提著禮品,彼此興奮的互相高聲交談著,看樣子是有喜事。
「恭喜賀老爺,令郎終於找到好媳婦啦。」
主人賀老爺看起來塊頭也很大,臉上還可瞧見有許多疤痕。
「謝謝、謝謝,都趕快進屋吧!天氣冷,裡面已經為大家準備好熱騰騰的薑茶湯圓,喝了暖身。」
項豫牽起秦箏音,沿著屋外圍牆繞到了後面。賀家後面有門,也同樣有許多人進出,不過都是下人在忙著廚房的事情。進出的人也很多,一時半刻很難空著沒人。
有個人提了一大桶笨重水桶走出來準備倒廢水,屋裡有人開門探頭出來喊:「哎,那個、你叫啥名字?快過來幫忙端菜,宴席已經滿得差不多啦。」那人放下水桶,轉身進屋去。
「妳在外面等著,我進去就好,說不定還能偷到一點錢。」
「剛才前門那些人看起來好兇啊,還是別去了吧。」秦箏音拉拉項豫的衣角。
「沒事的,我會快去快回,不會讓妳等太久。」項豫安撫道,隨後走過去提起桶子倒掉裡面的水,然後推開門走進去。
賀府廚房人人忙進忙出,未曾發覺有陌生人提著桶子走了進來。項豫安靜地站在角落觀察片刻,不慌不忙走到桌子前端起一盤配料豐盛的鴨肉準備進府裡面去。
「欸,等等。」有人在項豫背後喊道。他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那盤是要端給賀老爺那桌的,不要搞錯。」
項豫點點頭,邁步往屋內走。
賀府張燈結綵,到處都是賓客,府內充斥著他們的喧鬧吵雜,沒有人注意到項豫。他四處亂繞,觀察賀府格局。沒多久便找到通往後院的路,正好前方來了一位婢女,項豫將鴨肉遞給她。
「這盤要端到賀老爺那桌去。」
「咦?可是……我是要去新房那的呀。」婢女看著鴨肉不知所措。
「麻煩妳了,廚房人手不夠。」項豫說完轉身離去。
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確定婢女端著鴨肉朝宴席桌那裡去,才返身繼續往後院的方向過去。後院只有三間房,其中一間掛著貼有囍字的紅燈籠一看便知到是新房;另外兩間的其中一間很可能是賀老爺的,要放貴重物品也應該會是這兩間。項豫注意周遭沒人後,輕聲推門進去。
這是一間庫房,雜物堆得到處都是。不遠處有一只架子堆滿了書本,走近一看才發現是賀府歷年帳冊。項豫仔細搜索,看有沒有藏著值錢的東西。
突然外頭響起一陣窸窣腳步聲。項豫心頭一驚,他太專心找東西竟然連他們笨重如象的腳步都沒提前察覺,欲找藏身之處已經來不及;一群剽悍拿著棍子衝了進來。
「誰在裡頭?」
剽悍們跟站在房間中央的項豫對視。
「你是羽仙山莊的人嗎?」站在最前頭的剽悍問。
「不是。」
「大哥,羽仙山莊的人會承認他們是羽仙山莊的人嗎?先抓起他再來審問吧。」左邊剽悍說;被稱大哥的剽悍想了想,點點頭。
「把他抓起來。」
項豫冷笑一聲,心想這群流氓感覺就是空有塊頭卻沒什麼腦袋。他快速細數眼前人數,摩拳擦掌著。剽悍們舉棍飛撲過來,項豫輕而易舉一一擋下——太簡單了,這群人的身體節奏很好掌握。他們每打一棍,項豫就奪走他們的棍子並回祭一個紮實的拳頭。
「不要動!這小姑娘是你的同伴吧?你想要她沒命嗎?」
項豫渾身一顫,回過頭見秦箏音兩手被一名大漢反壓在身後,並拿著刀指著她的脖子。
「你再動一下她立刻沒命。」
項豫緊握拳頭,按耐著。秦箏音還算鎮定,但渾身發抖。
剽悍開始圍毆項豫。木棍伴隨著秦箏音的喊叫聲落在自己身體上,項豫隱忍著痛楚不回手,直到他趴倒在地剽悍才罷休。
「老爺,抓到人了。剛才見紅珠端著鴨肉出現在宴席就覺得不對勁,明明小的是吩咐她去新房,一問之下才知道有人混了進來。羽仙山莊的人怎麼可能不把握今天少爺大喜之日混進來摸清咱們的底細呢?」大哥剽悍說。
項豫喘著氣慢慢抬起頭,見賀老爺站在自己面前。賀老爺蹲下細細瞧了他,再轉頭打量秦箏音。
「唔,他們不像羽仙山莊的人。不過你們是誰?為何闖入我的庫房內?」
項豫無法開口,他身體還在劇痛狀態。秦箏音回頭對架著她的剽悍說:「請讓我跟賀老爺談話,我們不會做出對賀老爺不利的事。」
「閉嘴,這裡有妳開口的餘地嗎?」剽悍將刀子更挨近秦箏音的脖子;項豫想起身保護秦箏音卻沒有力氣。
「我說過好幾次,不許傷害無辜婦幼,放開這位姑娘。」賀老爺冷靜道;剽悍悻然鬆開她。
秦箏音稍微梳理儀容,從容不迫走到賀老爺面前鞠躬,語氣誠懇道:「小女與兄長原是京城人,因受到惡人迫害,為了避難而逃出城外。我們這一路上的食物與盤纏都用盡,逼不得已只好行竊,很抱歉給您造成困擾。另外,方才聽眾大哥與老爺您皆提到羽仙山莊,小女與兄長並非那裡的人。」
項豫見賀老爺原本銳利的眼神轉為柔和,並饒富趣味盯著秦箏音瞧。「姑娘好生優雅,果然像是京城大家閨秀來著。妳叫什麼名字?」
秦箏音頓了片刻,答道:「甄纓。甄選的甄、繁纓的纓。」
「甄姑娘。瞧妳也像是識字明理之人;妳哥哥身手又那樣俐落、把我的人打得鼻青臉腫,不妨留在我這邊吧。老實說本府與洛山上的羽仙山莊有些過節,我需要軍師人馬。你們待在我這,我能保證你們不被惡人欺負。」
「謝謝賀老爺的厚愛,但甄纓與兄長的旅行是有目的,不敢打擾賀老爺。」
「老爺、老爺!」一名看起來像是家管的人急急忙忙闖進庫房裡。「您請的那位大牌妓女今日突然生病無法前來,恐怕是無人能彈曲助興了。小的試著去找其他妓女替代,但她們大多知道賀府……嗯,多勇猛之輩,所以都拒絕了。」
賀老爺皺起眉頭。「沒有妓女,那些兄弟們在宴席會無趣許多啊。」
「賀老爺,甄纓會彈箏,不妨讓甄纓來為新郎、新婦及眾大哥們彈曲助興吧,當作是甄纓與兄長給賀老爺的賠禮。」
項豫倚靠柱子撐著身軀面向庭院,將呼吸調勻,才覺得身子有好些。
秦箏音此時已換上賀夫人提供的衣裳,並化上淡妝,站在庭院中央。宴席座位是圍繞庭院周圍擺設,所以人人皆看得清楚庭院裡的表演。
即使因事故而身形消瘦,稍加打扮後秦箏音仍是那樣清秀動人。宴席上的男賓客大多以輕佻的態度對她指指點點。
秦箏音坐了下來,開始雙手拂弦。項豫聽得出來因為太久未碰箏而技巧生疏,但還算順暢。她彈奏的曲子是之前秦夫人楊氏壽宴上所表演的自創曲,曲風喜氣婉約,用來慶賀婚宴也合適。不過才彈了一半,有人大聲嚷著:「喂,這曲聽起來怎麼那麼無趣啊?換一首啦。」
秦箏音愣住停了下來。另有人大喊:「就是啊,彈點快樂大方的曲子吧。」
秦箏音思考了一會,又再度動手。這回她彈的是楊氏教她的古典箏曲,也是王公貴族的表演場合上常有的曲目。但才彈沒幾句,再度被賓客們打斷。
「彈得那麼沉悶,姿色一點也不撫媚,不如下去別掃興。」
秦箏音這回耳充不聞繼續彈;項豫走進庭院,強制打斷地拉起她離開現場。
「做什麼?我表演還沒結束!」一到無人角落,秦箏音對項豫生氣大喊。
「妳彈的東西,這些流氓一點也不買帳。這裡不比京城,他們不聽這種音樂的。」
秦箏音雖憤怒卻無以言對,只好轉身離去換下服裝。等她出來時仍一副臭臉,看都不看項豫一眼。
他們私闖賀府偷竊,現在作為賠禮的表演也不成,離去時項豫內心充滿了尷尬矛盾。賀老爺倒是沒有計較太多,直言欣賞甄纓姑娘的坦率與勇氣,命人送了些衣服、食物與金錢。秦箏音維持顏面向賀老爺答禮道謝。
「賀老爺,如果你想要防範那什麼山莊的人來,應該命人看好廚房後門,還有出入人丁的身分都要清楚明白,不然任誰溜進來都很容易。」項豫說;賀老爺身邊的大哥剽悍連忙對賀老爺道歉賠不是,承諾一定嚴加管理。
他們離開了賀府。
ns 172.70.126.97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