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出:2011/04/07 後記同)
All my music is for you
所謂的焚琴煮鶴究竟是怎樣的事情呢?
我想,就是我眼前的這份光景吧。
聽著耳邊那令人不耐的鋼琴聲,看著眼前表情冷峻到宛若被冰霜給佈滿的戀人,土浦露出了一絲苦笑。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情人節,也是土浦來到維也納後,兩人所共度的第一個情人節。
為了這一天的到來,月森早在一個月前,就開始積極的向認識的人打聽,哪裡有好餐廳,早早便為了這美好的一天訂位。
出門前,雀躍不已的他不但露出了平常少見的燦爛笑容,甚至到半路上都一直強迫緊握著土浦的手。
土浦雖然不喜歡在室外與同性的戀人有過度親密的交流,但一看到月森那雀躍的神情,土浦便無法狠下心要求他放開自己的手。
沒關係吧,反正今天是情人節。
正因為是情人節,所以就更不能放開戀人的手。
即便路人的視線嚴峻得令土浦的胃隱隱作痛,他還是試圖將那些刺人的視線當作是自己多心了。
是的,一切都是為了美好的情人節,以及他倆努力擠出的晚餐時光。
這可是兩人同居以來第一次的情人節,這一天將會多麼的愉快啊,是多麼的令人期待啊!
只可惜……
月森緩緩擱下手中的餐具。
叉子碰觸到瓷盤上的聲音,響亮得令人心顫。卻依舊敵不過在背後流瀉而過的鋼琴音量,淪落為餐廳內絲毫不引人注意的雜音。
但其他人沒有注意到,並不代表土浦沒有注意到。
不,與其說他注意到,不如說,他現在整個人正被月森所散發出的低氣壓給包圍著,就算想要忽視月森的言行舉止也做不到。
土浦很清楚,自己的戀人現在正在生氣,非常生氣。
靜謐的怒火比冰雪還要寒冷,似乎只要接近他就會被凍傷──土浦感覺自己的上半身似乎已經結霜了。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在這種重要節日的美好用餐時光中,聽到「那種」鋼琴聲,心情會不好是理所當然的。若要平心而論,土浦的心情不見得就比月森來得好,只是沒有像戀人一樣表露在外而已。
(唉,怪只能怪這間餐廳的規定了……)
月森蓮當初在評鑑過許多餐廳後,會選擇在這間餐廳度過情人節的夜晚的理由,是因為這間餐廳不但食物美味,服務生也很穩重,絕對不會裝熟、黏著客人說三道四。估計他就算跟同性的情人一起來這裡用餐、甚至打情罵俏應該都不會受到服務生的側目──這看似理所當然,但能真的做到的餐廳可是少之又少。擁有同性戀人長達六年的月森很清楚這件事。但也正為了這麼一個重要的條件,月森便忽略了這間餐廳就某方面而言,也是維也納眾多「現場演奏餐廳」的其中一間這件事。
雖然這間餐廳現場演奏的水準並不差,雖說要論技巧,肯定是比不上擁有一流鋼琴家水準的土浦,但表演者是個能夠好好掌握住爵士的搖擺風情,對自己的演奏也充滿著熱情的人。這種音樂即便技巧不如人,也能夠以感情取勝。無論如何都是不錯的用餐背景音樂。
只可惜,雖然這間餐廳所聘請的演奏者實力不差,但這間餐廳卻也有「只要演奏兩曲就免費招待紅酒」的娛樂性規定,隨時歡迎大家在沒有現場演奏時使用店內的鋼琴。
這確實是個很有趣的提案,在音樂之都維也納,身懷絕技卻不露聲色的高手大有人在,哪方高明興致一來,為了區區一杯紅酒而大展身手的事情肯定是不少的。
就算是初生之犢想要來試試身手,也能造就店裡另一種有趣的氛圍。土浦甚至可以想像對音樂有所鑽研的顧客與老闆,為那些彈奏得手忙腳亂但胸懷大志的青年們喝彩的模樣。
但是,但是。
所有的事都有個萬一。
而現在的窘境正是那個萬一所造成的。
在兩人的前菜上桌時,負責演奏鋼琴的人正好演奏完一首抒情的爵士樂。接著他向餐廳內的眾人行了個禮,表示他要去休息,所以店內要改放古典樂的CD。
對月森來說,這間餐廳的價值並不在於他的現場演奏,所以就算毫無背景音樂也無妨,他並不討厭沉靜,也喜歡聽人們互相談笑時所產生的某種Harmony。也因此,他一開始對彈奏者的發言毫無反應,只是一邊吃著前菜,一邊打量著自己戀人吃到美食時那可愛的反應。
一直到那個鋼琴聲響起。
他才注意到自己剛剛似乎失去了某個應變的機會。
有人開始彈奏起了那台鋼琴,為了讓所有人都聽得到演奏而佇立在餐廳正中間的平台鋼琴。
演奏的曲目是,蕭邦的降E大調華麗大波蘭舞曲。
月森猛然抬起頭,土浦的視線也離開了美食與戀人。
……兩人的反應絕非為了要去讚嘆那極端美麗的樂音,也不是因為那音樂實在太過拙劣而受到驚嚇。
若平心而論,那鋼琴聲並不難聽。雖說技巧比上不足,但也不至於不堪入耳。
不過,任何熱愛古典樂,擁有挑剔耳朵的人若是聽到了這個人所彈奏出的聲音,大概都會像月森一樣皺起眉吧。
那就是如此低劣的聲音。
低劣。
沒有其他言語可以形容。
那就是如此低劣的聲音。
宛若大肆炫耀自己是個暴發戶般,毫無氣質的演奏。
簡直像是把人類內部的骯髒全都掀露而出一般,令人食不下嚥、甚至令人作嘔的聲音。
為什麼有人可以把蕭邦彈成這樣?
雖說一個人所彈奏的樂音確實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表現出那個人真實的一面,但當然不是每個人的個性都能夠完整發揮在音色上,同樣的,也不是誰都聽得出每個人自然浮現在音樂裡的人格。
但如果是這個人的話……如果是這個人的音樂,無論是誰聽了都會覺得很低劣吧。
那個人光看外表,是個打扮入時、容姿端麗的男性,走在路上或許會吸引許多少女的視線吧。但骨子裡又是怎樣的人呢?或許從音樂就可以推知一二了。
為什麼我必須要忍受聽這種音樂?
明明是一頓美好的晚餐,是在難得的日子裡,與最親愛的戀人一起共度的時光,為什麼要被這種粗俗的聲音給破壞呢?
坐在左方那些看來就不懂古典樂的年輕小夥子依舊嘰嘰喳喳的聊著天。遠方的情侶沉溺在兩人世界中。看來是單純是來此用餐的老人們,則露出早已看開的表情。
為何自己就是無法放開胸懷,跟梁太郎一起好好享用這頓晚餐呢?
月森不斷在心中提出他的疑惑。但就算想要忽視這個聲音,他也做不到。
只因為他是音樂家。
不僅演奏音樂、創造音樂,同時也品味音樂。
同樣的,坐在他面前的土浦也是如此。只能無可奈何的,任由自己的本能去接受樂音。
直到一曲落下。
當那被玷污的蕭邦終於在空中融逝時,月森與土浦都不禁嘆出了安心的一口氣。
從來就不知道原來安靜比什麼都還要美麗,今天算是學到了一課吧。兩人不發一語的相視而笑,卻沒想到地獄尚未結束。
遠方的座位突然傳來極大的喧囂。
兩人就像觸電般驚嚇的轉頭一看,才發現坐得離他們有些遠的那群人、正在大聲喧嘩的那群人,似乎都是剛才彈奏出低俗琴音男子的朋友。
「Bravo!再來一首!」
「哇,你真是有夠行的,原來你真的會彈鋼琴啊。」
「對啊,彈得超棒的,我以前都不知道你這麼會彈鋼琴!」
「廢話,我以前可是學了七年鋼琴呢,要不是我懶得繼續學下去,現在早就不知道拿了多少獎咧!」
「你別謙虛了,我覺得你現在去比賽肯定也會贏的,你那麼強──」
──才不可能呢!!
聽到男人與他朋友們的對話,土浦與月森不約而同的重拍了一下桌子,接著雙雙被對方所發出的聲音給嚇到。
月森驚訝的眨了眨眼,土浦也露出了詫異的神色。
「……生氣了?」月森問道。
「……你才是呢。」而土浦如此回答。
然後兩人相視而笑。
土浦轉了轉肩,放鬆變得僵硬的肩膀,並且再度拿起叉子。
「唉唷,我真沒想過有人能彈出那種聲音,就某方面來說可以說是才華了吧,令人生厭的才能。話說你剛剛看起來好像就要衝出去打人了,讓我好緊張。不過我可以了解那種心情,那真的難聽得令人難以忍受啊。」
聽著戀人的報怨,月森也苦笑著重新舉起餐具。
「抱歉,讓你受驚了,是我不好。回家後請務必要彈幾首曲子替我洗耳朵,拜託你了,梁。」
「我樂意之至。」
兩人交換著僅屬於戀人的對話,接受彼此的笑容,交換起約定。
雖然遇到了令人不悅的事情,但那同樣也是人生的一環,若沒有品味過苦澀,甜美與歡愉也會變得廉價,何不以這樣的心情好好享受呢?
──正當兩人打算以這樣的心情,再次品嚐起美食、情人節,與戀人的笑容時。
宛若泥淖中餓鬼們的鋼琴聲卻再度響起了。
而且選曲還是──
「好棒!是La Campanella!」
「沒想到你真的會彈啊!」
跟著鋼琴聲在室內湧起,是哄鬧的人聲。與那男人同夥的男男女女毫不考慮自己身處在公共場所──而且還算是維也納的高級餐廳之中。雖說剛才他們已經十分吵嚷了,但現在更是肆無忌憚。
客人們紛紛對他們投以側目,但他們卻毫無察覺。
不過,對月森與土浦來說,比起人類吵雜的聲音,那架鋼琴現在所發出的粗鄙音調,更令他們感到難受。
「……我忘了,這間店要演奏兩首才能換一杯紅酒……」
月森一陣頭痛,土浦則瞠目結舌的看著彈奏者。
……先別論他的音色有多麼的醜陋、難以入耳了。
為什麼這個人敢挑戰這樣的曲子?在不看譜的情況下挑戰這首曲子?而且還選了這樣的速度?
──他以為自己配得上這首曲子嗎?
李斯特所譜寫的這首La Campanella,原本就是為了向帕格尼尼致敬、同時也是為了展現李斯特自身才華,而將原就使用了高超技巧的小提琴24首隨想曲給改寫成鋼琴曲的高難度技巧曲。
就以曲子本體來說,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彈奏的曲子。是要擁有才能,並且經過無數次反覆、不斷練習到令人作嘔程度的練習後,才能稍微掌握在手裡的曲子。
而且這首曲子,也擁有他──土浦梁太郎,許許多多重要的回憶……
是國小時將這首曲子握入手裡時,意氣飛揚的他。
是在比賽時因這首曲子而受挫,從此鄙視起古典音樂世界的他。
是首隨著他人生階段不斷向前,不斷在他的手中變化音色的樂曲。即便不彈奏給他人聽,依舊會不斷成長的曲子。
是在高中讓他與這輩子最愛的戀人交換最真摯的愛情,並且訂下永遠的承諾的曲子。
而對現在的他而言,如同李斯特向帕格尼尼致敬一般,這首曲子也代表著身為鋼琴家的土浦,向他最愛的小提琴家、那位足以拉奏出對他而言、這世上最美的「帕格尼尼24首隨想曲」的小提琴家──月森蓮,所獻上的愛情與致敬。
是首足以讓他投入所有感情,演奏出暨溫暖,又美麗得如水晶般透明音色的曲子。
被糟蹋了。
跟蕭邦一樣,被糟蹋了。
被這個「打從心裡看不起古典音樂」、「自以為是」,又「滿心只有骯髒情感」的男人給糟蹋了。
(啊啊,為什麼可以聽得如此清楚呢?為什麼這個人毫無深度到這種地步?)
甚至到了可以直接從樂音裡聽出他的過去與他心中所有遐念的程度。
錯誤的譜面、一而再再而三失敗的觸鍵,技巧不足與過剩的自信,逐漸得將這首美麗盈亮的曲子變得一文不值,不,甚至該說變得污穢不堪。
『只要演奏完這首曲子,我在他們心中的地位肯定會上升吧。』
『古典樂什麼的,不是很簡單嘛。像我這樣的天才隨便彈也很有風味啊!』
『反正誰懂古典樂!那些傢伙們根本也不聽嘛!』
這個人肯定是用這樣的心情在彈這首曲子的吧?
如果是真正的有器量跟才華的人,就算持有這樣的心情,也能彈奏出充滿王者風範的聲音。
但氣度狹小又毫無才能的人又配上這樣的思考模式,無論如何都只能演奏出俗不可耐的音色。
(真的是被糟蹋了。被狠狠的踏在地上啊。)
每當那個男人以那戴滿戒指的手指敲奏鍵盤時,土浦都會感到一陣心痛。
為這首簡直像被強暴的曲子,以及被蹂躪的鋼琴而難過。
太糟糕、太糟糕了。
不知不覺間,土浦已經咬緊了牙根,雙手也緊緊的握成了拳狀。身上緩緩的散發出了某種可以被稱為殺氣的情緒,這樣的狀況跟剛才的月森非常相似,但兩人所散發出的氣質倒是天差地遠。
月森所散發出的是可以將世界給冰凍的寒氣,土浦則是足以將一切燒盡的烈焰。
面對著看來極端憤怒的土浦,月森終於可以理解剛剛戀人對自己的抱怨了。
啊啊,雖然自己現在也很生氣,但看到他如此憤怒的模樣,就覺得自己的氣焰似乎全都被澆熄了呢。
只不過……
月森緩緩伸出了手,覆上了土浦握緊的拳頭。
一被月森所碰觸,土浦才恍然驚覺自己現在的所在地,以及戀人就在自己面前這件事。
(啊、啊啊,真的是……我真的氣昏頭了呢……)
為什麼自己的情緒會如此浮躁、如此易怒呢?看著溫柔的撫摸著自己手掌的月森,土浦就覺得相當羞愧。
(明明是情人節的晚餐……)
自己應該要將精神專注在戀人身上才對。雖然月森剛剛也沒辦法做到就是。
一想到這點,土浦不禁笑了出來。
戀人是如此的可愛,現在這樣碰觸著自己的他也是多麼的可愛。
看到土浦突然解除盛怒狀態,還露出了可愛至極的笑容,月森小小的嚇了一跳。但馬上也跟著露出了笑容。露出了一如往常會讓土浦心醉的,燦爛卻又有些羞澀的笑臉。
就在那一瞬間,兩個人都聽不見背景吵雜而又難聽的琴音,只聽得到彼此的呼吸聲。
啊,這樣多好。
嗯,沒錯,這樣多好。
這世上充滿了愛情。
兩人凝視對方許久後,那骯髒的琴聲也終於被空氣所抹去了。
男人氣焰高漲的向友人們炫耀起店家送上的紅酒,朋友們則識相的大聲喊起安可。
被捧上天的愚蠢男人以醜陋的姿勢向友人致意,接著甚至擺出了準備再次上台的表情。
只見剛替男人送上紅酒的服務生毫不避諱的皺起眉,一直坐在後面觀望的老闆也露出了苦澀的表情。
啊啊,即便是維也納也會有這種不自量力的混帳呢──
就在眾人苦澀的意識到接著或許又得再度捂起耳朵或是想辦法轉移注意力時,土浦突然放下了餐具,站起身,以紙巾稍稍擦拭了雙手後,筆直的走向了鋼琴。
他輕輕地一抬手便擋住了那個打算再次前往鋼琴的男人。雖然對方一開始似乎打算向擋住他去路的男人叫囂,但目光才跟土浦對上,他馬上就退縮了。接著憤憤不平的走回自己的位置,而土浦就這樣大方的坐上了鋼琴椅。
──要換人了嗎?餐廳內的人們並沒有錯過剛才那小小的對決,紛紛抬起頭來觀望。目光中透露出的是一半的祈望,與一半的膽怯。
早已習慣觀眾視線的土浦,完全不將揹負著的目光當做一回事,只是以自己的步調抽起了身旁的面紙,就像不願直接碰觸那人碰觸過的事物般,擦拭起了琴鍵。
看見土浦的舉動,男人自然相當生氣,但一看到土浦傲然的背影,他又再度縮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在確認琴鍵都擦乾淨後,土浦坐直,伸出了的雙臂,展開他那充滿力道美的十指。
一瞬間,整間餐廳都被他那乾淨凜然的氣質所包圍,不知不覺間,就連剛才始終沒有關注過現場演奏的人們都安靜了下來。
現在,這個地方,就是維也納屬一屬二的音樂廳。
感受到自己吸引了所有觀眾的注意力,掌控了這個演奏廳後,土浦深吸了一口氣,手指輕盈的一動。
空氣就被洗滌得宛若雨後的晴天。
現在在這裡響起的,是剛才那粗劣演奏完全無法比擬的高水準演出。
演出,屬於音樂家的形容。
是足以用演奏來換取生活與景仰的人們可以使用的詞句。
首先登場的,是用完全無法由土浦的身材與長相所想像到的細膩音色,細細的演奏出剛才才被那人給糟蹋的蕭邦降E大調,華麗大波蘭舞曲。
宛若潺潺流水般溫柔且優美的音色剎那間盈滿室內,令人難以想像是由同一台鋼琴所演奏而出的。
接著,宛若在輕撫戀人臉龐的音色,如粉紅色的緞帶,溫柔地將餐廳給包覆住。
雖說這曲子的標題是華麗大波蘭舞曲,但與其要說這首曲子相當華麗,還不如說這是首柔情萬分的曲子。
溫柔、雀躍、優雅、美麗。
充滿了愛的味道。
(我的所有音樂都是為了你,都是獻給你的。)
在土浦晶瑩圓潤如露珠般的音色,與極其細緻的觸鍵的演出之下,無比適合這個夜晚的蕭邦就如同唱著歌一樣,探入了在場所有人的心。就連剛才才彈過相同曲子的男人,也不自覺的張大了嘴。
而就在曲子即將來到結尾時,土浦突然地以幾點宛若水滴的輕觸編織起了一段從未有人聽過的旋律,接著瞬間將演奏轉變為了眾人所熟悉的炫技曲,La Campanella。
炫技!絕技!他的手指就像在鋼琴上的蝴蝶般,輕鬆自在的在鍵與鍵之間飛躍。即便是音樂之都維也納,也不可能輕易的在一間餐廳裡聽到這樣的演出!
眾人忘我的發出了低低的讚美聲,就連老闆也聽到忘了手邊的工作,原本的演奏家也從房間裡走了出來。而那認為自己彈奏的技巧足以得到大獎的男人的臉龐在土浦的演出中,也變得越來越紅潤。或許就連那樣的人,心中也知道什麼叫做羞恥吧。
La Campanella──也就是「鐘」。雖然是首萬中選一的炫技曲,但每個人所彈奏的聲音卻都不一樣。
就連土浦手中的「鐘」,也時常會改變它的色彩。
有時急促,有時悠閒,有時緩慢,有時絢麗。
而今天的他所彈奏的,是不失準確與速度,卻充滿了熱情的音色。
透明的音色帶入了熱情的火燄,那聲音就像春天灑下的陽光一般,一反急驟的音色而顯得溫暖燦爛。
(我的所有音樂都是為了你而彈奏,為了致謝你所帶給我的一切,為了向我最愛的小提琴家所致敬,所以我現在在這裡彈奏著,只為了我的帕格尼尼。)
灌注了土浦所有靈魂的La Campanella很快的就來到了最高潮的結尾,十隻彩蝶交疊成了寶石,向太陽雨般激烈卻熱情的滴落在鋼琴上,接著──曲調卻突然一變,變成了只能以浪漫來形容,充滿了粉紅色光輝,但同樣也是向帕格尼尼致敬的──拉赫曼尼諾夫的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其中第十八段的變奏段落。
雖說帕格尼尼的24首隨想曲乃是世人皆知的高難度小提琴曲,但拉赫曼尼諾夫在寫作這段變奏狂想曲時,卻以十二音技法的反行型來將這首絕技曲變成了如薔薇花瓣般細緻柔嫩的甜蜜段落。
啊啊,沒有什麼比這膾炙人口的浪漫曲調更適合情人節了。
餐廳內的情侶們一對對發出了感嘆的聲音,就連老闆也直接放下了該處理的事情,滿臉笑容的在優美的曲調中,挑出了自己酒櫃中收藏已久的名酒。
但有多少人能夠理解這位不知名的鋼琴家為何要演奏這樣的曲調呢?
月森靜靜的看著他的鋼琴。
看著用他的愛、他的一切來洗滌並且贈送充滿愛意的旋律給自己的,他最美麗的鋼琴家。
無法停止笑容。
他完全懂得土浦這串演奏的意義。
對他而言,這是多麼美麗的告白,多麼盛大、又光明正大的,在眾人面前對他告白啊。
「噢,我的帕格尼尼。」
「我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雖然土浦永遠不可能將如此肉麻的話掛在嘴邊,但月森似乎在他的琴聲中聽見了這樣的話語。
(或許不感謝那位男性不行了。)
如果沒有他的失敗,今天月森就不會聽到這樣的演出。
──即便是想要一個人獨佔的、他的演出。在美好的今日,月森更想要向眾人炫耀。
(這就是我的鋼琴,而他是如此的愛我。)
是啊,這世上充滿了你的愛。
正當土浦即將結束第十八段變奏,同時也結束演出時,餐廳的一隅突然響起了筆直冷冽卻優美無比的小提琴聲。
那懷抱著、密藏著熾熱愛意的月光之聲,接替著柔情夢幻的鋼琴聲,演奏了起來。
而曲目正是帕格尼尼24首隨想曲中,最著名的終曲樂章。
也就是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變奏前的原曲。
於是那一晚。
戀人們以最高級的紅酒乾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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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整整拖了兩個月的情人節賀文,卻幾乎在一天寫完了。
從下午到晚上,幾近五千字,也喚醒了塵眠已久的寫作記憶。
這次提到的曲目幾乎都是知名的曲子,雖然內容多多少少都是偶而聽愛樂電台的我的現學現賣,但大家對帕格尼尼的愛情肯定是不可小覷的。
寫到現在我也睏了,似乎無法再說些什麼,只希望大家能喜歡這篇文章。
灑上了糖霜、遲到的情人節巧克力,在此贈送給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