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
秦箏音又再一次睡下,項豫才放下心離開床邊四處晃晃,熟悉環境。
顧竹菊房子不大,裏頭囤放各類藥草、木材;屋外還有一小塊菜園。而最讓項豫感到驚訝是,位居房子最裡面的一間小庫房竟然擺了好幾十張琴,還有成堆的半成品與木材。
項豫走進去,拿起一張杉木製的琴,上面還殘留一股清淡的木頭香。他席地而坐,置琴於膝上,悠悠撥起弦來。曲調順暢,一路穩健而行。
「彈得不錯。」顧竹菊不知何時在門口;項豫抬起頭,顧竹菊走到他旁邊坐下。
「你們是京城人吧?」
項豫沉默不語。
「還是個貴族。」
他放下琴,與顧竹菊對視。「曾經是,現在再也不是了。」
顧竹菊點頭。「不是就不是,這沒什麼了不起。」
「還請替我們保密,別讓外人知道。」
顧竹菊豪邁地揮手。「俺沒跟人七嘴八舌的嗜好。倒是你,不想給人知道你們從京城來,就別在人面前操琴。你那曲調都是宮裡才有的。」
「您倒是很清楚。」
「呵,當然清楚,哪個鍾情撥弄絲竹人士會不清楚呀?,皇上姓『宮』,又是天子,所以皇室的曲子,每一段起音都要以『宮』與『泛音』為首,以示對聖上的敬意。」
項豫第一次知道這事情。
「琴之五音,每一音都有它自己的意義;散音、按音、泛音也是。」顧竹菊接過項豫的琴,左手點弦如蜻蜓點水、右手撥彈,「泛音,清脆而高遠,代表天。」然後右手再有力的一勾,「散音,明亮而沉穩,代表地。」接著左手按弦、右手彈出不同風格的音,「按音,多變而豐富,如人話語,代表人。深入用心體會,方能操得好琴。」
以前秦逸生也會跟項豫提到這些知識,但那時候的他沒有耐心聽這些對他來說是高深的學問,所以一直以來項豫都是憑著那副敏銳耳朵來學琴。他也驚訝顧竹菊竟然對音樂如此了解。
「俺平常靠做琴來餵飽自己肚子,知道這些也是自然。」
幸好顧竹菊收留了他們兄妹倆,因為秦箏音雖被從鬼門關救回,卻生了場大病,幾乎天天臥床。項豫直接在她旁邊多放一張床,每晚守著她就怕有緊急狀況;另一個重要因素是不想再讓她有機可趁跑去偷毒藥服食。
其餘的時候,項豫會主動幫顧竹菊摘藥草拔野菜,還有照顧那片小菜園。偶爾能見一些陌生面孔來,盡是些愛琴雅士來找顧竹菊買琴。顧竹菊手藝了得,每張琴的質感都非常好,聲音聽起來有種獨特的韻味。項豫不禁感慨,如果秦逸生還在世,會有多麼喜歡顧竹菊,還有他做的琴。
秦箏音意外與顧竹菊投緣,每次顧竹菊進房探望她,她都會撐起虛弱身體跟他攀談,一聊就是兩個時辰。她跟他說了很多自己的故事,什麼不喜歡到外祖母家學刺繡、爹給她哪些有趣書本、與項豫哥哥爭爹的寵等等。顧竹菊從未露出不耐煩的神情,倒是經常隨著秦箏音的故事脈絡而放聲大笑。
有了笑聲,秦箏音心情開朗許多,也幸運地病情逐漸好轉,但身體從此落下病根,所幸在顧竹菊的悉心調理之下都平安無事。
秦箏音心中陰影還未全散去。某日夜晚,項豫在秦箏音面前練習起琴,她面色大變,項豫卻未察覺。他離開房間一會,回來的時候見秦箏音氣喘吁吁,手裡拿著庫房的斧頭,把項豫的琴砍成兩半。
「對不起,項豫哥哥……」秦箏音回過神才發現自己闖了禍;項豫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將殘局收拾好。
她好一點後,知道她擅彈箏的顧竹菊打算做一把箏給她,項豫幫著削木頭、上漆。幾日過去箏做好了,當日晚上用完餐後,項豫把箏搬到屋內。秦箏音驚喜地讚嘆成品的美麗,想向顧竹菊道謝,項豫卻說他有事去了山裡村莊。
「彈一首試試聲音吧。」項豫說。
秦箏音臉沉了下來,盯著箏一臉猶豫。
項豫看著她的表情,其心思全了然於胸:「不用太介意賀府表演的結果,那不是妳技巧太差造成的。」
秦箏音笑了笑,坐下來開始彈奏。
一曲既終,秦箏音抬起頭,目光嚴肅。項豫眼神與她對上,等待她說話。
「我想當藝伎,項豫哥哥。」
項豫沉默著,既沒贊成,也不表示反對。
「我想當藝伎,而且是最厲害、最有名的。然後我們回京城,想辦法混進那些貴族裡打探爹的真正死因。」秦箏音語氣平靜,眼神卻銳利而堅定。
當藝伎與過去秦箏音的尊貴身分完全無法相比,太多時候需要與人陪笑或被人輕視,且他們還是朝廷死刑犯。
但這是他們勢必要走的路,否則無法心安。無論秦箏音決定要如何去做,他都會陪伴在身邊。
「身子趕快養好,不許再胡鬧了。」
秦箏音給了項豫一抹甜甜微笑。
*
秦家兄妹寄宿顧竹菊家不知不覺也過了一年半載,顧竹菊很照顧他們,給他們吃飽穿暖。讓項豫驚訝的是,秦箏音居然主動開口要項豫教她從小到大都不喜歡的琴。他耗費一番工夫將她基礎建立起來;顧竹菊也做了張琴送秦箏音,以鼓勵她學習。
除了學琴,秦箏音也很努力地在練箏,但練久了她感覺自己在閉門造車。於是突發奇想要項豫陪自己到鎮上街頭表演,打算藉由路人的反應來評斷自己的實力。
項豫雖然遲疑,但還是答應了。再三確定秦箏音身體狀況沒問題,才讓她出門。
然而,事情沒有原先預期的順利。他們持續了一個多月,路人始終興趣缺缺,鮮少有人駐足聽完全曲。但秦箏音沒有放棄,除了天氣不佳因素,仍堅持每天上街頭。
這天他們又要外出。顧竹菊難得一大早沒有外出摘要草,而是留下來幫秦箏音把箏調音。
「顧老爹怎麼沒出門採藥?」秦箏音梳妝打扮完走出房間,見顧竹菊坐在屋外菜圃旁的一塊石頭上幫樂器調音,於是走過去蹲在顧竹菊身邊,撒嬌道:「莫非顧老爹今日是想隨箏音出門?」
顧竹菊拍拍左膝蓋:「這小子發難,告訴俺今天要休工,所以爬不了山啦!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今日就隨你們出門吧。妳,ㄚ頭,這季節乍暖還寒的,穿這麼少妳哥哥會不高興的。他可是把妳捧在手心裡疼著的喲。」
「項豫哥哥呢?」秦箏音左顧右盼。
「這不在廚房幫妳準備薑湯來著嗎?」
說著,顧竹菊突然停下手邊工作,將身子往旁邊稍微挪動,露出一小塊石頭,要秦箏音坐下。
「箏音啊,俺希望你們兄妹倆能安穩地活下去。好不容易逃過了鬼門關,留在這不會有官兵來,也沒人認識你們,何必要再冒這麼大的險回京城?妳爹在天之靈想必也希望你們平安活下去的。」
秦箏音手托腮,一臉天真無邪嘆氣道:「嗯,如果我不小心死了,就只好去天上給爹下跪認錯賠不是啦。幸好爹娘現在管不著我。」說完,露出淘氣的笑容。
「妳呦……」顧竹菊用粗糙的手捏了捏秦箏音的臉頰,想氣她也氣不起來。屋內傳來項豫的呼喊聲,他們起身準備出門。
他們依然在老地方表演。秦箏音在顯眼的地方彈箏,項豫與顧竹菊在不遠處觀看。秦箏音弦撫得溫柔婉約,是標準的大家閨秀。但路人頂多只是瞄了她一眼後就離去。
持續了兩個時辰,秦箏音才作罷。項豫與顧竹菊上前關心她,她投以微笑回報。項豫捧出薑湯,要秦箏音喝下;顧竹菊則是走到箏前。他們以為他要幫忙收拾,卻是坐了下來。
清脆悅耳的聲音響起,顧竹菊情感豐富地彈起箏來。風格熱情直爽、層次分明,卻又不失質感,且很有渲染力。彈著彈著,顧竹菊吟唱起來。有個喝了酒的路人停了下來,嗓音沙啞地隨顧竹菊大聲哼唱。
越來越多人停下來,跟著一起唱歌。
項豫與秦箏音在一邊也早已聽得渾然忘我,被顧竹菊明快的曲調深深吸引住。他們這才明白,顧竹菊彈的是這鎮上的民謠,大家都會唱。平日裡顧竹菊只有在製琴試音的時候才會即興彈個一小曲哼唱,這回是兄妹倆第一次見他拿出真本領,也是第一次知道除了琴,他也擅長彈箏。
「丫頭,妳要真有這心當藝伎,俺可以幫妳一些。」顧竹菊彈完後對秦箏音表示。
秦箏音與項豫同時向顧竹菊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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