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大家應該都坐到腰酸背痛了吧？」
在最後一個階段的解說落下之後，璐璐·軟叢叢啪地合上手中的資料板，雙腳輕跳一步，像是下一秒就要在原地轉圈。
「我們今天的故事，講完了七個章節。現在，來看看故事裡的主角們吧。」
她的語氣輕快如風，笑容中透出一股難以壓抑的興奮──仿佛下一刻她要帶大家去參觀自己的秘密基地似的。
「隨我來，我會讓你們見見我們研鋒序親手打造的寶貝們──那些會走、會飛、會咬人的鋼鐵夥伴們！」
安赫乾咳一聲補充：「接下來的行程為紅環軍制式武裝導覽課程，請各位注意不要觸碰未經授權的部件，保持隊形並聽從指示。」
璐璐已經轉身，一邊輕快地向外走去，一邊像在跳著什麼節奏奇特的舞蹈，雙手張開比畫著什麼。
「我們出發囉——走進我們的戰場童話！」
磁力門在身後沉沉滑動，牆面宛如液態金屬般解構開來，一條透明通道徐徐展開。走上那彷彿懸浮於半空的鋼軌時，學員們才意識到，這不只是一次轉場──而是一場真正的展示。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GsWT8qrWu
空間逐漸展開，宛如進入巨獸腹腔。廣闊的艦載中樞設施陳列室，一側懸掛著SNC星艦火控單元、UPF多軌載兵機甲、EAF投艙與懸浮戰機殘件。這些都非實戰機體，而是紅環全系統戰力標準件的拆解與精縮版本，為烏拉維昂內部特設的軍事導覽用模組。
講解者依舊是璐璐·軟叢叢──此刻，她正抱著一個UPF重裝甲步兵的關節模組，轉啊轉地檢查焊接線路，像是在照顧什麼毛茸茸的寶寶。那銀灰色的反光金屬在她懷中被蹭得發亮，彷彿有了溫度。
她開心地轉過頭，一臉發光地向眾人比出一段節奏手語，安赫隨即翻譯道：
「軟叢叢講師說：這顆膝關節，是我們研鋒序用七年時間才讓它不會自燃的珍品，請好好注視──它能直接把一噸裝甲舉起來、還能翻滾唷～」
學員群一陣騷動。
「……真的能翻滾？一噸的東西能翻滾嗎？」阿賀爾低聲驚呼。
「……我們以前地區連三人甲車都還在用人工排氣閥，這……這是怪物吧。」薩格提亞喃喃。
艾澤沒說話。他一向對機械不甚熟稔，但他聽得出來，這些裝置與他曾經想像的「武裝」不在同一個層級。那不是單純的武力，而是一種文明層級的投射──一種能讓任何反抗瞬間被壓成紙片的冷酷。
安赫輕咳一聲，繼續導引：
「目前展出的為地面主戰系統UPF所使用的骨架部件，皆為紅環制式化戰鬥構造體之範型。從步兵載具、裝甲骨架、快速建壘模組到深地穿刺武器，皆能經由指令整合為一體，並支援微誓回路……呃……」
他頓了一下，看了眼璐璐──璐璐依然正抱著膝蓋模組發出「呜—」的開心聲音。
就在眾人還圍繞在那具膝關節模組前目不轉睛時，璐璐忽然指向下一處展間，揮動雙臂、雙足小跳地往前蹦去。
「跟我來～來來來來來來～」她頭頂的長纖震動裝飾甩得如流線波浪，「你們剛才看到的那個，是小孩子用的關節～接下來！是我們研鋒序的重頭戲──大型地擎壓制系統、星地震盪寶貝、我的最愛最愛最愛的……」
她兩眼放光，猛地一張手，彷彿揭開一張舞台帷幕。
「──掠陸壓王·K70型，來囉～！」
空間忽然打開，一座挑高十數米的艦艙結構中，矗立著一具全裝甲步兵機構體。它的形體不像傳統人形兵器，更接近一隻佇立的巨獸──全身以板岩灰為基底，附掛重金屬骨架、風壓盾框與突擊滑軌，足下踩著可升降地台，鎖定模組與應力接點仍閃著穩定紅光。
有幾名學員瞬間失語，只有沉重的呼吸聲與喉結滾動聲此起彼落。
璐璐開心得像是在介紹自己的婚禮主菜：「它是──狂風暴雨地爆飛踹亂殺壓制型重甲猛獸砲！K70、我的咚咚獸！」
「……妳又亂取名字了。」安赫無奈低語，隨即轉向眾人，語氣冷靜而銳利，「K70 是 UPF 地面突擊部門的旗艦壓制單位，正式型號為 ‘重裝自營式地擎兵裝’，主設計用途為前線破口製造、陣地踏壓與快速空投部署。單位全高 9.6 公尺，滿載狀態下重 128 噸，可獨立作戰十二日以上。」
「它最棒了對吧？」璐璐轉頭，一臉等待稱讚的模樣。
安赫偏過頭：「它在設計評鑑中被列為不推薦部署於殖民穩定區，因為它的出場方式會改變地表地貌，並導致絕大多數民用建築失效。」
「哇──真的好棒。」來自核心星域的薩格提亞鼓起掌，一臉虔誠。
「這玩意在我們母星出動一次，新聞會連播三天……」一名銀膚族學員眨著眼。
「我們那邊連固定重炮都要人力裝填，這台根本是……神了吧……」另一名來自外環的小型族裔撐著脖子仰望，整個人幾乎貼到防護玻璃上。
璐璐還在繞著那台機體轉圈，像在為情人拍寫真：「這隻寶貝還有個絕技──它可以滑行！對！整台像個鐵球一樣滑行！你們有聽過會滑的城堡嗎？就是它了！」
「城堡……是用來轟敵人的嗎？」艾澤低聲問，凡蕾聳聳肩。
安赫適時補充說明：「目前，烏拉維昂駐紮的 UPF 地表部隊分為八個常駐軍團與三個快速應變旅團，包含步兵、裝甲、工兵、地擎自律群與情報支援線，現役地表部署人力約三千二百萬，戰備裝備稼動率維持在聯盟標準之上。你們這屆見習軍官，若選定 UPF 系統，未來將有高機率進入此類部隊。」
「三千二百萬……」一名來自穩定區的學員嘶聲倒抽，「這已經是我母星總人口的五分之一了……」
三千二百萬現役陸基部隊，長年駐守於烏拉維昂星。
有學員舉起手，在場邊聲音不大卻帶著疑惑：「可是……三千二百萬人……對整個菌巢戰線來說，是不是太少了？」
安赫轉過頭，面無表情地答道：「你是說地表兵力吧？UPF 是行星層級的地面主力，但紅環的戰場不只是在地面。我們還有 SNC 艦隊、EAF 軌道系統、RSZ 的穩控模組，還有你們看不到的 OIA 模組節點……烏拉維昂不是打菌巢的前線，它是整個防線的節點之一。」
「就是說～」璐璐再次輕快地跳了一下，「這裡不是肉搏的第一道防線啦～烏拉維昂比較像是支援前線的大腦和心臟～要打菌巢，有的是更前線的狠角色～」
「你們這裡…就是紅環的……正面？」另一名種族習慣用念話者，聲音直接傳進所有人的腦內，帶著幾分敬畏。
「UPF 是我們的腳，是最厚實的步伐～」璐璐跳起一個旋身轉圈，然後猛地抱住那台兵裝的外部手臂，微笑說道：「而我們研鋒序，是它的骨頭與心臟。」
「……我有點懂她為什麼那麼喜歡這些機器了。」凡蕾低聲對艾澤說。
艾澤望著那台怪物，喃喃：「她不是喜歡，是……像媽媽一樣吧。」
安赫僵硬地微笑了下。
「總之，各位看到的這些裝置——未來你們都可能會駕駛、或被分配為其維護人員。它們不是展示品，是——未來。」
這句話讓現場安靜了幾秒。
不是展示品，是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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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導覽區域，是模擬艦體展示廊──專為SNC星艦指揮與火控訓練所設的模擬艙與視覺展示室。
學員們剛踏進去，就被一道銀白色弧線所吸引──那是一艘三分之一縮比的「寬界型軌道艦」艦艏模擬件，側翼還接續著未啟動的砲塔系統，仿若張開觸手的巨型生物，一靜止便充滿威懾。
「……這就是深空戰力的核心嗎……」凡蕾低聲自語。
「火控艙的位置……居然真的就在這麼前端？」艾澤往前踏了兩步，有些難以置信。他以為那種位置只會出現在戰略圖紙裡，不是真實建造的規劃。
「SNC 艦體模組目前僅供觀察，非互動狀態，各位請勿擅自啟動模擬系統，否則將由觀核序開啟紀錄處置程序。」安赫照著教學流程淡淡宣布。
「……咦，璐璐教官呢？」薩格提亞環顧四周，這才發現那位總是笑咪咪的講解員不見了。
安赫苦笑了一下。
「她……應該還在上一區，跟那顆關節培養感情。」
眾人一陣乾笑。
在主展示廳後區，導覽隊伍停在一道磁浮軌側，這裡不屬於正式課程展示區，設置簡略，甚至沒有導覽標示。但一門巨大的軌道兵器正橫躺在維修鷹架間，其砲身長達四十米，護甲開口處閃爍著尚未關閉的量測指示光。
站在兵器旁的，是一位年歲已高的將官，披著簡化軍袍、胸前掛有雙列資深獎徽。此刻，他正冷著臉與站在前方的安赫僵持。
「這不在你們的展示課程範圍內。」將官聲音低沉，「該離開了。」
「我理解，將軍，但這門武器的展示被研鋒序正式掛入導覽系統，您也知道……我此刻的職務優先於現場管轄。」
安赫語調冷靜，語句卻不帶一絲退讓。
「你在教我怎麼做事？」將官皺眉，一步踏前，氣場驟然加重。
幾名見習學員下意識後退，場面一觸即發。
就在此時，一道歡快的聲音從側後方響起：
「唉呀唉呀，根根叔叔～怎麼還是一見到導覽人員就擺臉色嘛～」
所有人愣住，下一刻，一道矮小但氣場十足的身影小跑著出現在走道邊緣——
璐璐·軟叢叢，懷中還抱著一段殘舊的艦體零件，看起來像剛從某艘老艦退役艙室爬出來。她一邊拍著將軍的手臂，一邊笑盈盈地說：
「我才離開幾分鐘，你又嚇我們的學生啦？」
將官一愣，原本陰沉的表情瞬間鬆動，撇開視線哼了聲。
「……別這樣叫我，在學生面前。」
「唉呀，當初你還在我艦上實習時不也這樣叫～怎麼，現在是將軍了就害羞啦？」
將官耳根泛紅，轉身離開，丟下一句：
「快點導覽完這批人，我們那門砲還沒調校完。」
場面頓時緩和。
學員們一陣震驚。
艾澤腦中「咔」地一聲。他這才想起，紅環體系下不少種族是長壽型種族……但他始終把璐璐當作年輕講師，甚至比凡蕾還稚氣──
現在才意識到，眼前這位總是跳舞說話、笑聲清脆的技術教官，可能已經在紅環裡活過好幾輪「戰場輪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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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赫無奈地轉向璐璐：「……你是不是又去鑽老艦的艙段了？」
「嘿嘿，被發現了～那裡的艦芯維穩模組還在動耶，我摸摸就停不下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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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根叔叔？她是在叫那位將軍？」
凡蕾思索一下，小聲答：「嗯……我想那是某種根莖類的零食？大概是切成條、炸過的那種？有些地方會灑發酵粉或鹹草香料。」
「……她叫將軍的綽號是『點心叔叔』？」
旁邊一名來自納帕拉星環的學員忍不住插嘴：「我家那邊叫那種點心『嘶脆芽』，每年祭典都會拿來做熱油祭～」
另一名學員皺眉：「可我們那種炸條是甜的耶，這……會不會不是一樣的東西？」
璐璐剛好聽見，轉身補一句：「通通都對啦～大家的版本都超棒！根根叔叔就是大家都會記得的味道嘛～」
他們轉入展示區最深一層時，光線驟然昏暗，仿若沉入某種不為人知的軍械聖域。空氣中飄著抑制劑與高熱金屬熔解後的焦香味，這裡沒有人聲鼎沸，只有一種幾近宗教式的肅穆壓迫。
璐璐一踏進來，彷彿就喚醒了沉眠中的戰爭靈魂。
「各位各位──這一區可是我這趟回來的重點啊！」她語調一轉，像是在介紹她最珍愛的收藏品，腳步甚至踮起，快步衝向前方一座巨大的武裝裝置。
那是一台沉眠於金屬底座上的龐然巨獸。六管聚能軌道如黑曜般向外延展，彷彿古老神話中吞噬星辰的蛇頸，而核心模組則穩穩懸浮於地表五十公分處，不見連結線、不見基座支撐，僅以純粹反重場懸置，宛如不屬於這層現實。
璐璐興奮地在它前方跳起來，雙手一拍，那裝置上方的懸浮標示板隨即亮起，一道弧形光牆將整座武器與旁側區隔開來，如一道無形界線，宣告其與普通展示截然不同。
「來來來！這可不是隨便能看的！它的名字是──」她語氣刻意停頓，笑容像個要捉弄人的小孩般壞壞的，「狂・風・暴・雨──螺旋亂殺菌體軌術無敵砲──！」說完雙手在空中瘋狂比畫，一手畫螺旋、一手比爆炸，嘴裡發出「咻──砰──咚！」三連音，毫無節制地沉醉其中。
全場瞬間一片死寂，緊接著學員爆出哄笑聲：
「什麼啦哈哈哈……」
「這名字太扯了吧！真的有登錄在案嗎？」
「我剛剛還以為是什麼終極黑科技……」
安赫站在一旁表情木然，最終忍無可忍地從面板中喚出正式資料，語調轉為毫無感情的機構式口吻：
「裝置正式編號為 RGV-99 型軌聚火控模組，研鋒序內部代號『終極折限壓制具』，隸屬 SNC 深軌制域艦隊主武裝系統。具備一次性導能迴圈能力，可於十七秒內完成三段聚能，於星軌穩定層內投射束壓衝擊波，覆蓋直徑最高達六百四十二公里。」
他停頓半秒，補充道：「其模擬實驗中，成功一擊消滅菌體母巢模擬體、五重裝甲艦隊與等級-7聚落模型，能量釋放相當於常規熵爆層級約三點七倍。」
「……這不是可以滅星了嗎？」薩格提亞低聲呢喃。
「理論上……是可以啦～不過研鋒序強烈不鼓勵這樣用喔──」璐璐笑嘻嘻地補上，眼神卻不小心透出一點異常的複雜。
艾澤靜靜地望著這座「不鼓勵」的怪物，忽然感到喉頭乾澀。
他腦中浮現一個念頭：這樣的東西……真的只用來「防禦」嗎？
璐璐像是察覺到什麼，拉高聲音想轉移話題：「咳！那個──我還有一台想讓你們看看啦！這次我回來就是要參與它的研製！」
她一轉身，踏上通往隔離平台的小坡道，興奮得像是領著學員去看自己剛出生的寶寶。「那可是還沒公佈的東西喔──還在編號階段！超帥的！」
但當她剛要按下進入許可時，一道冷靜的聲音從後方響起：
「這段展示不在課程流程內，請導覽停止。」
眾人一愣，轉頭望向聲源處。那是一位身穿研鋒序外派標準制服的女性，肩章卻帶有極為少見的「異構技術指令官」識別。
她膚色蒼白，眼神銳利而毫無溫度，聲音冷得像自動機的語音模組。她向璐璐微微點頭：「璐璐博士，這部分尚未通過委員會對外備查流程，請您回到主區。」
璐璐僵住了。她一瞬間像被人潑了冷水，但仍強撐著笑容：「梅蒂絲……我以為妳今天不值班的。」
「我今天一直在這裡，博士。」那名女子平靜回答，「您的訪問權限不包括帶領學生參與未備查設施觀覽。」
安赫低聲向學員們解釋：「那是梅蒂絲‧冕緘，技術控制組的駐場代表。雖然同是研鋒序，但她負責和殖資序協調場地運用。這一區……應該有被特別列管。」
眾人不敢再說話。
就在梅蒂絲‧冕緘輕聲開口，語氣冰冷地表達反對意見時，艾澤卻下意識皺了眉頭。
並非她說的話讓他不悅──而是她的聲音。
對大多數種族而言，那無非是一道經過訓練的女性嗓音，冷靜、克制，語調平穩；但對於身為希塔孚譜系的他而言，那卻不僅僅是「聲音」。
他的種族擁有能解析聲音中多重頻帶的能力——不只是聽見表層音色，而是能感知發話者在細微震動中所隱藏的真實心理、生理狀態、甚至潛意識的微幅情緒偏移。
這是他從小到大都刻意隱藏的能力，在紅環的制度中太過敏銳反而會成為被矯正的對象。
但那一刻，他還是捕捉到了些什麼。
那女人──梅蒂絲的聲音，在穩定的話語層下，潛藏著一種「雙重訊號」。不是普通的緊張、也不是壓抑情緒，而是一種經過「構造訓練」的雙層發聲技術。她似乎在同時傳遞著兩份信息：一份是面對他們眾人的話語；另一份……則更像是在對某個遠端回應。
她是在同步錄音？或是同步應答？
艾澤不確定，只是覺得背脊一冷。
他微微偏頭，看見璐璐一瞬間的猶豫──她也不是不知道那女人不尋常。但她選擇笑著讓步，像是刻意裝傻，避開更多碰撞。
而他，也學著她的樣子，沒有開口。只是將這段聲音悄悄存進記憶深處，那裡的解析模組仍在緩慢拆解著剛才那句話中的非語義頻道，如同拆解一份未爆的包裹。
他知道，這不只是單純的展示區，也不只是某種高能武裝的研製地。
這裡藏著什麼。
而那個女人的聲音，正是破綻。
就在艾澤不動聲色地觀察、傾聽時，那名來自研鋒序的女子卻突然轉過頭來。
她的眼神筆直鎖定他——不是掃視，不是經過，而是毫無掩飾地凝視。
那種注視方式既不帶怒意，也無情緒波動，卻讓人不寒而慄，就像某種系統確認程序發現了干擾源，並正在重新校準防火牆。
艾澤幾乎懷疑，自己方才那一瞬的專注已經被她「聽見」了。
他沒有退開，只是微微斂下眼神，讓自己的呼吸與心跳回到常態。
一旁的璐璐早已注意到這場無聲的對峙，她雙手環胸，歪著頭湊上前來，語氣依舊活潑：
「唷？怎麼了？妳該不會是看上我的學員了吧？」
她語尾刻意拉長，還故作誇張地輕拍艾澤肩膀，「雖然他確實挺帥啦──但拜託等我課程結束再發展你們的感情線，好嗎？」
她這番話讓周圍幾名學員忍不住低聲竊笑，連艾澤也無奈地偏了偏頭，輕咳一聲掩飾表情。
但站在不遠處的凡蕾，卻皺了眉頭。
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那句玩笑讓她不舒服。也許是因為那名女子的眼神過於直白；也許是因為──她根本不相信那是在「看上」的眼神。
那女人依然面無表情，但在璐璐話落後，卻露出一個近乎禮貌的微笑。
那笑意極淺，連眼角都未曾動一下，像是機械程序完成回應後的收束指令。
接著，她轉過身，消失在走廊深處。
那雙眼的壓迫感隨之遠離，空氣才仿佛重新變得輕盈。
璐璐沒有再說話，只是輕聲哼了幾下歌，轉回身繼續引導大家走向下一段展示。
而艾澤，則默默地把那個眼神與笑容，一併記了下來。
學員們隨她離開時，沒有人注意到梅蒂絲停留在裝置前，透過腕端簡報系統輕觸兩次。
畫面閃動，一行加密文字浮現：
「第六階段聚能模組已完成示範。M.M.已檢視現場。待命。」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yZlt0SRXT
——傳送至：殖資序·霍恩·洛希安
————
課程正式結束前，璐璐給了學員們半小時的自由參觀時間。
「各位～可以在這區小小放風一下喔～但不能離開引導路線太遠、不能啟動有能量提示燈的系統，還有記得不要亂按紅色的按鈕，拜託拜託～」
她說完這段話，還特別雙手合十、微微跳起小圈圈，用半舞姿勢畫了個「乖乖」的手勢。
一聽到「可以自由活動」，眾學員瞬間如同解禁的鳥群。
「這、這台就是懸浮坦克？我們母星都還沒引進這種型號耶！」一名來自外環帶殖民星的重裝兵種學員兩眼放光，伸手摸著那台如岩蟒般盤伏在展示架上的裝甲車。
「我可以、我可以爬進駕駛艙嗎？」另一名來自中層的學員已經快躍上機甲關節。
站旁的紅環技術兵們早已臉色鐵青。他們身上僅掛輔助級軍階章，比不上見習軍官，即使理論上有維護裝備責任，也難以對這群「高位學生」發號施令。
「抱歉、這邊、請不要觸碰──」
「這不是訓練用途展示、請不要自行操作──」
警示語氣一波又一波，現場氣氛緊繃。
正當其中一位技術兵鼓起勇氣想阻止一位正要摸上操作盤的學員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小可～這批人是我們選出來的未來防線喔，讓他們試試嘛～」
技術兵猛然回頭，一臉驚恐。
「軟……軟叢叢教官！」
璐璐笑眯眯地走過來，一手還抱著不知從哪拆下來的零件球。
「這是我養大的小可，技術雖然很固執，但人超級溫柔的～」她轉向學員們，「可以玩玩看～只要不要自己啟動主能量系統就行～有問題問旁邊的小墨，小藍，小央，小嗚，小崩、小……唔，我想想喔……」
她邊念名字邊數手指，像在念朋友清單。
那幾位剛剛還氣勢洶洶的技術兵全都垂手站直，表情僵硬但努力配合，似乎在璐璐面前沒有拒絕的選項。
「……這樣也行喔？」薩格提亞喃喃。
艾澤笑了笑，「感覺我們教官才是這裡真正的指揮官。」
遠離熱鬧區域的另一側，艾澤、凡蕾與兩位學員坐在一台未啟用的輕型步行機甲下方陰影裡歇息。
「有點……太華麗了。」艾澤望著遠處那些金屬巨獸低語。
「你說的是裝備？還是制度？」凡蕾靠著機甲支撐架，仰頭看著光影折射在天花的銀線。
「都一樣。」他回得很輕。
另一位學員插話：「我們母星連完整的RSZ維穩單位都難湊一組……這裡每個展示台都是我們家全部部隊的幾倍戰力。」
氣氛漸沉。
「但你們不覺得，這裡……有一種很奇怪的味道嗎？」艾澤忽然說。
「像什麼？」
「像是在展示我們無法選擇的命運。」他說完這句，又笑了笑，自己都覺得太哲學了。
凡蕾沒說話，只是拍拍他的肩。
「那你就記住今天這味道，以後別變成那種讓人聞到就不舒服的大人。」
「嘖……」薩格提亞坐起來，抖了抖背後甲片，「這話我喜歡，但好哲學，艾澤。我還以為你是那種悶不吭聲、只會安靜分析的理工腦。」
「我也是第一次發現他有這種詩人氣質。」凡蕾微笑著補一句。
艾澤被兩人一講，頗不好意思地咳了兩聲。
「說真的……你們母星的武裝配備，到底是什麼水準？」薩格提亞突然轉了個話題，語氣帶點探索意味，「我老家在中層邊境，平常主要靠SNC的二級艦隊巡弋——我們本地的UPF根本沒幾個人有機甲駕照。」
凡蕾聞言搖了搖頭：「我來自帕理恩，那裡雖然算中層富裕星，但大多數資源都被送往核心群落換政治穩定。我們的軍團……光是勉強湊齊裝甲連就要經過三個星會核准程序。」
「我母星的名字……早就沒有人記得了。」艾澤淡淡說，「至少沒出現在紅環的正規殖民表裡。你們看到的每一件展示品，在我們那都是神話等級的存在。」
三人都沉默了幾秒，然後不約而同望向那片閃耀著環光的展示區。
「難怪會有人說，紅環的制度，是用太多人的無力換來的穩定。」凡蕾說。
「……這話你是從誰那聽來的？」薩格提亞突然問。
凡蕾聳肩，「有些話，是風說的。」
「我剛剛看到你一直在看那個女人，」凡蕾眼角掃了艾澤一眼，「她盯你幹嘛？」
「我也不知道……」艾澤遲疑道，「她講話的時候，我好像聽見了兩段聲音。」
「兩段？」薩格提亞眨了眨眼，「她有雙聲帶？」
「不是生理那種。我們這一族……聽覺構造比較特別，有一點點……複頻辨識能力吧。」他輕聲補充。
凡蕾與薩格提亞對看一眼。
「她說話的時候，前段音調跟後段……有一瞬不協調。」艾澤說，「就像，是在說兩件事。」
「你能聽出她在說謊？」凡蕾提高一點音量。
「不確定。」艾澤搖頭，「但感覺不對。就像……那句話不是為我們說的，是說給其他什麼東西聽的。」
幾人不再言語，遠方機甲的金屬脊椎閃著光，一如靜默的猛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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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澤坐在一具退役火控機甲的控制座艙裡，手指無意識地繞著左側操作桿盤旋。儀表板早已斷電，但觸感還在。他望向半透明護罩外的展示區，凡蕾蹲在一輛懸浮突擊車的側翼旁，跟兩名來自高地星的學員比著射角穩定結構，語氣很快就從講解轉為吐槽，笑聲混著技術詞在空氣裡飄盪。
「她這種興致真的從來沒斷過。」艾澤喃喃。
「不然你以為她為什麼被推薦來紅環？」旁邊傳來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帶著輕微的嗡鳴。是阿賀爾·斯瑞克。他倚在機甲後方的機能支撐臂上，半個身軀被斜下的光線切成兩段。他沒穿甲冑，但那副站姿比全副武裝還更像個前線士兵。
艾澤點了點頭。「你不是說你不愛說話嗎？」
「是你們說太多了。」阿賀爾沒什麼表情地補了一句，又低頭撿起腳邊一小塊破損的複材裝甲，翻看著內側的分層結構。
他們四人自然地圍成一圈，這是在任何講習課程都無法刻意安排出的默契。周圍還有其他學員在體驗戰術平台或詢問技術兵，但這個角落意外靜謐。
艾澤忽然開口：「你們覺得……那台璐璐剛剛不讓靠近的機體，有問題嗎？」
「你說那台……外型像是對地軌壓機，又搭了生體記憶模組的那台？」凡蕾皺眉，「看起來像是……重組型電磁場聚焦砲，但架構又不對。太新了。」
阿賀爾沒說話，只是望著遠方那台被封鎖的武器平台，目光像石頭般沉。「那不是UPF會用的東西。」
「怎麼說？」
「我們不需要這麼多花樣。」他只是淡淡地說，「如果連地面作戰都要靠那種東西，那就不是打仗了，是毀地。」
薩格提亞轉了轉手裡的能量瓶蓋，語氣比剛剛收斂些：「你們沒發現嗎？我們這趟展示看下來，幾乎都是SNC和UPF的裝備，連RSZ都只講了一分鐘。」
「殖資序的介入比我們想像的早。」艾澤緩緩說。他的聲線低沉，像在咀嚼某種尚未拼湊完的輪廓。那個盯著他看的女人，雖然離開了，但她留下的壓力還在。他的聲音器腔微妙地嗡鳴著，顯示他剛剛接收到的聲波訊號經過多重處理與排除。
「所以你覺得那個女人……是來監視我們的？」凡蕾靠過來，低聲問。
艾澤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抬眼看著遠處那片玻璃罩後的區域。
【場景轉換｜夜幕降臨，導覽尾聲】
艦廠的照明系統切換為戰時黃昏模式，整座烏拉維昂環形軍港沉入一片幽藍與冷白交織的燈海中。高聳如峰的機甲吊架上，光影攀附鋼骨，逐層掃過沉眠已久的戰鬥載具——每一道光束彷彿在呼喚它們甦醒。
學員們原本還沉浸在剛才的體驗與嬉鬧中，有人坐在展示用反重力坦克的駕駛座模擬盤前，對戰術轉向玩得不亦樂乎，有人則攤開筆記，與同伴討論各軍系編制差異。氣氛和緩而溫吞，彷彿這裡真的只是教學基地。
直到——
嗡──嗡──嗡──
一道低沉至骨髓的艦體警示波震動整座港區。
「咦？這不是模擬器的回響吧……」薩格提亞皺眉。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外環升艦平台自遠處層層開啟，鐵門如鎧甲剖裂般自動滑開，一艘接一艘巨型艦艇從艦坞深層緩緩升起，艦腹點亮如星河奔湧。
那不是訓練用艦，而是全戰時塗裝的出征配置：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OtSn0edne
紅環星際航戰指令旗下的長程戰巡艦、「雙晝級」重火力矩陣艦、補給驅動艦隊、支援與遠程導控模組通通啟動，宛如一場遲到的暴風即將發作。
伴隨主力艦升空的，是上萬紅環軍團士兵。他們自各區集結、列隊、跨入每一艘艦體艙門；還有數千台UPF陸基部隊機甲載具、自動化坦克編隊，在地面轟鳴推進、沿著港口引橋魚貫登艦。每一組皆配有戰術信標與臨時代碼標註，顯然不是演習，也不是展示——是徵調。
上空，一整排艦艇尾焰點燃，點亮整片夜幕。學員們不約而同仰頭，看見滿天艦影壓頂，燈光與引擎尾焰交織出如同白晝般的燦光，讓整座烏拉維昂軍港彷彿墜入光之懸崖——底下是漆黑的未知戰區，頂端則是通往銀心邊陲的血色航道。
「我……我從沒看過這種出動規模……」有學員輕聲顫抖。
「這不像是防衛作業，也不只是增援……這是要……」有人話未說完，便被眼前那艘五倍於展示艦的超級空母打斷思緒。
艦名未顯，編號未標，卻有數百架空載艦艇掛載於其艦腹，正由數十座動力磁軌平台快速裝填。
「那艘……根本沒出現在任何紅環刊物上……」安赫臉色發白，低聲喃喃。
「各位——」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RIjzGd9jU
熟悉的聲音從左翼的通訊柱浮現，是璐璐。
她不知何時回到了展區，此刻正站在一處微光之中，肩上還掛著半截工程披巾與識別牌，看起來像是剛從哪個維修艙跑回來。她望著眾人，笑容一如往常，彷彿剛才那震撼場景從未發生。
「我知道你們現在腦袋裡一定有好多好多問號，這些大傢伙們怎麼突然全都動起來了，是不是要去打架呀？嗯……我其實也很想知道呢，真的。」
她笑著眨眨眼，語氣輕鬆，卻沒人真的輕鬆得起來。
「不過啊，我得先和你們說再見囉。」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o3Nz9pg0g
璐璐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識別牌，顯示屏閃爍出一條紅色指令。
「我的臨時支援令下來了，要跟研鋒序的主力艦去外環巡檢……咻——就像這樣飛出去。」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psK3OzA9e
她比了一個旋轉飛走的手勢，轉了個圈圈，仍舊是那副孩子氣的模樣。
安赫上前一步，神色端正：「後續導覽與結訓課程將由我接手，所有學員請配合調整行程——」
「哎呀哎呀，你就不能說點感性的話嗎？」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m4krDWfUu
璐璐用手指戳了戳安赫的胸甲，然後轉向眾人。
「我說大家，這段時間你們辛苦啦。我知道紅環不是什麼輕鬆地方，但……要是能讓你們記住一點點研鋒序的美好，一點點武器的浪漫，我就很開心了。」
「還有啊——」她邁步向前，一手抱住展示台旁一台尚未命名的艦體模組，「你們看到這些巨獸，也許只覺得它們可怕、嚇人，甚至殘暴。但對我來說，它們就像我的孩子，一個個被我們拼出來、焊出來、調教成型……每一個細節，都是我們希望你們能活下去的證明。」
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
「所以……要活下去喔。你們每一個人，我都記得臉。」
「小寶、阿咚、墨墨……你們這群孩子接下來就交給我們冷冷的助手囉～」她側身，輕拍安赫的手臂，「他其實人超好～只是比較不會笑。」
安赫別開臉，沒回話，手指卻微微收緊。
「各位～我真的要走啦～記得認真上課，誰敢偷懶我回來會一個一個捏耳朵喔～」
璐璐露出標誌性的彎月笑容，眼尾似乎微微泛紅，但她迅速抹過，毫不掩飾地轉身，向那艘已升空半截的研鋒序主力艦走去。
眾人目送她的背影消失於艦口發光平台。沒有正式的軍禮、沒有感傷的告別，只有那句輕飄飄的「要活下去」，如針刺般落在眾人心頭。
凡蕾低聲嘀咕：「這女人……真讓人討厭不起來。」
薩格提亞看著遠方的艦影，表情難得嚴肅：「她不是軍人，但比很多軍人都像樣。」
阿賀爾·斯瑞克站得筆直，久久不語，最後只是低聲說了一句：「她不是我們的同袍……是守門人。」
艾澤望著天空中逐漸遠去的光軌，低聲道：
「這場課……真的只是課程嗎？」
凡蕾沒有回答，只是握緊了那份還未讀完的導覽手冊，手掌微汗。
這天晚上，沒有人真正睡得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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