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洛台靜得近乎凝結。
空氣中浮動著經過壓縮與消噪的冷白微聲,彷彿制度本身正緩緩呼吸。審析空艙廣闊無聲,壁面律光紋層穩定脈動,猶如無形之網,層層疊壓在每一個語句尚未出口的可能性上。
伊南‧索妲克站在中央控制環上,身形筆直,身披深灰法則流紋行政袍,整個人如一座被鑄入程序中的秤。他的眼內無瞳孔,僅有深層語脈光靜靜流轉,像是將全場所有未定義資訊編碼歸檔般,逐一掃描過每一寸空間。
他未言語,亦未移動,僅以右手指背輕觸額頭,啟動記憶調閱程序。動作極輕,卻仿佛引動整座空艙的邏輯權限層一次性下沉,一如接通沉睡於制度深層的審斷網。
幾縷資料光條自高處沉降,如藍白絲線織構的斷章殘句,在他周圍低速旋轉。那是昨日凌晨被逆向取回的資訊波段,原應於記錄邊角銷毀,卻經研鋒序技術後端留存——像一根未經授權的逆刺,逆著制度規格悄然穿入。
伊南仍未說話,只微微傾首,彷彿正在對資料語序進行內部格式對照。他的呼吸平穩,與空艙中微幅震動的律光脈層完美同步,整體如同進入一種「緊急語義壓縮」的靜默狀態。
一道低頻系統連線音傳入,如記錄水面被手指輕敲。觀核序審核官的虛擬影像浮現,身著無襯邊制服,聲音亦被抑調系統過濾處理,每個音節皆帶有審核痕跡。
「源點來自殖資序低安管區。」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rPna3eHix
他未抬頭,只將手中符節輕置資料桌側。「無正式編列之警戒網格,亦無軍演註記。然——」
語調在「然」處稍頓,隨即畫面展開。伊南不作聲,僅略偏頭,以「預備質詢」的標準姿勢確認畫面資料,無需語言即可進入條文比對思維。
多幅殘痕截圖旋即排列於他周身: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lnjZrGGq9
裂開的地基鋼板、彎折的支撐構件、以及數道類似獸蹄般的深槽壓痕,彼此排列如特定步伐節奏所遺。資料邊緣閃現比對結論:
「與UPF地面突擊部門壓制單位『K30・舊代構式』相似度,達百分之八十六。亦與RSZ前世代集群式壓制載具出現重疊構型。」
伊南右手輕握、再放,指節無聲敲擊掌心,像是在進行語義自我校準。他的聲音終於響起,低而壓縮,如條文邊緣被喚醒。
「掠王系列?」
他並非詢問,只是將這個不該再出現的標準編號重新唸出,像是一段被冷封的檔案從深層資料庫中調閱。
觀核官頷首:「K30於五年前完成銷毀封存,無現役序號紀錄。」
伊南緩步踏前一步,袍角微動。整座空艙中唯一的動作,像是制度本身在測量一條模糊邊界。他沒有回答,只望著那如蹄痕般的痕跡,眉宇間微不可察地擾動。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HUG9uhwOp
他在想的,似乎不是「它是什麼」,而是——「誰讓它出現」。
觀核官輕轉腕節,另一組資料組件浮現,帶有明顯訊號殘缺與抹除痕跡。他語速未變,聲線如機制自動擷取的紀錄片段。
「現場無高強度兵器殘留,但確認多人死亡。屍體經過處理,身份碼部分抹除,推測來源為非法基體,或遭異用之正規代碼。」
語尾尚未落定,伊南已緩緩偏身,左手扶上懸浮桌緣,手指不按鍵位、僅輕貼表面——像在確認某個不該出現在這個時段的程序層是否仍在運行。
「那些屍體呢?」
語調如常,但語尾落得更低,似隱入空艙底部的記錄線條中。
「觀核小組正在進行身份重構。進度標示為尚未歸類。」
光幕一閃,觀核官略有遲疑,停頓的時間比前略長。他眼神斜掃向伊南,似在衡量一句話的風險等級。
「殖資序,尚未主動報備。」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p7sAC5mlb
語句脫口的一刻,彷彿整座空艙的律光都黯了一拍。
伊南無言,僅以食指輕敲桌面一次,代表「繼續」。觀核官順勢往下拉出第三組紀錄,語調低了一分:
「然——研鋒序駐地技術組延後撤離,超過標準時限三倍。理由為設備異常,惟根據紀錄,其維修模組調用頻次,明顯高於常模三倍以上。」
他語畢便止,站姿筆直,眼神略帶壓抑的緊繃。艙內空氣彷彿因制度濃度過高,變得略為滯凝。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ENlL5Qk3A
伊南不語,只凝視那組錯置的時間戳記與維修調用紀錄,眼內語脈光細微顫動,顯示其正在進行交叉合法性比對。
下一刻,他右指略抬,旋即落下,如觸發邏輯授權的一筆封條:
「觀核序會怎麼寫?」
觀核官顯然已料到這句,仍舊花了一瞬時間進行條文詞彙選擇。
「暫定為『未歸類事件』,待補全重構後,再依標準等級進行入列分級處理。」
伊南語調無波:「很好。那就回去補全重構。」
語音甫落,觀核官即刻行制式退場禮節——右手貼胸、低頭七度,再向斜後方退一半步。身形與回應一併隱去,彷彿從未存在於這間艙室中。
審析艙再度歸於沉默。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rdGCJ9NLH
唯一仍在旋轉的,是那條被逆向插入系統的資料波段,它在半空懸浮、旋轉、靜默,如等待裁定的非法證據,在制度陰影中閃爍著壓抑的真實感。
伊南緩緩抬手,右指指背再度貼向額前,這次沒有調閱動作,像是在替某段即將遺失的片語做預備。
他低語,不似對誰說,更像是在為一筆尚未登入檔案的存在找尋觀測者:
「這一筆……應讓凱爾來看。」
語落,他跨前一步,來到主控層下方。隨著其指節嵌入埠口底層識別埠,一組沉色授權燈環即刻亮起,緩緩從環面邊緣延展至整個空艙,彷彿整座赫洛台的法令主核正在對其請求進行階層審議。
授權確認聲響隨後響起,如鎖定機制被溫柔卻確實地關閉:
「開啟戰律序主序・凱爾·特蘭瓦之高權加密通道。」
星體深處的資料流動開始微顫,象徵一段跨越制度邊界的對話,展開。
……赫洛台審理層的光線緩緩熄滅,只餘紀錄終端上仍在跳動的靜默符標,彷彿某種未完成的鐘擺,凝結於訊號未至的縫隙之中。
而在銀心層最遠的一道邊陲、跨越星域百億公里之外的外環防衛帶,一艘編號破舊、卻被反覆擦亮邊角的小型技術艦,正緩慢駛入氣壓穩定區。
艦身像一枚漂流太久的舊信標,外殼沾有微小隕屑與低級修補劑的痕跡,卻從艙內透出不合時宜的音樂與……笑聲。
有誰在唱歌?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QR04jeJpn
有誰在跳舞?
當整個銀心層的平衡開始向未知傾斜時,那一道溫柔而笨拙的節奏,正從光影斑駁的艙室中,迎著風……灑落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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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遠離銀心文明的層層穹頂,這片軍事前線的維修艙卻依然溫暖。
輕柔的光由天篷流瀉,灑落在堆疊整齊的維修工具與半拆解的戰術裝備上,金屬反光如潮水層層鋪展,卻被一團團緩慢搖曳的彩色織帶打斷節奏——那是璐璐·軟叢叢的族人裝飾,掛滿整座維修區的天架,像是要讓士兵們記得,這裡不是冷冰冰的補給站,而是能短暫卸甲喘息的地方。
她此刻正踮著腳,在一副戰損嚴重的外骨骼肩甲上繫緊彈性束帶。那雙靈巧的手像是在為某種舞蹈做準備,每一指每一抖都自帶節奏感。她鼻尖浮著汗珠,卻不顯疲憊,只是一邊哼著族語旋律,一邊拍了拍裝甲的側翼,像是在安慰即將再次上陣的夥伴。
「軟叢叢博士,這批要交的件數已完成七成,我再幫妳核對一次。」一名身形筆挺、語氣柔和的女性走近,抱著板冊,聲音像微風拂過冰礫。
她是璐璐的助手——多蕾·輕漿漿,同族人,常年伴在她身旁,總能在璐璐丟三落四、跳舞時遺失工具前一步補上,一如她總在記錄板上整整齊齊標注每一批維修紀錄與交付時限。
「謝啦,多蕾──唉,這個肩甲之前不是說要給他專用的嘛?怎麼又送去別人那邊啦?」璐璐皺起鼻子,像個氣呼呼的小獸,轉頭朝工具架下翻找,「我記得有個特規接合扣,只有他穿得起來欸……」
「……妳是指那位戰士嗎?」多蕾溫聲提醒,語氣裡帶著無奈的笑。
「對啦對啦!他今天應該回來了吧?!」璐璐猛地直起身,眼睛發亮,聲音一下子高了一階。「他每次回來都不說話,但我知道他會來這裡,會來讓我看看他是不是又亂來了!」
多蕾沒有回答,只靜靜指向艙口方向。
那裡,傳來腳步聲——沉穩、有節奏,像久經戰場又始終不肯潰退的影子。
璐璐幾乎是跳著跑出去的,裙擺晃動像一串洶湧彩帶。她衝到門邊,毫無懷疑地展開雙手,像迎接自己的家人。那身影果然停了下來,雖無語言,卻默默從肩上解下掛滿斷線與凹陷的戰術背包,像是早習慣了有人會幫他修整一切——包括他自己。
「你回來了啊。」她笑,像剛剛發現天氣很好。
然後,便當著整個維修舱的面,在他面前開始跳舞。
她的腳步輕巧、身姿旋轉,手指劃出弧線如風信標,動作流暢得像水,卻藏著某種節制的悲願。那是她族裡的儀式舞,為歸來者而跳,為還活著的人祝福。
那男子靜靜站在原地,沒有退後,也沒有開口,任她跳完最後一個步伐──然後輕輕把她扶回來。
「你背包這裡又裂了啦,還有你的小腿固定環整個凹進去了……」她低頭檢查他的裝備,手像小動物一樣在裝甲與接縫間穿梭。
多蕾在一旁悄聲笑了笑,把新拋光好的護甲放到桌上。
璐璐這才想起什麼似地抬頭,看向男子,神色忽地變得有些微妙。
「我……前幾天被調去烏拉維昂一趟,支援那邊的設備。你知道嗎?我遇到一個很像你的人欸……」
那男子沒有反應,只是默默看著她。
「他也會皺眉頭,也不說話,也一副想把什麼事都扛下來的樣子……嗯,雖然還沒你這麼沉重啦……」她比劃著,又笑了起來,語氣像是放下什麼沉悶的石頭。
「我想你應該……會喜歡他吧。」
她沒有等他的回應,只是低下頭,重新將注意力放回那些裂縫與磨痕之中。
維修艙的光線仍柔和,空氣裡飄著微弱的金屬味與溫熱的能流氣息。但在那靜默之中,她忽然有些不安地抬頭,望向遠方艙口之外。
有什麼正在發生。她說不出來,只是突然感到胸口像被什麼東西拉扯——一如某些機件,在即將過載前的那一瞬,靜得異常。
而銀心之外的某處,果然正在劇烈顫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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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忽地斷了。
軍士仍在逼近,腳步沉穩如死神審判前的倒數,每一聲踏地都仿佛在宣告:「結局已定。」
四人立於斷垣碎瓦之中,血與汗早已凝在皮膚上,一切彷彿已進入回音的結尾。他們深知,即使再戰一場,也不會有第二次奇蹟。
然後,金屬嘶鳴自身後爆起。
那聲音,不該是任何制式機體應該發出的──太低沉、太野蠻,像是哪頭地底深獄裡的怪物,終於咬斷鎖鏈、破土而出。
王動了。
沒有預警。沒有準備動作。它的雙腿直接彈起,全身百噸重的結構猛然發力,如一發掠過地平線的砲彈,直直朝四人撲來。
「快閃──!」凡蕾的聲音劃破混亂,語氣裡帶著幾乎是生物本能的恐懼。
艾澤本能抽出武器,但連對準的機會都沒有。他的視野裡只剩下一整面橫衝而來的黑鐵。薩格提亞手上的裝備甚至還沒啟動,便被那逼近的巨響與壓迫感震得腦袋一片空白。
阿賀爾站得最前,雙膝微屈、身軀下壓,像是要硬擋住牠的衝刺。但他比誰都清楚──那不現實。這不是能「擋住」的東西。
「分散!」他低吼。
但為時已晚。
王的機腳碾碎地面,彷彿將整片廢墟連根剷起,濺起的土石砸在他們的身前與臉側。巨獸奔騰如脫韁戰象,每一步都踩出深坑,連空氣都在震盪,發出帶著腥味的低鳴。
它不是來幫他們的──牠,是敵人。是最後一擊。
就在那無可逃脫的瞬間,四人下意識作出最後準備──
凡蕾撐起手臂,半蹲一步,身軀前傾,整個人向艾澤與薩格提亞偏去,護住他們之間的縫隙。
薩格提亞猛地張臂,腳跟緊貼地面滑退半步,雙手呈護架狀,像是要迎擊,又像是憤怒地咆哮,嘴裡吐出一聲含混的吼。
阿賀爾低喝一聲,左臂一撐將凡蕾往側邊推開些許,右手握拳往前一架,整個上半身如同盾牆般朝壓王側轉,腳跟死死釘在地上不動。
艾澤則本能地側身逼近阿賀爾,舉起武器橫於胸前,臉上塵灰未落,呼吸幾乎凝滯。他看了一眼薩格提亞,再看了凡蕾,沒有說話,但沒退半步。
這不是誰指揮的陣型。他們只是同時選擇站著迎接。
握拳、張臂、屏息,或僅僅閉上雙眼。
然後──
它滑了起來。
沒有停──卻也沒有撞上他們。
就在四人即將被碾成血泥的剎那,那龐然機體的雙足突兀一震,整體重心迅速下壓,伴隨底部瞬間噴出的液壓煙柱與推進鳴嘯,牠硬生生貼地滑行,帶著百噸金屬加速度的暴力餘波──從四人眼前擦身而過!
鋼鐵與地面摩擦爆出火花與碎岩,牠在距離最近者僅數十公分的距離掠過──近得能看到關節縫隙中震顫的粉塵與微型感測器跳動的紅光。凡蕾的頭髮被吸入氣旋扯起,臉側甚至被鐵塵劃出細微紅痕,薩格提亞下意識撲倒在地,耳邊只剩狂風與轟鳴。
艾澤反應稍慢,整個人被氣壓帶得向後一滑,腳底失衡時還險些撞上倒塌的牆柱。他愣愣抬頭,只見那頭巨獸──那台殘破、野性、全身焦痕與改造痕跡混雜的機甲──正以滑行姿態,衝入軍士隊列中央。
「它……它不是衝我們來的?」凡蕾喃喃,聲音微顫,像是連氣都被剛剛那道衝擊抽乾。
沒人能回答她。
因為──那一秒,血雨開始灑落。
壓王沒有減速。牠的肩甲開啟,噴出焊紅的重型鋼索爪,筆直刺穿一名假軍士的頭顱,隨即重抽回身體;左臂的改造炮管自軸旋轉,彈倉啟動如鋼輪暴風,無聲打穿第二、第三名目標的胸口──連動作都未察覺,三人已倒斃地上,燃起體內電爆火花。
餘下的九人瞬間反應,朝牠開火。
但牠比他們更快。
牠猛地前傾,整個機體如同脫軌列車爆衝,撞碎一面金屬鋼壁,那曾是支撐結構的建築立柱,瞬間被掀斷崩落,濺出扭曲鋼筋與混凝土塊。空氣中塵霧彌漫,視線模糊如末日將臨。
一名軍士剛調轉方向,就被壓王用改造右臂揮出巨拳,連人帶裝甲甩飛數公尺,撞進側牆,爆出一團扭曲閃電與濺血。
另一人想從側翼繞擊,卻被牠尾部的機械穩定翼忽然展開,橫掃而過,如斷鐮割麥,整個人腰部以下直接斷裂,摔進燃燒中的油罐車殘骸。
接著,牠腳部嵌入地表的攻擊模組釋放出電熱脈衝,足底震擊波像擴音器一樣擴散開來,將三名接近中的敵人彈飛入空,猶如破布,齒輪與盔甲碎片噴灑而落。
牠沒有做任何多餘動作。沒有猶豫、沒有警告。只是純粹的撕裂與碾碎。每一次動作都伴隨轟鳴與崩塌,將街區地表切開、牆體壓垮、燈桿連根拔起。四周的結構彷彿承受不了這頭野獸的存在,像是建築本身也在退讓。
爆音、電光、火舌、殘肢──全都在他們的面前交織。
但那頭野獸,從未回頭看他們一眼。
震耳欲聾的轟鳴聲,終於在某個瞬間止息了。
一頭剛從異界屠城歸來的巨獸,靜靜佇立在屍堆與彈痕之中。王的雙足仍冒著蒸汽,塗層焦黑、機體殘損,兩側護甲上濺滿敵人的血與組織殘渣,宛如某種古老宗教中被鮮血喚醒的戰神雕像。
四人無人言語。
他們只是呆站在風沙碎岩中,被剛才那短短十秒的屠戮逼得神經尚未完全恢復──那不是一場戰鬥,那是單方面的清掃、肢解與剝奪。
凡蕾是最先動的那個。她咬牙,舉槍指向那台仍在冒煙的機體,但槍口微微顫抖,顯然連她自己也無法說服──在那樣的殺戮力量面前,這一點火力根本連象徵意義都沒有。
「它……是什麼鬼東西?」薩格提亞低聲問,聲音沙啞。
艾澤沒回答。他的目光仍落在戰場中央的殘骸上──那些軍士的屍體,有的被砸進地面與金屬結構融為一體,有的整塊胸腔被貫穿,剩下焦黑的空洞。他的呼吸微弱卻急促,像是試圖讓肺重新習慣氧氣的存在。
「我們還活著。」阿賀爾開口,聲音冷靜得詭異。「牠……沒碰我們。」
一語驚醒了其餘三人。
他們面面相覷。
是的。掠陸壓王沒有傷他們分毫。那可怕的巨獸,剛才明明是朝他們暴衝而來,卻在最後關頭滑行掠過、毫髮未傷。即便能一掌揮飛整列敵人,也未曾朝他們揮出一次攻擊。
為什麼?
牠是敵?是友?是失控的野獸?還是──某種未解的劇本碎片?
機體沒有動。也沒有開艙。
牠只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仿佛沉睡,又仿佛在靜靜「等待」。
風捲起廢墟細塵,繞過機體輪廓,撞上四人腳邊的破鐵與血。
這場殺戮風暴,彷彿突然結束了。但沒有人敢率先走近,或說出「結束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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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煙尚未散去,空氣中仍飄浮著細碎的金屬屑與灼熱的機油味。整個彈射艙道陷入短暫死寂,唯有掠陸壓王那龐然鐵軀尚在發出機構緩退的低鳴聲——如同遠方地底深處傳來的震顫餘音,殘響不停地在金屬壁面迴盪、折返,逐漸轉為令人心悸的回聲。
艾澤、凡蕾、薩格提亞與阿賀爾四人佇立在半塌的倉壁間,身上沾滿粉塵與焦痕,額際與頸側仍殘留血絲與燒痕。他們像是四尊剛被炸出戰場的雕像,卻各自裂出了不同的斷面。
艾澤睜大雙眼,喉頭微動,眼神掃過滿地殘骸與那頭仍在低鳴的巨獸,腦中像是還在尋找一種解釋機制。他緩慢地將手移向耳際,像是神經剛剛接收到命令、再度測試自己是否仍在場內。
掌心的燒傷傳來灼痛,他皺了皺眉,呼吸微促,卻沒發出聲音。理性試圖組裝剛才發生的一切,但情緒卻正悄然壓上,每一下心跳都在推高內壓。
凡蕾半側身,手指仍繃緊在腰後的空槍握把上,像是肌肉尚未接收到「結束」的指令。她壓著側腰的那隻手指微微顫抖,膝傷在劇痛中發麻,卻依舊不肯將眼神從掠陸壓王的艙體接縫處移開。她彷彿正與疼痛拔河,以保住最後的警戒線。
薩格提亞則喉頭上下震動了兩下,終於擠出一聲乾澀的低語:「這……這到底……」
他一隻手悄悄扶上牆面,像是需要借點重量才能撐住自己。語尾懸著,像是連發問的能力都被碾碎了一塊。
阿賀爾立得筆直,卻像是腳底陷入某種看不見的重量。他腳步微偏,左腿明顯不穩,站得異常吃力。肩頭有血沿著甲縫滑落,在靜止中仍顯殘戰餘波。他沒出聲,但雙手下意識握拳,指節發白。
他見過破壞,但這種程度的碾壓,是不講理的,是接近……粗暴干涉戰場邏輯的存在。他眉頭皺得很深,像是在內部下判決。
掠陸壓王的腳邊,是一地被徹底「壓制」的假軍士殘骸——一些被重踏後深陷地面、肢體潰散,一些則斷裂嵌在牆面,血肉與機械混雜,不成形狀。剛才那些步步進逼、將他們逼至死線的敵人,現在只剩下粉碎後的骸影與令人反胃的氣味。
沒人出聲。
然後,掠陸壓王前側的艙蓋啪地一聲解鎖,一道比人還高的裝甲板朝兩側滑開,一股從內部湧出的白煙夾帶著油味朝他們撲來,熱度還未散盡。
艙內,一道身影慢慢地探出頭來。
「喲,還活著啊,沒被踩到吧?」
崔洛。
那是崔洛——那個總是在模擬場旁對新兵吹牛、永遠掛著一副沒心沒肺笑容的退役老兵。此刻,他披著簡陋的駕駛連身裝,額角貼著導汗膠條,嘴裡叼著一根幾乎燃到過濾嘴的電子煙,整個人從駕駛艙探出來,像是剛完成一場沒什麼大不了的表演。
但沒人說話。
四人只是看著他,看著他身後那具幾分鐘前幾乎要成為他們棺材板上的鋼鐵猛獸,耳邊仍有血液鼓動的聲音嗡嗡作響。
艾澤神情恍惚,像是腦中有什麼東西還沒對上焦。他緩緩伸出手,像要確認自己還存在於這個場景裡,卻在觸碰空氣的那一刻停住。眼神不再看著壓王,而是看著崔洛,像是在尋找某種解釋——或某種罪證。
凡蕾眼神一閃,輕微後退半步,側腰的傷口牽動肌肉,她咬緊牙關才沒讓呻吟溢出。她仍未鬆手,整個人如同緊繃的曲柄。
薩格提亞臉色發白,嘴唇動了兩下,只發出一聲虛弱的氣音。他靠著牆站穩,手裡握著什麼都會顫抖。
阿賀爾終於動了——他抬起頭,眼神沒看崔洛,而是盯著掠陸壓王某個變形關節處。那裡有一道極深的刮痕。
他低聲道:「……這機體……不該在這裡。」
崔洛掃視四人,吹了聲口哨。「嘖,臉色怎麼這麼差?別這樣看我,好像我才是怪物似的。」
他一邊說,一邊抓著鐵鍊攀下,動作有點吃力,落地時膝蓋一彎,發出沉悶的咚聲,嘴裡低罵了句:「操,還是太久沒開它……腰閃到啦……」
塵煙漸散,金屬與焦油的氣味仍在喉頭翻滾,空氣沉重得像灌了鉛。
艾澤半跪在地,視線緩緩掠過三人──他不確定自己剛才是否真的活了下來,還是只是某場神經錯亂中的假象。他的右手還緊握著短刃,刃緣上未乾的血跡沿著指節蜿蜒。每當他稍微想站起來,胸口便如被重錘敲擊,腦內也隱隱作響。他咬牙強撐,手腕也在顫,才勉強認清——這不是幻覺。
凡蕾跪坐在不遠處,額上的金屬髮飾歪斜、鬢髮凌亂,呼吸明顯混亂。她左手按在膝蓋,右手捂著側腰傷處,像是只要鬆開就會再度撕裂開來。她的眼神還停在掠陸壓王的位置,瞳孔中映出機體最後殘影,如雷擊照亮的惡夢殘痕。
薩格提亞癱靠在一側金屬支架旁,雙手撐地,卻連一絲氣力都使不上。他像被某種巨大聲響震碎了內耳,只能睜著空洞的雙眼,嘴微張,發不出聲。目光像斷線風箏,在地上的扭曲金屬與碎肉之間漂移,直到劇烈地吸了一口氣,整個人顫了一下,才總算把視線挪開。
阿賀爾仍然站著,但身軀微微傾斜,明顯將重心側向右腿。左腿明顯受傷,他卻仍強行維持站姿,背挺得筆直。手還按在腰際的武器柄上,那動作既像是備戰,也像是維持身形的支撐。他的目光落在前方一具胸口全塌的屍體上,沉默了很久,才終於低聲開口:
「……剛才我們差點死了。」
那句話像某種封鎖解除信號,砰地一聲,讓四人同時從麻木的外殼中裂出一線。
艾澤喉頭一震,咳出一聲,捂住胸口劇痛的位置,喘了幾口才擠出話來:「剛剛那群人……如果不是這台怪物……」
「他們不是軍士,對吧?」凡蕾轉過頭,語氣冷得像刃。即便她一腳屈起、動作遲緩,整個人卻仍處於準備拔武的警戒狀態。
這時,崔洛才甩了甩手,啪地一下把電子煙彈飛出去,像是完全沒察覺現場的緊張:「廢話,這些人你以為是哪個單位的?我從早上就在看他們了,身形不對、節奏不對,還戴著我認得的舊款偽裝模組。你們被他們盯上還不知道,算是命大。」
艾澤這才猛然想起,早上牌桌那個賭徒──原來,那時他就在觀察了。
他們四人彼此望了一眼,彷彿終於在那一瞥中確認——我們還活著。
崔洛彎腰想活動一下背部,卻忽然一聲悶哼:「哎哎,真的閃到了……」
他拍拍腰,一邊蹲下去檢查機體殘件,一邊頭也不回地說:「我說你們,還愣著幹嘛?快點,接下來還有事要做。」
「你要我們……做什麼?」艾澤眉頭一緊,下意識後退半步,胸口再度一抽。
崔洛咧嘴,笑容如舊:「把我的寶貝變形回去啊,你以為我真的能就這樣開著這玩意走在街上?」
「……變形?」
凡蕾皺起眉,視線掃向那龐然鋼軀的背部。裂痕、塌陷、露出的管線結構——那模樣根本不像是能靠按鈕就輕鬆處理的裝置。
她語氣比先前更加緊了一分:「這東西是誰的?你怎麼會有它?」
眾人看著這台巨獸,查覺到了異樣。情緒緩和後,才發現這台掠王的不同,機身比當時在展館時見到的還小一圈,但搭載了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武裝
崔洛正靠在一塊殘破的裝甲板上擦汗,一臉輕鬆地回頭:「這啊?啊,是我自個兒拼的——不錯吧?從各種地方撿來的貨色。戰場上好用才是真的好,樣子嘛……將就點就好。」
他笑著說道:「掠路壓王·K30型——五年前除役,與其被銷毀…不如給我帶回家做紀念,回味回味美好時光。」
崔洛嘴角一咧,語調輕快得過分:「你們剛才不是靠它撿回一命?嘿,別太執著外觀,我還在測試美感模組咧。」
凡蕾步步逼近,眼神已不只是質疑,那是一種隱隱的不安與敵意——這外載武裝,並不是單靠拼湊能達到的水準。她想開口追問更多細節,卻被一只手突然擋住去路。
「夠了。」
是阿賀爾。
他仍背對著他們,正一言不發地檢查著壓王足部殘骸下的地面彎痕。那聲音低沉,不帶情緒,卻像一道劃過空氣的鉛線。
凡蕾怔了一瞬,本想回話,卻對上他回望過來的眼神。那眼神沒有責備,只有疲憊與某種「不希望你浪費力氣」的平靜。
她啞口,默默退開半步。
崔洛倒是接得自然,拍了拍自己腰側:「欸欸,不用打架啦,我講就是了。這東西確實不太能公開亮相……不過現在最該煩惱的,不是這玩意兒的來歷吧?」
他語氣依舊輕快,但眼角的細紋收了起來,語尾也收了一點:「你們不是應該先處理自己的傷?」
那一瞬間,四人彷彿才真正從殘戰與混亂中回過神來。
——他們每個人身上都還沾著血與泥,臉頰帶著裂傷、皮膚灰暗、呼吸不穩,彼此的站姿都不甚自然。戰鬥過後的生理麻木漸漸散去,痛感開始一點點逼近。
凡蕾猛然轉頭看向艾澤。他正靠在一根歪斜的金屬支架上,面色蒼白,額頭掛著冷汗,嘴唇緊抿著,卻始終沒出聲。
「艾澤……」她喃喃道,下一刻快步上前。
凡蕾蹲下身,迅速從腰側包裹中抽出止血膠與簡易繃帶。她的動作俐落、冷靜,卻也帶著一絲急促,像是剛剛壓下的情緒正慢慢滲透出來。
她拎起艾澤右臂查看,目光掃過他肘部以下大片瘀青與裂傷,指節腫脹,關節附近甚至還滲著淡淡血絲。
「忍著點,我會輕些。」她聲音低了點,像是在安撫,也像在對自己說。
艾澤吸了口氣,沒動。他讓她處理,直到繃帶纏過腕骨時,才忽然輕聲道:「你自己的傷呢?」
凡蕾一愣。
「你的肩口。」他目光直視她,雖然氣息依然短促,但語氣平穩而認真,「那裡一直滲血。」
凡蕾低頭一看,才發現肩甲下方的衣料早已濕透,傷口在交戰中撕裂得更大,此刻正沿著鎖骨緩慢淌下暗紅的血。她卻毫無自覺,一直到艾澤提醒。
「先處理你。」她撇開目光,語氣帶了點彆扭,「這不重。」
艾澤沒再多說,只是從她手上接過剩下的繃帶,輕輕拉起她的手臂。
「不會太重。」他微微一笑,雖然笑容倉促、虛弱,卻也溫和而真誠。「讓我也幫你一點吧。」
那瞬間,兩人距離極近,彼此的氣息幾乎交疊。傷口與汗水的氣味混在一塊,疲憊與寂靜彷彿也被這小小的善意短暫稀釋。
凡蕾沒拒絕,只是任他動作,低下眼,嘴角卻不自覺揚起一道近乎看不見的弧度。
不遠處,阿賀爾一言不發地走至薩格提亞身旁。他看起來仍十分穩健,但步伐間已不若先前從容。右腿的關節在某次翻滾中似乎有些微錯位,他坐下時動作比平常慢了一拍。
薩格提亞半癱坐著,手臂仍在顫抖。阿賀爾什麼都沒說,只是默默從地上撿起掉落的包紮器,開始幫他將血跡與碎片清除乾淨。
「我還能動啦……」薩格提亞低聲抱怨一句,聲音含糊不清。
「別動。」阿賀爾低聲道,語氣平靜卻不容質疑。
戰後重整開始,他們四人都像機械一樣,進入各自的修復節奏。即使無人說話,空氣中卻有某種不明言的默契漸漸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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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差不多就緒了吧?」
一道聲音輕飄飄地打破了這片凝靜。
崔洛撐著機體外裝,一邊轉動著自己腰部、發出幾聲「咔啦」的脆響,一邊歪著頭看著眾人:「別忘了——事情還沒結束呢。」
艾澤抬起頭,臉色依舊蒼白,但氣息稍稍穩定了些。他掃了一眼周圍,壓王依舊靜立如山,像一頭剛沉睡的巨獸,四下瓦礫雜亂,焦痕與破碎仍未褪去。
薩格提亞撐著牆慢慢站起身,搖了搖頭:「奇怪耶……我們剛才打得那麼大聲,爆炸連街口都震了,怎麼一個人影都沒來?」
他的語氣有些戲謔,卻也夾雜著一點警惕與狐疑。
「啊,那個嘛……」崔洛撓了撓頭,露出一個壞笑,「其實是我剛剛在翻那台機體的時候,不小心……呃,啟動了原本預備用的緊急信標啦。」
「什麼?」凡蕾瞪大眼。
「對啦對啦,沒什麼大不了的,可能再過幾分鐘人就會來了——」他笑嘻嘻地,從機體旁邊一個掉落的艙蓋裡拎出一卷厚重的裝配手冊,啪的一聲甩到薩格提亞懷裡,「動作快點,把壓王拆成載具形態,要不然等等來的可不只是看熱鬧的。」
薩格提亞翻開手冊,第一眼就看得頭皮發麻:「這東西看起來像是你自己畫的!」
「當然啊,我畫圖技術不錯吧?」崔洛眼睛發亮地回道。
凡蕾從旁抽出口氣,語氣帶著怒氣與無奈:「你不是說你閃到腰嗎?怎麼不來幫忙?」
「欸欸欸,我是真的閃到了,剛剛翻壓王那一瞬我感覺脊椎差點滑出來……」崔洛一邊比劃一邊哀號。
眾人沒有回話,只是默默交換了一下眼神。薩格提亞心中浮出同一句話:「這傢伙絕對騙人。」
但沒人戳破。
「好了好了,別再演了,時間緊迫,趕快幹活。」
凡蕾將最後一塊止血貼壓妥後起身,伸了伸筋骨,看了看遠方天際那道正漸亮的空軌光痕——不妙,應該是維安艦的高空折返線。
「我們要在他們抵達前完成這堆破銅爛鐵的變形嗎?」薩格提亞盯著手冊,一頁頁翻過,口氣幾近崩潰,「這不叫『變形』,這叫工地重組吧!」
「別抱怨,你最懂機械邏輯。」阿賀爾的聲音不急不緩地響起。他正徒手扳開機體的一處外殼節點,動作有些吃力,但仍精準。「我來搬重件,凡蕾處理組件連接,艾澤幫忙控引序列。」
「我可以?」艾澤挑了下眉,有些驚訝。
「你剛剛不是還能幫人包紮?比我好得多。」阿賀爾淡淡地答道。
艾澤扯了扯嘴角,站起身,活動一下已經隱隱作痛的膝蓋,往主控台位置走去。
崔洛則是單手抱臂、單手指揮,像個正在觀賞舞台劇的老導演,不時發出毫無緊迫感的評論:「喔,那裡記得卡榫反鎖,不然組起來會像駝獸屁股——對,就是那種凹進去的……欸欸,不要敲那邊,那是裝飾品!」
「你不是說這是戰場機體嗎?」凡蕾回頭怒視。
「戰場也需要一點美感嘛!」崔洛振振有詞。
即使在這般荒謬混亂的收尾過程中,空氣中依然瀰漫著戰後殘留的疲憊與餘熱。四人行動略顯凌亂,卻都像是回到了某種節奏中——不再是被追逐與殺戮壓著喘息,而是第一次,像「自己主導」地試圖從泥濘中脫身。
機體的輪廓在他們手中逐步轉換、收攏、折疊。光場反射出角度變化的軌跡,如殘陽下鋼鐵潮汐起伏。
他們誰也沒有說出口——
但這一次,他們想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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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掠陸壓王又完成一組折疊軸歸位時,崔洛忽然揮了揮手,示意艾澤靠近。
「你,過來一下。」
艾澤皺了下眉,還是走了過去。他的身體雖未完全恢復,但意識清醒,步伐小心穩定。
崔洛不發一語地從背包某處抽出一個小巧裝置──外殼像是指骨大小的黑色晶條,兩端有針狀微孔與殘留焦痕,看起來是某種回收改造品。他將其塞進艾澤手中,低聲說道:
「拿這個,把那些穿紅色短披的傢伙處理掉。至少外觀上,看起來像是普通暴徒。」
艾澤怔住,握著那條東西不語。他望向遠處幾具焦黑、肢體扭曲的屍體,那些人曾冒充紅環軍士,襲擊他們,現在大多已與地面或裝甲碎片融合,看上去難以處理。
「你是說……要我偽造現場?」
「是啊。不然你以為我們剛剛幹的那些事,政府能一聲不吭吞下去?」崔洛壓低聲音,少見地不再嘻笑,「這是讓接下來的故事能順利講下去的關鍵。不然,這台壓王,你、我、還有他們──」他朝那三人方向揚了下下巴,「誰也保不住。」
艾澤眼神微動,沒有立刻答話。
崔洛拍了拍他肩膀,語氣第一次帶上一種近乎疲倦的堅定:「我不是開玩笑。我們時間真的不多了。」
這句話有一種沉重,不是催促,而是像某種舊兵的直覺。
艾澤緊了緊指尖,點了點頭。
他轉身離開,默默走向那些尚未完全碳化的屍體。掏出裝置,小心探查每具遺骸殘留的徽章、服飾識別與武器形制,逐一將其抹除或干擾編碼,讓現場看起來更像是一場混亂暴動,而非針對性的軍階襲擊。
有些屍體仍帶著溫度,有些則與地面或牆壁半融為一體,每剝下一件衣物都伴隨令人作嘔的聲響。艾澤一邊克制胃部翻騰,一邊將那些骯髒血污的軍衣逐一塞入袋中,額角冷汗如線。
他走近一具胸口扭曲成異形的屍體,試圖拔出其殘留的識別臂章──剛碰到那條纖維,屍體的頭忽然歪了過來,骨頭碎裂的聲響幾乎讓他跳起。
「……還活著……?」他本能後退一步,但片刻後發現那只是屍體傾斜後的自然滑落,沒有生命徵兆。
他低聲罵了一句,深吸口氣,咬牙將那枚識別片扯下。
凡蕾注意到他的行動,一度欲言又止,但終究沒有靠近。
阿賀爾抬頭望了他一眼,又默默低下頭繼續固定外裝。
艙道上彌漫著一種詭異的忙亂與沉默。
凡蕾、薩格提亞與阿賀爾各自站在掠陸壓王的不同部位旁,正努力拆除各式重甲模組與滑軌結構。這台縮小型的壓王雖未達正式規格,卻仍有破萬噸的龐然重量,每一根伸展臂、每一塊護盾板都沉得難以移動。
「這不可能只是老爺車……它這重量快比艦艇艙門還難動……」凡蕾一邊咬牙,一邊猛踩一個卡榫,讓沉重外甲咔咔作響地脫離接點。
「這根骨架要兩個人一起壓,我這邊卡住了!」薩格提亞叫道,雙手發顫,額角浮現細汗。從剛才的興奮過渡到現在的疲憊,他臉上早已沒了玩笑,只剩現實的重量。
阿賀爾什麼也沒說,直接走到薩格提亞身旁,雙手一拉,粗暴地將那卡榫與內桿一起解開,硬生生卸下一節支臂。金屬咯吱變形的聲音在艙道裡迴盪,聽得人牙齒發酸。
「……你可以開個口提醒我,不用直接硬來吧?」薩格提亞低聲抱怨。
阿賀爾冷冷看了他一眼,轉身繼續下一個節點。
凡蕾苦笑著擦去額頭汗水:「薩,我勸你別和他比力氣。至少這傢伙不是只會站著不動。」
薩格提亞翻著手冊,嘴裡小聲咒罵:「這什麼組裝順序……誰畫的圖啦……」
氣氛回到一種詭異的沉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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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時間後,掠陸壓王的結構已漸成形。那原本如同巨獸般的矗立之軀,如今正被拆解為更低平、近似裝甲運輸車的載具模樣。雖不對稱、甚至顯得有些醜陋,但崔洛看上去滿意極了,嘴角叼著煙頭,雙手抱胸,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作品的「變身」之中。
他忽然朝艾澤大聲喊道:「差不多了!搞定就把那些軍士衣物丟這邊,我幫你對應偽裝!」
艾澤喘著氣跑回,將一袋袋軍衣重重丟到地上:「這……都在這裡了,有幾具我真的沒辦法處理──融合得太深了。」
「沒事,這東西足夠了,重點是『數量混淆』。讓上面的人一看,只會以為是雜牌暴民假扮軍士,搞錯人了就交給衡律序慢慢調查,反正拖個幾天他們就忘了。」
他說著,打開那枚裝置,光影驟然掃過那些軍衣與屍體,短短幾秒內,所有軍服外觀轉化為鬆散、破舊的暴民裝束──顏色斑駁、結構散亂,就像是低端城區中的亂兵。唯一不變的,是血跡與死亡的氣味。
「好了!」凡蕾站起身拍掉手上灰塵,看向逐漸完成的載具模樣,「我們的『老爺車』拼好了。」
薩格提亞癱坐在地,頭髮亂成一團:「我這輩子從沒幫人改裝過這種東西……你確定這能開上路?」
崔洛哈哈一笑:「這才叫風格──等他們來了,我們就用這台把自己開回去,懂吧?演得像點!」
遠方,一陣低頻的轟鳴聲傳來。
眾人齊聲一頓,望向艙道盡頭。
遠空傳來輕微的低頻轟鳴──維安艦正進入近地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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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響起尖銳破音,一艘銀灰色艦艇筆直劃開高空雲幕,拖曳著低頻脈衝與能場扭曲的殘響。紅環維安艦艇,殖民區域專責巡弋艦型──在無預警的狀態下,以最徹底的方式抵達。
它降落得極低,幾乎掠過廢墟頂部,激起如浪般的鐵屑與浮灰。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wRrQEpXtO
艙門啟封的剎那,四名鎧甲隊員無聲躍下,步伐如量測過的等距踏點,在焦黑地面上踩出連續而不容抗拒的節奏。
無階級徽記、無外露武備,頭盔封閉、面罩無孔,連動作都像經由模組優化過。這不是普通治安部隊──他們屬於殖民維穩軍旗下的「封制行動單元」,僅在需要「特殊介入」時現身。
崔洛站在那台偽裝後的掠陸壓王前,背對他們,沒回頭,只是用靴尖輕踢掉黏在車體上的一片燒焦鋼板,彷彿不甚在意地等待。
其中一名維安隊員走向他們五人,身影在晨光與浮塵中擴展成一道沉默的壓迫線。
他的目光很快落在那台機體上。
經過粗略組裝與臨時掩飾的龐然載具,如今扭曲地伏在焦土中。外殼上貼著搬運標籤與反光條,然而裝甲破口、過大的輪徑、收折不完全的主砲殘構與過度厚重的動力機關……仍讓它難以與任何合法登記過的載具劃上等號。
「這台……是什麼裝置?」
聲音透過面罩濾音,聽不出年齡與情緒。
凡蕾原本僅以手撐膝、低頭喘息,這時眉頭立刻鎖緊,目光閃過擔憂,手悄悄摸向腰際的應急刺槍。
薩格提亞張口欲言,但眼神轉向崔洛後,選擇閉嘴。
崔洛這才悠悠轉身,笑意浮現,像是等這句話很久了:「老玩具啦,混拼用的搬運車。幾十年前我參戰時留下的殘件,閒來無事組一組,補貼老腰。」
「來源?」
「報廢堆。烏拉維昂六號儲備區,那邊登記早就亂成一團了。你們不信可以查,我前幾次出港口時都有牽它,問問搬運隊的都知道我。」
維安成員不再說話,卻未停止動作。另兩人分別朝現場殘屍與地面彈孔移動,展開掃描。掃描光線如刀紋在焦痕上來回剖切,沉默裡只聽見資料壓縮的低鳴。
其中一人停在一具屍體前,遲疑片刻,轉向為首者低聲說了些什麼。後者沒回應,只將目光轉向崔洛,繼續問道:
「這些?」
崔洛舉手做了個投降狀,語氣一如既往:「他們攻擊我,我反擊,簡單吧?你們看看這幾個傢伙,裝備散亂,身份訊號全被遮蔽,還有些屍體乾脆被熔進地板──看起來像正規軍嗎?」
他的聲線輕浮,像在說一場難吃的早餐爛尾,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預先排演過的說詞。
掃描裝置再度啟動,紅光閃過殘骸。凡蕾悄聲退開兩步,與艾澤拉開距離,同時用眼神確認了阿賀爾的位置。後者則將手放回腰後,站得筆直,似在提醒對方「我也在看」。
現場空氣一瞬凝結,如機械判決尚未落下的停格畫面。
然後,來自艦艇內的某道加密通訊聲響短促響起,一名維安隊員抬起手臂,向隊長級的個體低聲回報。
那人沉默數秒,才緩緩轉身,面向他們五人,語聲無起伏:
「你們五人,暫停一切對外行程。所有現場紀錄將交由觀核序與戰律序並行調查。調查結束前,禁止離開烏拉維昂主星系統。」
語罷,便再未多言。他率先轉身踏出碎石邊線,餘三人緊隨其後,像未曾與誰交談,只是例行演算裡的某項符號。
當艦艇重啟,艙門關閉那一刻,晨光忽地照亮壓縮起飛瞬間的焰流,將掠陸壓王偽裝下的幾處焦痕照得透亮──又迅速被升空噴流捲走,只剩下地面一圈旋轉塵痕,像是曾有神祇在此盤踞,又悄然離去。
艦艇的尾焰早已消失在空際,地面上只餘淡淡的焚痕與沉默。四人久久未語,像是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識到,剛才那一瞬究竟離死亡有多近。
凡蕾的指尖仍停在腰際的應急刺槍上,指關節發白,彷彿忘了放下。她轉向艾澤,開口前卻又收住,只輕輕地吐了口氣,肩線略微放鬆,終於低聲說:
「走掉了。」
艾澤沒回應,只是靜靜望向她,嘴角動了動,像是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作罷。他那被包紮的手臂微微顫著,餘痛仍在,但眼神中多了一點凝重,像是終於從崩塌與火光中走出。
薩格提亞輕咳一聲,試圖化解空氣中的黏滯感:「……你們有沒有覺得,剛剛那艘艦艇,來得有點太慢了點?」
崔洛這才不緊不慢地晃了晃手中一個圓柱狀小裝置,一邊笑道:「哦,對,那個啊。」
「你不是說他們很快就會來?」凡蕾眯起眼,語氣重新上緊。
「是啊,我是這麼設計的。」崔洛理直氣壯地說:「我原本打算在必要時再按緊急發信標,結果剛剛機體一個翻身,我人一倒下去……嗯,就剛好碰到了。」
薩格提亞呆住半秒,隨即爆出一句:「你他、你是說──」
「沒錯。」崔洛把小裝置往地上一丟,像是丟掉一顆用過的罐頭蓋。「人老啦,平衡感不好。一個動作不小心,哎,就提前通報了。」
「所以他們不是沒來,而是來得剛剛好。」阿賀爾淡淡地補上一句,聲音低沉而帶疲憊,眼神卻極為銳利,彷彿已推敲完這局棋。
「也可以這麼說。」崔洛笑笑,一臉「我很滿意」的表情。
凡蕾語氣一挑:「那你剛剛怎麼不下來幫忙?」
「我那時候……閃到腰了。」崔洛煞有其事地揉揉背部,動作極度浮誇。
「絕對騙人。」這次三人異口同聲,甚至連阿賀爾都難得地點了下頭,神色半真半無奈。
「行行行,別這麼不信任前輩嘛──來來來,拆組手冊給你們一本。」崔洛從駕駛座底部抽出一本早就翻舊的裝甲組件解構手冊,啪地丟到薩格提亞手上。
「等一下。」艾澤開口,「你是說……我們還要動手?」
「不然呢?」崔洛無辜地攤手。「這台『搬運車』重達萬噸,雖然可以拆到能開動的程度,但要變形成『載具態』──你們幾位得親自上。」
「你自己不來?」
「我閃到腰了啊。」
「……」
「對了對了,時間緊迫,再磨蹭下去,觀核序的人可就不是來調查的了。」
四人面面相覷,然後默契地同時轉身朝機體走去,彷彿在彼此的步伐中取得某種認命的共識。
崔洛笑得愈發開懷,拍了拍自己那張像鐵鏽般老去的臉,悄聲道:「這才像是紅環的年輕人嘛。」
四人低頭作業、汗水混著灰塵,還沒從剛才的混亂中緩過氣來,卻已不得不開始拆解眼前的巨獸──他們沒說出口的默契,彷彿也在這份疲憊裡逐漸成型。
遠處,艦艇光痕淡去,一切彷彿從未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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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開始。AA-08密封通訊層級/代號.M.M.】
艙室靜止。
那是一處沒有窗的區劃,牆面包覆抑震層與電磁洩壓膜,連空氣的流動都像經過預算演算,精確至毫秒。
一道門無聲啟封,一抹影子穿過光場進入室內,腳步落地時無聲無息,卻像觸動了什麼更深層的啟動序列。光影微震,空氣像被灌入一層難以察覺的壓力。
她站定。
「……我們的人失手了。」
聲音在靜音密封的會議艙中消散片刻,經過層層反射膜的抑制後,變得鈍重而遲滯,像撞入了某個未經授權的機制核心。
梅蒂絲‧冕緘沉立於艙室中央,雙手交握,指節略白。她未開視訊,但空間像是感知到了什麼正被允許進入。氣流滯止,四周光影出現細微錯位,空氣溫度未變,密度卻似乎被加權。
就在那股沉壓尚未退散之時,桌面左側的光場裂開一道細紋,彷彿邏輯層掀起微光波動。某個形體無聲凝聚,線條先行,重量緩步隨至。
那道身影顯現後,空間感瞬間改變了比例。梅蒂絲的站姿未動,但她與那投影之間的垂直落差像被拉長了一倍——不是仰望,而是自然地成為俯瞰的對象。
他未說話,卻像從環境中排除了其他選項。資料板懸浮在他掌間未動,光標閃爍極慢,像是等待指令的載體。
她吸了一口氣,幾乎與資料板的下一個呼吸同步。
然後,他開口了。
聲音自上方落下,如無偏誤的演算結果般緩慢、準確:
「……我知道。」
短暫的寂靜後,空氣像被重新啟封。
「妳打算怎麼處置?」
梅蒂絲眼神一凝,視線落在前方某個不存在的焦點。她回得短促:
「不追。只觀察。」
霍恩未立即作聲。艙室一度回歸死寂,像是他的審視仍在持續──演算中止前,輸入不算完成。
終於,一聲微不可聞的鼻息從通訊中透出,如殘餘變數被刪除。
「很好。」
話語落地無聲,卻像公式驗算完成的終點符號。
接著,他再度開口,語速未變,語調未起伏,卻明顯轉入更深的層級:
「這種情況……妳怎麼看?」
那不是詢問,更像是某種對『判斷力偏移』的精密監控提示。
梅蒂絲呼吸一頓,才輕聲回應:
「……這是封鎖動作。」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VRJ2NvNJw
「主因未知,但結果明確。」
霍恩沒有肯定,也未反駁,只在那沉靜中施加下一道壓力。
「一台K30,理應早被銷毀的機體,不該出現在城市中。」他說得極慢,像是在讓每個字進行獨立演算,「根據設計規格,它的出場模式將觸發三層安全協議與地震警戒。結果呢?」
他停頓。
「現在,它被官方定調為『士暴徒襲擊事件』。」
語調依舊平穩,卻在句尾浮現一道極輕的波紋——像是棋局自己生出了另一個分支,讓他短暫興起觀測的欲望。
「……有意思。」
這句話落得極淡,幾不可聞,像是思緒自內部短路後重新佈線。
接著,他語調微斂,繼續:
「現在不只是主角們走掉了。是整起事件,被包裝成一次『可控的騷亂』。」
這一句,他說得略慢。像是欣賞某種熟悉的手法被換了材料、換了棋手,卻仍走進了他早已計算好的終局。
他輕聲補了一句,幾乎像是在喃語:
「……開始還原模組了啊。」
語畢,他沒有停留在那份興味中,而是果斷將節奏收回原軌。
「這條線……不是妳我可以再碰的。」
梅蒂絲眼神微震,似乎還想再說什麼,但最終只是輕聲:
「……是。」
「你現在不再適合在前面出現,冕緘。」
「我可以──」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PvrViR7Am
她剛啟唇,語句便被斬斷。
「不。」
霍恩第一次語氣轉為堅決。沒有拔高,卻帶著終止式的語尾指令,像是封鎖一段資源通道般乾淨。
「妳暫時不要出現,連觀察都由其他人接手。由第五對應序列處理。」
他停了一拍,語氣平靜下來,卻更顯冰冷:
「這場棋局……已經不是我們單方面下指令的局面了。」
──通訊切斷。
艙室重新陷入紫光之中,梅蒂絲站在原地未動。
光影在她眼底投出一道幾不可見的波紋,像是一瞬間察覺自己已不再是棋手,而是棋盤邊緣的一塊記號石。
牆角,一盞紅色偵聽燈靜靜閃爍,在光影交錯間,映出紅環聯盟內部無形權力網的一小節──正悄悄換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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