艦場外圍的午後風聲溫和,三道人影步入高懸於港區上方的「聯盟戰史展示艙」。
進入口如同斜開的戰盾,將戶外的燥熱與風塵一舉隔絕。踏入之際,環境瞬間轉為幽冷,微光自穹頂流瀉,映在潔白拋光的地板上,如殘留的戰場記憶在空氣中靜默迴旋。
這是烏拉維昂少數對學員與中層訪客開放的文化設施。與技術區的轟鳴或裝備艙的金屬張力相比,這裡的寂靜近乎莊嚴,彷彿連腳步聲也被無形壓制。
「哇……」凡蕾仰起頭,語氣幾近呼吸。頭頂懸浮的多道光帶,如同靜止的星河,以石柱般穩定的軌跡流轉。那是戰線推演的資訊投影,模擬紅環與外域勢力交戰時的動態演進,閃爍出大片戰略區塊的更迭與塌陷。
他們緩緩走過,地面下隱藏的感應裝置追蹤著步伐,沿路的展示面板隨之亮起。空氣中瀰漫著難以言明的壓力,如同每一段記錄都帶著不願揭開的重量。
「這一區是『銀心成約史』……」薩格提亞低聲念出牆上的立體文字標語,語調不自覺放輕,「從菌意巢界初次壓境,到紅環締盟……我們好像都只背過,沒真的看過這麼完整的。」
「正統版本的話,大概也只會講到這些而已吧。」凡蕾聳聳肩,目光仍停在光帶上,「菌巢來襲,七序聯合,然後一路打打打……」
他們的腳步逐漸變慢,像被空間本身的重量所拖住。展示艙中氣壓穩定,卻讓人覺得深呼吸都有點困難——那不是生理現象,而是一種紀錄本身的沉重。
艾澤走在兩人之間,眼神掃過每一塊光牆。那些圖文敘述對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他自幼受的是支線教育,這些記錄雖非虛假,但總像是被過濾與格式化的版本。他能感受到某種隔膜——如同遙遠星域投下的失真訊號。
他在一塊環形投影牆前停下。牆面正在模擬一場歷史重現:紅環早期防線在菌巢「脈衝節點」出現後迅速潰散,整個防區被異化的穹柱吞沒,指揮系統最終下令引爆殖民層,封鎖感染源。
畫面中,整個星球陷入失重崩解,殖民層如碎冰般被剝離,閃爍的火線在虛空中爆成無聲的花。
凡蕾靠過來,站在他左側,眼神凝視著模擬畫面,語氣淡淡:「這段……我在殖資序的文獻裡讀過。原本那顆星球人口超過八億,最後只有不到五萬人被送回中層。」
「沒有說為什麼選擇那顆星?」艾澤問,語氣壓低,像怕驚動這片被記憶封存的遺跡。
薩格提亞站在另一邊,雙手插在口袋裡,望著畫面搖頭:「會說的話,就不是這種展館了。」
三人默默移動,腳步比先前更慢。空間的設計刻意放大了回音與光差,每一個角落都像在強調——這裡紀錄的不是勝利,而是代價。
他們轉過一道向內收束的拱形通道,迎面而來的是一個氣壓略低的中央展廳。
一進入,所有人都下意識停住了腳步。
那座高聳雕像矗立於廳心,無需照明便自帶威壓。頭頂一道聚光自穹頂斜落,打在雕像左肩,形成一道金屬與陰影交織的棱線,將雕像的輪廓硬生生壓入他們的視野中。
底座無銘,材料卻明顯不是裝飾用金屬——那是一種經年不鏽的戰區等級深鐵,稜角間保留著熱鑄時形成的結晶紋,像是某種高溫記憶遺留的痕跡。
他們彷彿被雕像的氣場按住了節奏,只能仰望。
雕像姿態仿若正從火場邁步而出,右手握槍抵地,左臂微曲於胸前,頭微低,身軀前傾。這不是擺拍式的凜然,而是蓄勢欲動的靜壓——一種可能隨時破牆而出的「將至」。
艾澤愣住,隨即發現雕像前方,已有一道熟悉身影。
是阿賀爾·斯瑞克。
他站得筆直,全身軍服毫無皺摺,雙手自然垂放,雙腳與地面重心緊貼。身形像被鑲進空氣中,一動不動,彷彿連呼吸都與雕像同步。
那一刻,他不只是注視雕像——他與它,是同一種物質的投影。
「那是……誰?」艾澤低聲問。他不自覺放輕了腳步,也收斂了聲音。
凡蕾看了他一眼,語調平靜:「你沒看過嗎?這是赤鋼霸影——阿爾傑斯。」
薩格提亞點了點頭:「紅環的神話。沒有官階,但連七序都不會直接命令他。這整座雕像就是用他親自搶救回來的結構鋼重新鑄成的。」
「……不是戰史裡的英雄之最,而是軍魂本身。」凡蕾補上一句,望向雕像眼神中帶著某種未說出口的敬畏。
艾澤沉默地站著,看向那座由冷冽合金所鑄出的身影。他不認識這個人,但他看得出來——那不是單純的敬仰者能做出的注視方式。
阿賀爾始終一言未發,彷彿整個人與那尊雕像一體成形。從他腳尖到頸部,每一吋肌肉都處於絕對控制的放鬆與繃緊之間,像是一尊活著的紀念物。
三人不敢擾動,直到踏入雕像光影邊緣,阿賀爾才開口。
「那天……」他的聲音一出,空氣中彷彿出現一道震痕。
「他穿的是一套殘破的空投裝備。左臂全斷,腿上還有裂甲的焦痕。」
他緩緩抬起右手,做出一個動作——像是握住一支沉重武器,然後拖著它從高處緩緩墜下。他並未用力,但那動作本身,就足以讓人聯想到千鈞之力被拽向地面。
「但他還是從天而降……就在那塊高原邊陲上,一個人拖著刀,把整群傭兵團連根掃平。」
說這句話時,他微微前傾了一步,右腳無聲地踩入雕像正前方的陰影,那片光與暗交界處彷彿成了當年戰場的重疊位面。
頭頂的聚光忽然緩緩轉移,彷彿展館的照明系統也受了氣場牽引。斜射的光芒將雕像的左臂與臉部邊緣刻出陰影稜線,像是在從金屬之中重現那個斷臂者的輪廓。
阿賀爾沒有轉頭,只是輕聲繼續說:
「我母星——塔格札爾,那年根本不在聯盟的防衛計畫裡。幾個礦區遭星際盜匪襲擊,殖資序回報延誤,UPF那時沒人能空出手……整整七天,我們在軍遺掩體裡活得像狗一樣。」
他說到這裡,忽地收緊了雙拳,指節發出輕微的聲響。凡蕾本想開口,卻硬生生止住,只靜靜地望著他側臉。
「然後他來了。」
這句話落下時,他的左腳穩穩踏前,身體幾乎與雕像完全平行。光線自他身後延伸,與雕像的光影重疊,在地板上映出兩道交錯的人形,像是一場時間與意志的重疊顯影。
「不是什麼官方派遣,也不是任務命令。他就這麼降下來。」
阿賀爾終於轉頭,望向三人。那眼神不怒不哀,卻有如靜火一般灼人。
「一把破損的赤鋼斬刃,從礦層砍到集散廠。最後,他連一整艘傭兵艦……都拖下了重力井。」
語畢,他緩緩放下雙手,像是將那段記憶重新埋進身體深處。
這時,艦場的微音系統恰巧傳來風壓補償的低頻啸聲,像遠方崩塌的風暴餘響。艾澤屏住呼吸,只覺得四肢冰冷,像是突然站在那塊未被標記的高原上,目睹一尊怪物墜地成神。
阿賀爾收回目光,語氣低緩,卻如鐵般清晰:
「我是在那時才知道,什麼叫『不該存在於戰場的個體』。那不是什麼神兵利器,也不是理智能衡量的戰術……那是天神降臨,一腳踏在火場上,讓敵人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他說著,緩緩從光影中退後一步,雙腳重新踩回中線,雙手交握於背後,回到一名軍人最標準的「立正」。
艾澤不自覺也跟著站直,背脊發涼,額頭冒出一層薄汗。
阿賀爾低聲補上一句:「我從沒加入信仰體系。我不信見證之環,也不信七序的政治口號。」
他再次望向那尊沉默不語的鐵像。
「但我知道,有一個人不需要任何這些,就能讓整顆星球跪下感謝他的存活。」
那句話落下,展館穹頂微微震動,像是連空調循環聲都短暫失衡。光線在雕像邊緣折出一道淺紅的光痕,正如傳說中那把赤鋼斬刃劃過夜空的殘軌。
「阿爾傑斯,赤鋼霸影。」他低聲道,「真正的軍魂。」
然後他不再多言,只靜靜站著,像是回到了那年血與火中的掩體門口。
三人無言,只覺得腳下地板異常沉重。
這不是一場回憶,而是一場靜止的戰鬥——那軍魂尚未離開,他仍在這裡,目送著每一個繼承者的步伐。
雕像的光線折映在高空流層之中,一如記憶裡那道從天而降的剪影——赤鋼的殘光,將整個世界從沉淪的礦坑中拎出,立於人之所能立。
阿賀爾話落,空氣中凝出一道難以言喻的靜止。
那尊雕像沉默地矗立在展艙中央,光線斜映在他肩上的稜線如同未熄的戰火,將艾澤三人的影子拉得極長。展館高處的空調系統發出低頻共振,像某種遠古戰地上殘存的喘息聲。
三人無語。連凡蕾都沒插話,只靜靜站著,像是在等那段傳說自然沉澱。
忽然,一聲輕咳劃破寂靜。
「……不過他真的很常亂跑。」薩格提亞語氣依舊懶懶的,像是在扯些無關緊要的事,「有一年他跑到我們星區,沒人知道,結果直接走進學院大廳,連教官都嚇得全躲起來。我記得我那時還在念預備班,有學生衝到頂樓灑花瓣,被警衛拖走前還狂喊說見到神了。」
艾澤一愣:「……你有看到?」
薩格提亞聳聳肩,語調微提:「沒有,我只聽到隔壁班暴動,後來有錄影資料流出來。他那種人,走到哪都是事件源。」
凡蕾挑眉:「聽起來像誇張版本的野史宣傳。」
「我一開始也這麼以為,直到聽說——他那年在太空碼頭踹開一艘補給艇的外殼,拖出裡面藏炸彈的傭兵。全程還被拍下來,現在還在軍宣資料庫裡躺著,聽說那艘艇現在連駕駛艙都被送去展覽了。」
他說到這裡停頓一下,像是想繼續忍住不講,但仍壓不住嘴角一抖。
「……還有一次,據說他在訓練時徒手拆掉七顆軌道雷。結果附近一座防禦砲塔直接當場斷基座,被他順手拔起來拿來當武器用。」
凡蕾懶懶地轉頭瞥他一眼:「你是聽誰說的?你本人也在場?」
薩格提亞咂咂嘴,不服氣地轉了轉手指:「我教官說的。還有——那座砲塔,現在據說還在辛墨史港軍史展館裡鎖著。」
「你去過?」
「……我查過坐標。」
凡蕾嘴角微抽,但沒再回話。艾澤則輕聲笑了一下,那聲音藏在喉嚨裡,像是種釋放壓力的方式。
這場對話不算多麼有趣,但它讓原本緊繃的展艙氛圍鬆動了一些,像是有人把太重的封條揭開一角,讓空氣重新流動。
但艾澤沒有立刻離開。
他仍停在原地,最後看向那尊雕像。那光影如有形的水,貼著合金輪廓一層層流動——他彷彿能看到,那具金屬下藏著某種還未熄滅的生命記憶。
不是敬畏,不是信仰,而是一種清晰的直覺——這個人,曾真實踏足戰場,曾為一整個星球,從火中踏出。
他感到某種說不清的東西,在心裡悄悄沉進去。
「你剛才……是不是被他震到了?」凡蕾看了他一眼,語氣平淡卻直指內心。
艾澤沒有否認。他輕聲道:「我現在……大概能理解,什麼叫『軍魂』了。」
他話剛說完,展館深處傳來導覽聲響:
「下一展區:『防線之環——外環防衛帶特別展』即將開放,請訪客依序進入觀覽。」
「外環展?」薩格提亞動了一下脖子,聲音裡有一絲掩不住的好奇,「那裡有模擬艦橋。我記得有一座是模擬瓦席亞裂谷第二期戰線重建的,能進駕駛席試操。」
「你怎麼記得那麼清楚?」凡蕾瞇起眼。
「……我有查過展覽動線,方便……補知識。」
凡蕾噗地笑出聲:「說穿了你還是粉絲。」
「才不是。」薩格提亞立刻回嘴,語氣不自覺拔高。
但他耳根微紅。
他話沒說完就已經邁開步伐往下一區走去,像是要從那句話裡逃出去。
凡蕾輕快跟上,一邊笑著一邊搖頭。
艾澤走在最後,再一次回頭看那雕像,目光凝了好幾秒。
他心想,那不是紀念物——那是某種「仍在等待你理解的存在」。
轉身時,他的步伐終於與其他兩人對齊。
展館的燈光在他們背後重新聚焦,三道影子落在光牆上,隨著移動緩緩消失。
艾澤想,也許這就是紅環吧。
一個連雕像都能震懾你,卻又叫你不能退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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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港午後,四人步出展館,廣場日光正烈。鋪裝金屬地面經日照與引擎熱浪烘灼,泛出一層層扭曲的波紋,如熔化中的地皮。戰史展示艙背後的懸光巨屏仍未關閉,畫面殘影映在空氣中,閃爍出半透明的符碼與戰線輪廓。
艾澤抬手遮住部分刺眼陽光,抬頭看了一眼前方,眉頭一動:「那是……赫伊派艦群的徽記?旁邊那組穿的是索安系統的連控服?」
薩格提亞單手插袋,眯著眼偷懶似地瞟一眼:「喔對,這我知道。他們之前合辦和解表演,結果一具機甲直接摔進觀眾席,還停不下來……聽說那次摔得挺慘,還上過一次內部警示稿。」
凡蕾挑起眉,側頭掃了一眼圍欄區域:「現在補辦?這麼趕?」
「應該是。」阿賀爾走在他們身後,語氣沉穩,「這場館是軍港紀念級設施,後區沒有常規行程限制。他們選在這開測,是為了不經申報調度……應該是準備了二號機型重啟測試。」
舞台前,一名高壯的赫伊軍官正邁步上前,聲音透過微震擴音傳至場邊:「上次是我方測試版本過舊,導致訊號延遲,這次——全環延時機型,保證同步率百倍優化。」
站在一旁的索安女軍官一臉若無其事地微笑,語調冰涼卻帶刺:「沒錯,這次我們照你們的格式來,只請你們別再——開錯起跳時間。」
「……那是你們測試訊號混入標準流程,不代表我們失誤。」赫伊軍官皺了下眉,嘴角卻維持冷硬微笑。
廣場人員鼓掌,投影幕上倒數開始,兩具高達三層樓的機甲緩緩啟動,銀紅塗裝在日照下反射出眩目光斑。
但艾澤的眉頭越皺越深,眼神緊盯連控投影。
「……等一下。」他聲音變低,「他們的同步框架……還是不同。」
凡蕾臉色瞬間變了,左手下意識貼上通訊腕環,語氣低沉:「跳點沒有校準,他們硬疊頻……」
「會出事。」阿賀爾站定,雙眼緊盯機甲,語氣無波無瀾,卻帶著斷絕的預判。
倒數結束——兩機起跳。
一具提前四分之一秒,另一具延後零點六秒。
眾目睽睽下,兩具巨型機體在空中斜斷交錯,關節與穩定環當場扭壓變形,結構發出金屬慘鳴,接著——如斷線的偶人般重摔地面!
衝擊聲像一記悶雷炸響,地面震動傳入四人腳底。連帶廣場後方的懸橋支撐結構應聲扯裂,玻璃層碎裂噴飛,鋼索嗡然彈斷,展館連通橋如折翼般崩塌。
「全場避難!結構崩解!快——!」
警報聲如狂嘯炸起,人群瞬間如潰堤奔逃,有人慌不擇路直衝出口,也有人被濃煙嗆得倒在地上哇哇大咳,記者還死抱器材,不斷大喊:「拍!拍著它塌下來!」
薩格提亞才剛轉身想往遠處跑,卻被凡蕾一把抓住後領:「別跑那邊——那是塌方點!」
他回頭一瞥,臉色一變:「靠,那根橋柱真的裂了!」
艾澤咬緊牙,頭也沒回地吼:「雕像那一區怎麼樣了?」
阿賀爾已經轉身擋在他們前方,語氣冷靜得可怕:「那邊沒事——但你們別靠近。」
話音未落,他猛然伸手,一把拎起艾澤的後領,將他像拎小獸一樣拖離原地,另一手反向將凡蕾從衝過來的記者隊伍中扯出,順手再拍開薩格提亞的肩膀:「跟上。」
「我——我自己會走啊!」薩格提亞嘴硬地回嘴,但還是立刻照做。
三人被阿賀爾連拉帶拽往邊界撤離,煙塵撲面而來,凡蕾咳了一聲,彎腰掩口。艾澤則在半路撞上逃命中的技術人員,被擠得一腳踉蹌,幸好阿賀爾順勢拉了他一把,才沒跌進玻璃碎堆中。
後方傳來爆裂聲與火花噴濺,一片混亂中,官員彼此咆哮的聲音從濃煙中爆出——
「我就說了你們索安就是亂搞!這次又不是我們先出錯!」
「你們主控輸出超熱是你們自己問題,別來怪我們!」
「你們才——!」
「我看你們才該——!」
衝突聲中,砰地一聲,像是有人直接揍了下去,接著便是一陣肢體碰撞與怒吼。現場軍警被迫介入,有人直接跳上舞台將兩名軍官強行分開,場面徹底失控。
直到被阿賀爾一口氣推送出人群邊界,他們才跌跌撞撞停下。
三人趴倒在地,重重咳了幾聲,背後是尚未平息的衝突與嘶吼。艾澤翻身坐起,喘了幾口,望向廣場正中。
塵煙滾滾。那座熟悉的建築已經塌了一半,鋼骨扭成弓狀,內部連結光橋像碎掉的神經線,閃爍出殘存訊號的餘光。
塵煙尚未散盡,他們四人暫時躲在一處被拋棄的儲物貨櫃後方,呼吸紊亂,心跳猶如戰鼓敲擊。
「咳、咳咳……操,這場表演根本是軍港現場自爆秀……」薩格提亞背靠著金屬櫃體坐下,一邊拍掉袖口上的灰燼,一邊低聲咒罵,「誰提議這種現場聯控演練的?腦袋是熱氣槍烤過嗎?」
他話雖多,但手指仍微微顫抖,說話時刻意維持著輕快語氣,只是沒人拆穿他。
「還活著。」凡蕾確認自己通訊終端仍能運作,抬頭掃視場地邊界,「感測數據正常,但這邊煙層太厚,暫時別想上傳紀錄。記者如果沒死,明天又會炒成一場輿情地震。」
她一邊說,一邊拉起跪在一旁喘氣的艾澤,動作看似隨手,卻不無擔憂。
艾澤渾身是灰,額邊汗珠正順著太陽穴滑下。他點了點頭,仍喘著氣:「沒事……只是,有點頭暈。」
他語氣平淡,但雙眼卻還忍不住往塌陷的展館方向掃去。隔著煙霧,那座雕像仍然直挺挺站在塵埃之中,像是連崩塌都避開了它。
碎片四濺、警報長鳴、人聲崩潰,它卻如軍魂本身般,靜靜立在記憶深處的交匯點,未曾晃動半分。
「它還在……」他喃喃地說,聲音不知是驚訝還是安慰。
阿賀爾一言不發,只是靜靜站在他們三人前方,背對著廣場,像是一堵防火牆。全身衣物沾滿粉塵與細屑,卻一絲不亂。
他掃了一眼眾人狀況,語氣平靜:「退後兩段區域,等疏散命令結束再報告紀錄——你們不需要再留在這。」
「欸,等等,」薩格提亞忽然抬頭,揉了揉鼻樑,「你剛剛是一手拎三個人嗎?」
「兩手。」阿賀爾語氣不變。
「……是我錯覺還是你抓我時,手指卡到我肩膀關節裡去了?我現在還在痛。」
「你沒骨折就不算痛。」他淡淡地回了一句。
凡蕾終於忍不住輕笑一聲,語調如常卻有餘韻:「你該慶幸他沒直接把你扛在肩上衝。」
艾澤則低頭,望著手心被碎玻璃劃出的細痕,沉聲說:「那個雕像……是真的有什麼在守著它吧。」
三人看了他一眼,誰也沒開口否定。
風從崩塌的方向吹來,帶著燒灼過的金屬味與斷電火花的臭氧氣息。那座雕像依舊不動,仿佛不是建築的一部分,而是時間遺留在現實裡的遺跡。
阿賀爾轉身,看了那方向一眼,語氣壓低:「它本來……就不是給人看的。」
說完,他轉身領頭往遠處的第二避難層走去。
其餘三人互望一眼,終於無聲地跟上。
傍晚時分的港區大道上,天頂人造光環正緩緩調整角度,模擬著恰到好處的黃昏餘暉,將四人的影子拉長在光滑的步道上。空氣中混著淡淡熱金屬氣味與消毒液殘餘,偶爾有低空輸送車滑過遠端軌道,投下短暫的雲狀投影。
這片區域與軍工區的鋼鐵直線不同,也不如展館那般封閉冷峻。沿路的弧形光柱以溫和角度交錯照明,使整條街宛如泡在一層柔霧中的黃昏裡,安靜而近似某種錯覺中的地面星球。
「你不覺得這人造星體……弄得真的很像嗎?」凡蕾仰起頭,臉頰被金光染上一層柔色,語氣帶著幾分難得的鬆弛。
「角度不錯,光暈也有調過。」瑟格提亞雙手背後,身體微微後仰邊走邊點頭,「但風還是太均勻了,少了層流對流的變化感……可惜了這整套氛圍營造。」
「比我母星好多了。」艾澤接話,語調輕快,「我們那的人工光就是三段循環開關,該亮就全亮,晚上直接斷電,日夜像量表一樣切換,連黃昏都沒有。」
阿賀爾走在隊伍最外側,一邊低頭確認手腕上的終端定位,一邊平淡開口:「塔格札爾只有岩層反光,光不是拿來看的,是拿來計時的。」
他語調不快,卻自成一道重力。眾人順勢進入街尾的一座半圓拱廳——「薩倫溫弦會所」。
門外裝飾以光弧與靜波紋為主,進入時腳步踩在反射飽和處時甚至略感漂浮。會所內部非但不喧囂,反而像一場無聲樂章正慢慢鋪展——懸浮燈帶緩緩轉動,與天頂微光相融;低背椅與實木質結構交錯,中央空地則被一圈環形光軸照亮,數道身影正沿節奏舞動,踩出柔和穩定的旋律。
凡蕾一進入便不自覺放慢腳步,目光快速掃過環廳,輕聲感嘆:「……這也太高級了吧。」
他們依照指示在邊緣靠牆處入座,椅墊略帶回彈,包覆感柔軟。面前操作面板自動浮起,跳出一整頁異星語菜單。系統已同步翻譯成紅環通用文,然那些詩意又拗口的名稱仍讓人感到頭疼:
「烈沙肋霞之握」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YyKBpvYQv
「環孢羽雲肝凍」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OyTlWTqTx
「熱潤星藻地漬集」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1bKOrlQbe
「鏡礦炙脊襯菌皮」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rsh4Nee3s
……
「……這不是翻譯的問題吧?」艾澤皺眉,一邊戳了戳菜單界面試圖理解分層結構。
「是命名系統的問題,」瑟格提亞指著其中一項解釋,身體微微前傾,「他們這裡流行生態詩命名,比如這道『羽雲肝凍』……我猜是孢囊浮菌做的冷菜,類似我們吃的膠凍類——」
「錯了,那是烤漬類。」阿賀爾沒抬眼,語氣平平,卻不容置疑。
瑟格提亞話語卡住,臉部微抽:「……真的假的?」
「我吃過。」阿賀爾語氣未變,只輕聲補了一句,然後便沉默不語地劃動選單。
凡蕾失笑地搖搖頭,手指優雅滑動下單,菜單消失後,桌面轉為淡金色觸感光面。不多時,幾道晶盤隨伺服器機械臂悄無聲息地送達,排列精準,連香氣都經過定向釋放,不打擾他桌空間。
就在此時,中央音場緩緩切換至低鳴弦音,像水面被指尖輕輕撫過,整個空間隨之變暖。一對種族難辨的軍官已先入舞,兩人肢體交錯如河流迴轉,步伐緩慢卻精準,引來周遭幾桌的學員自發起身加入。
凡蕾眼睛一亮,起身時順手理了理衣襬,動作帶點俏皮:「我去跳一會兒。」
「妳跳得來?」艾澤轉頭問,眉毛微挑。
「璐璐教過我啊,記得嗎?那套觀核巡躍步——就是要扭腰、旋身,還要故意故障似地斜踩。」她一邊說一邊在原地誇張擺出起跳動作,像模像樣地扭了一圈後笑著融入舞圈。
瑟格提亞放下水杯、正打算補選甜點時,三道身影已悄然靠近他們的桌邊。
是三名穿著異色制服的女性軍士,年紀看起來與他們相仿,卻各具氣場。
最左邊那位留著俐落短髮,嘴角勾起略帶挑釁的弧度,雙臂交叉、斜倚在椅背邊緣,一副早就鎖定目標的模樣;中間那位則帶著半遮不掩的笑意,目光上下打量他像是在對準一件新型艦載裝備;而最右側那位,則是直接俯身將一手搭在瑟格提亞椅背後方,聲音帶著令人難以抗拒的從容。
「嗨——不是你嗎?港務模擬裡那個殺出三個過彎的飛行員?」
「我們隔桌都看到了,左切進彎的那一下,反應時間縮減兩百毫秒——帥到不行欸。」
「來跳一支?我們三個剛好缺個領舞位,而且……」短髮那位一笑,語尾輕輕一挑,「你看起來蠻靈活的嘛。」
瑟格提亞整個人一時間像是遭遇多軌干擾,脖子僵了兩秒才轉過頭,嘴角扯出尷尬又不失自尊的半笑:「欸我、我還沒點甜點欸……」
「跳完請你喝。」中間那位直接勾住他的手臂,力道不輕,笑容卻甜得過火。
「來嘛,我們三個等好久了。」另一人已經拽起他另一邊的衣袖,像拎著臨時召喚的舞伴。
「我——喂等等欸欸欸我杯子還沒放回定位——!」
瑟格提亞像是被兩個方向同時拖行的中型裝備,左腳還在原地摩擦了兩下才被順勢帶離座位,整個人像斜滑進舞池,嘴裡嘟囔著抱怨卻無處可逃。
「我還有沒看完的菜單啦我說真的──!」
三名軍士已經將他緊緊圍進舞圈,其中一人一邊抬手、準備牽引起舞,一邊笑問:「不會真的不會跳吧?不然就跟我照做,記住左轉是後撤,不然我們會撞。」
「我們這不是空戰模擬耶,你不要用閃避習慣來帶節奏哦。」
瑟格提亞整張臉呈現「努力社交中」的表情,嘴角抽搐,額頭冒汗,在旋轉燈光與弦音中逐漸被吞沒。
原桌前,艾澤依然沒動,僅微微偏頭,看著瑟格提亞如自走裝備般被押進舞池,臉上浮出一絲尷尬中帶著同情的微妙笑意。
「他……需要救嗎?」艾澤輕聲問。
阿賀爾看了一眼,淡淡回道:「他應該能活著回來。」
兩人靜靜坐在餐桌旁,面前的燈光斜照,將他們的影子拉成兩道交錯的弧。這沉默不像尷尬,更像一場彼此默許的喘息。
阿賀爾捧著一杯深紅色液體,輕輕晃動杯身,液面泛起如呼吸般的細緩漣漪;那是「尤深露脈花熬液」,來自遠層星區的發酵飲品,幾近無酒精,卻帶有清晰持久的花香後韻。他將杯口靠近鼻尖時,睫毛隨著呼吸輕微顫動,像是與某段早已風乾的記憶輕觸邊緣。
艾澤也端著一杯,看不出內容成分,只記得菜單上寫的是「綻渦結晶液心——內沉款」。他小心啜了一口,微微皺眉,隨即又抿唇笑了笑——那味道像一段未定義的回憶,不好喝,但也難以討厭。
他轉頭,看向身旁的人。
「你來紅環,是為了……什麼?」他的聲音輕而平穩,像是一句順著空氣流出的話,不帶質問。
阿賀爾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掃過前方舞池,燈光在他虹膜中反射成一片銀白流光。他沉默了幾秒,視線緩緩落回掌心,手指下意識摩挲著杯身邊緣。
「這問題……很像演講開場白。」他語氣平靜,嘴角沒動,但聲音多了一分微不可察的低哂。
艾澤聳了聳肩,笑意淡淡,轉回正面:「我只是想知道。像你這樣的……很強的人,總不會是誤打誤撞就走到這裡吧?」
「赤鋼霸影?」阿賀爾瞥他一眼,眼中沒有光,語調依舊冷靜,「有影響。我第一次看見他,是在我們母星低層礦鎮的廣播牆。他救了一整個礦區,被剪成三十秒短片,一天播放十二遍。」
「所以……他是你的原因?」
阿賀爾沒急著回答,只慢慢將杯子放下,指節在木製桌面上輕敲一下。
「不只是。」他語速不快,像是礦層深處傳來的迴音,「塔格札爾是塊礦星,礦快挖完了,整個星區就沒用了。我們那時連自治執行官都撤了,只剩些雜役型駐軍。」
他停頓了一瞬,手背上的青筋在燈光下微微浮現。
「我們都知道——不是被遺忘,而是等著自然沉沒。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整顆星球像資料庫裡的一行快被清除的紀錄,還活著,卻無人理會。」
艾澤聽著,手指在膝蓋上緩緩畫圈,像是讓自己的注意力穩住。
「你說的是那種……明明還能運作,但整個地方就像幽靈,慢慢從地圖上被淡掉?」他低聲說,眼神落在杯中液面。
「嗯。」阿賀爾點頭,語調近乎無感情,「紅環還會發通訊給我們,還有招募名額。對我來說,那就是活下來的方法。」
他說完後,坐姿略為後仰,像是在結束一段機械性的記錄回放。沒有情緒,也不需要。
艾澤沉默了幾秒,手指離開膝蓋,改為支著下巴。他望向舞池中緩慢旋轉的燈軸,光線像液體沿著天花板流動。
「……我家是希塔孚行政區的,從我爺爺開始,全是政府體系。我父母在衡律序,我姐在研究院。」
語畢,他側過頭看阿賀爾,像是笑了一下,但沒真正笑開。
「我原本是要被送進那條軌道的。直到某天,我坐在我家的書桌前,發現那張桌子比整個宇宙還小。我不能就這樣關在裡面。」
他頓了一下,聲音低下來,像是與自己對話。
「你知道我為什麼來紅環嗎?因為這裡離我家最遠,還不問你來自哪裡。」
阿賀爾轉頭看他,眼神中有片刻的定格。他沒露出任何表情,但那一眼像是某種靜靜落下的重量。
「所以你是在逃?」
「起初是。」艾澤輕笑,視線飄回舞池,「但現在……我發現這宇宙比我想像中大得多。也髒得多,亂得多,精彩得多。」
他頓了一拍,才補上一句:
「我以前以為自己很懂世界,其實我只懂那張書桌上的那盞燈。」
這話一說完,桌旁氣氛像是靜了一下。
阿賀爾沒說話,只輕輕點了點頭。那點頭毫不矯飾,卻帶著真實的回音——無需言語的共識。
下一瞬間,遠方傳來熟悉的嗓音。
「欸——你們別再扯我衣領了!我說過我不會跳雙重旋身啊!欸欸不要轉那麼快──我、我會噴掉的──!」
瑟格提亞的聲音像一顆被丟出節奏軌道的衛星,劃破整個空間,伴隨幾聲驚呼與女軍士的笑聲。舞池那頭,一道人影正被拖著逆時針旋轉,像拼命掙扎的裝甲人偶。
艾澤忍住笑,望過去。阿賀爾則是皺了皺眉,像終於確認他得動身了。
「我去把那團漿糊撈回來。」他嘆了口氣,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舞池——那不是去參舞,而是像去完成一場救援行動。
艾澤倚在椅背上,將杯中殘液緩緩搖晃。液體在燈光下像星軌反射,映著他有些放鬆的眼神。他沉靜地看著那一圈圈光影,像凝視著遠方某場不會到來的戰爭。
忽然,肩膀被人戳了一下。
他轉頭,是凡蕾。
她臉上浮著微紅,髮絲有幾縷黏在額側,眼中閃著跳舞後殘留的光。
「喂,發什麼呆?起來跳一支吧。」
「我?我不會——」
「這支簡單,是雙人步,叫做『晴極重織輪』。」她彎下腰,笑意半真半挑釁,手掌伸到他面前,「璐璐教過我,這是研鋒序最喜歡的輕舞之一。節奏規則,旋轉平穩,適合你這種腦袋慢的人。」
艾澤看著她的手,那雙因舞動而微微發熱的掌心,細節清晰如燈下的星塵。
他笑了一下,放下杯子,輕聲說:
「……好吧。但我踩到你腳別怪我。」
「只要你肯跳,我不怕痛。」她眨了眨眼,拉起他,一起踏進音場與流光編織的旋律中。
兩人踏入舞池時,中央光軸剛好轉至淡藍,溫潤如水,映在凡蕾臉頰上,替她的輪廓添了一層幾近透明的柔光。
她側身站定,左腳微退,手勢優雅地舉起,朝艾澤比出起步姿。
「跟我——一步、轉、退、內勾、開。」她像是輕聲哼唱著節拍,語調裡帶著明確的節奏感,像某種默契的暗碼。
艾澤試著跟上,起初步伐有些慌亂,尤其在內勾步時腳尖差點踩上凡蕾的靴側。對方反應極快,輕巧地一轉身避開,順勢靠近他半步,肩膀與他擦過的瞬間,她笑了。
「差一點,我的腳快變你行星的環帶了。」
「……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但你臉紅了。」
「那是……光太熱。」
凡蕾沒回話,只是往後撤一步,然後順勢抓住他的左手,另一手搭在他肩頭。
她的手心微微發熱,並不濕潤,卻帶著一種跳舞後留下的溫度餘波。艾澤的肩膀明顯緊了一瞬,像是第一次穿上不熟的裝甲節點,但很快被另一波節奏牽引而鬆開。
他們的步伐逐漸統一,動作不再錯位。凡蕾指引著他旋轉、落點、對稱收腳,間或回身、再牽手,每一動都似乎剛好踩在音軸的正中央,彷彿她能聽見光本身的節拍。
在一次對轉時,艾澤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腰側——那是旋轉半圈後準備換位的瞬間,兩人的距離拉得極近,近到他幾乎能聞到她髮間殘留的汗香與金屬纖維洗劑味。
「……抱歉,我——」
「你手冰得剛好。」凡蕾低聲說,語氣沒有一絲責備,反而帶著一點點調侃與……什麼?邀請?
音場轉入新一段漸強段落,光軸像潮水般向外擴張,他們在燈影與旁舞者的殘像中持續旋舞,身影交錯如兩條正在纏繞的細繩。舞步節奏稍快,彼此的手腕與肩線不時摩擦碰撞,但都未停下。
在一次倒肩步後,凡蕾突然向前貼近,額前髮絲擦過艾澤的臉頰。他一時反應不及,身體微僵,卻又不想破壞這節奏,只好順著她的動勢走完轉位。
「你這麼緊張,該不會真的沒和人跳過雙人舞吧?」她湊近些說,唇邊的弧度在燈光中若有似無。
「我只跳過自動訓練模擬……它不會碰我,也不會笑我。」
「那你現在學會了,碰人是雙人舞的本質。」凡蕾壓低聲音,帶著笑,然後略微抬頭,眼神直視他,像在看一場稍微過頭的實驗正悄然成功。
這一眼讓艾澤忽然忘記下一步該怎麼跳。他稍稍停頓,凡蕾立刻察覺,巧妙地一手撐住他的胸口、帶著他滑行轉了一圈。
兩人重心瞬間緊貼,那一刻所有周遭的旋律彷彿都被濃縮在這一點——她的呼吸落在他頸側,而他的手,正無意識地搭在她背後一寸處,停不下,也不敢更近。
終於,一個尾段節拍落下,兩人同時停下動作,保持著半抱的姿態,彼此氣息交錯。
「你跳得……」凡蕾輕聲開口,眼神還未從他臉上移開,「……比我想像中好多了。」
「你教得……比我想像中更可怕。」
她輕笑一聲,輕輕從他手臂中退出,轉過身同時理了理髮絲與制服。
「回座位嗎?我可得看看薩格提亞是不是還活著。」
「好。」艾澤跟上,腳步微快,卻在凡蕾突然回頭時差點撞上她肩。
「喂,離我太近囉?」她側頭笑著說,步伐卻沒慢。
那句話像尾音拖得很長的光線,在他耳邊盤旋,久久未散。
兩人走回座位區時,光軸剛從冷藍轉為溫金,環場的音場稍稍降了半拍,像是特意為某些跳累了的舞者開放的過渡段落。凡蕾仍踩著剛才的餘韻輕步前行,手臂自然地晃著,而艾澤則像剛從過熱的訓練艙中脫出,耳後還帶點微燙的餘溫。
就在他們快走回原本座位時,一陣混亂的腳步聲與低吼從左側傳來。
「我跟妳講我真的沒氣了!再轉我真會反重力反胃你信不信──欸欸我說了不要那樣轉——!」
只見阿賀爾正一手扛著明顯已經失去舞蹈功能的瑟格提亞,後者像條被搖乾的溼毛巾掛在他肩上,雙腿有氣無力地拖在地面,每走一步都在發出拖地音效。
三名女性軍士則站在不遠處,一邊擦汗一邊笑得東倒西歪,其中一人還朝瑟格提亞比了個飛吻:「下次記得帶防震腳墊再來哦,飛行員~」
瑟格提亞虛弱地揮了揮手,聲音像從某種內部損傷中擠出來的:「我……我會記得你們的臉……還有那個第三段轉體……那是蓄意謀殺……」
阿賀爾面無表情地將他半推半放回座位,整個人如同完成一場意志測試。
「我說過你不會死,現在可以證明我對了。」他拍拍手,坐回椅子,一臉「任務結束」的神情。
凡蕾忍住笑,把水杯往瑟格提亞手中塞:「喝這個,不是解藥,但至少能讓你意識回籠。」
「這世界已經轉過頭了……我現在看到妳們臉都有殘影……我到底是跳舞還是遭遇空戰干擾啊……」
就在瑟格提亞終於穩穩坐下、從水杯中灌下一大口不明液體時,凡蕾忽然歪著頭,視線定格在他臉上某處。
「……你臉上那是?」她眉毛一挑,語氣半疑惑半憋笑。
「嗯?」瑟格提亞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指尖沾上一抹淡淡的紅痕。他低頭再看了看自己手臂,袖口處竟還殘留幾個顏色各異的印子——像唇印,又像某種低黏度黏貼物留下的殘影。
「我記得她們有其中一個說要給我禮物……」他翻了翻自己口袋,果然掏出一個小巧亮面裝飾物,看起來像是什麼精緻小徽章,甚至還閃著微光。
下一秒,那枚「禮物」就被阿賀爾一把奪走,像捏碎紙團一樣輕鬆在手中碾碎。
「欸欸欸!你幹嘛啊?」瑟格提亞瞪大眼,像是剛剛失去了一件情感寄託。
阿賀爾淡淡地回道,聲音冷靜得近乎無情:「……沒事,有蟲子。」
「你是用星艦級抗壓手套在捏蟲子?!」瑟格提亞嘴角抽動,露出一種「我就知道你有病」的表情,然後扶額長嘆,「唉……我這一晚的浪漫,還沒開始就被你當害蟲處理掉了。」
艾澤低頭忍笑,沒出聲。
這時,凡蕾湊近艾澤,手掌側遮著嘴,聲音壓得極低:
「那不是蟲啦,那東西是‘護行點標’……我小時候也被貼過,是父母用來避免小孩在人潮中走失的。」
艾澤挑了挑眉:「原來還能這樣用?」
「嗯,貼在人身上不易發覺,又能鎖定座標,連軍港資料鏈都能對應。」她眨了眨眼,語氣壞壞的,「看來我們的瑟某人,剛剛是被當小孩保育了。」
「……或是寵物。」艾澤補了一句,兩人對視而笑。
瑟格提亞則還陷在自己的情緒波動中,一邊抹著臉上的紅印一邊喃喃:「我到底是跳舞,還是被拐賣?我是不是該報觀核序啊……?」
阿賀爾沒再回話,只默默將捏碎的裝飾殘片放進自己的外套口袋。那動作帶著一點執行任務後的習慣性收尾,像是早就見怪不怪。
遠方音場緩緩切入最後一段舞曲,氣氛逐漸沉澱。瑟格提亞終於放棄掙扎,靠在椅背上,長長嘆出一口氣。
「我以為來軍港放假能歇口氣,結果比前線還驚險。」
凡蕾雙手交疊,托著下巴看著他:「你應該慶幸,妳的損壞還能修,我們的羞恥可能會永久記錄在觀察網裡。」
「……什麼?」
「沒事,沒人會真的翻閱你的表現紀錄,除了我。」
「哈?!」
氣氛再度被笑聲包圍,這次是那種真正放鬆的、來自日常夥伴間的打鬧聲。
即便這宇宙再怎麼廣大、再怎麼危險,此刻,他們仍坐在這個光影跳動的小角落裡,像世界某處安靜遺落下來的碎片——能被找到,已經很足夠。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dtgVy2b8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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