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不存在絕對真實的邪惡,我是這樣認定的。不,或許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邪惡。記得,有人曾說每個壞蛋都是自己英雄故事的主角。我討厭這句話,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成為主角,有的人一輩子都是陪襯。像我,就是監獄中那些大人的綠葉。我總是在稱讚、附和、重複那些大人的話語,想是殺過幾個人、強姦過誰、打傷了哪個明星,以及騙了有錢人的多少億。這些無聊的隻字片語,我都深刻記在腦海中。每當有新的獄友出現,我就會歌頌前人的武勇傳,讓他們知道不該招惹誰、被欺負了該找誰、誰最有義氣、誰最懂人心。而我,則是他們的綠葉。除此之外,甚麼都不是。
小白因為好友被殺,而想去了解殺人的想法。或許在世人眼中很是可笑、無知,但在我眼裏的她卻閃閃發光。她似乎在品嘗殺人滋味這件事上頭,找到了自己。此刻的她是人類,而不是獸一般的動物。我深深感受她的執念,她果然也是聽見神明的聲音才去殺人的,對吧?如果肯定了她,就是肯定了我自己。同時,這也是否定了那些想要幫助我變正常的大人們的想法。我討厭這樣,我討厭一點也不在乎別人想法的自己,但卻不曾為此做出改變。只是不斷活下去、代謝廢物、樹立榜樣、成為人上人。噁心,這樣的自己要如何肯定?我不知道!
現在,我正坐在房間內,昨天離開小白的房間後我變購買了一台筆記型電腦,用於找工作。我瀏覽了幾個求職平台,上頭的小說家、編輯、劇本家等職位空缺都不適合我。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投了履歷。當然,很快就全部落空,我既沒有學歷也不能證明自己是個合格的作家。除此之外,我還有長期的精神問題。這些種種讓人無法靠近我。此刻,當我正在微小的絕望之中時,我看到了一則關於警察的新聞。這則新聞說道,從美國回來的強納森警官獲得全市最佳警察獎。上頭有他的電話,可以聯絡到他。我想了片刻,便決定求助強納森警官。
電話一下子就撥通了,跟接線的員工表明自己是前少年C後,他立刻將電話切到強納森警官那頭。老實說,直到現在我也不確定要跟強納森警官說些甚麼。我需要工作?需要錢?需要一個看似正常的人生,好隱藏自己?又或者,我只是想要死亡以及殺人呢?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成為了甚麼,在成為人的路上我很迷茫,很想要將穢語大聲說出口,但卻又辦不到。只能像個海螺一樣,把自己縮進殼裏。我靜靜深呼吸,並且打了聲招呼。剛開始寒暄了一下,就好像我們是許久不見的朋友。此刻,我的表情一定很難看且緊張吧!我不喜歡接觸人群,只不過是為了活下去而社會化的。
「你說,你想要工作?在獄中不是有教你們技能的老師嗎?你學會後就可以到加工廠、傳統產業、烘焙坊、服務業找工作。不是那麼困難,對吧?」我告訴他事實並不是這樣的。我確實會一些技能,但要是這樣選擇了的話,我就不再是我了。他不懂甚麼叫做成為自己、成為人類、脫離獸的領域。他只知道我在無病呻吟、像個垃圾般請求別人給我工作。然而,他並沒有這樣說,都是我的想像。直到現在,我仍無法對他抱持好感。對方明明為了我做了這麼多,但我卻不知道感恩。
「那你想做甚麼?」強納森警官吸了一口氣,他明明知道我想做甚麼,但要我親自說出口。他明明知道這樣做會造成社會風波,但他還是尊重我並向我提問。我吞了吞口水,語帶哽咽,知道自己如果這樣做的話,我將無法回頭。然而,由於半刻後我還是說出口了,我的夢想。
「我想寫書。我想成為作家、告訴人們有關故事的真相、聽見大家的評論、好奇大家的好奇!我想成為人,而不是沒有自我的野獸。」聽到此處,強納森警官嘆了口氣,卻表示認同。他要我等一下,不要掛斷電話。他打算找個人幫我,並且要我承諾這次的幫忙不准反悔。我答應了下來,對方認為我長大了一點,不再是那個十幾歲的小鬼頭了。他感到欣慰的同時,也感到恐懼,因為知道我如果出書的話,肯定是社會新聞的震撼彈。
「你好,敝姓賴,是個社會新聞記者。請問有甚麼可以幫助你們的?」一位賴小姐的聲音進入電話筒中,看來她就是強納森警官想找的人。她聽說完事情原委後,便欣然答應。她表示自己確實知道那起弒親事件,並且找過偵探跟蹤剛出獄的我。但從沒想到,那偵探的技巧如此差勁,就連小孩子都能察覺。
「做個採訪吧。如果要寫書的話,我希望我能先做個採訪,然後再照採訪的內容去決定這本書要如何寫述。但是有兩條規定,一是我要當你的共筆寫手,而不是你單獨完成這部作品。二則是在發布前我要審查過所有內容才會寄到出版社。如果你能答應我這兩條規定,我們就開始合作吧。」事情敲定在下周,她要我想清楚關於我的訪問自己想要表達甚麼。隨後,給了我她的電話號碼,要我隨時都能聯絡。除此之外,還希望我能在書中透露出自己的名字。這點,我辦不到,於是拒絕了。
「沒關係。名字不是大事,不過你要做好被眾人當異物觀看的決心。除此之外,名字很有可能在網路上曝光,這點我們只能做到即時封鎖消息,但你也知道,這只是緩兵之計罷了。」我們掛斷電話,之後我到了小白的學校。據她父親所說,今天很是忙碌,希望我能接她下課。我不懂,她都已經是高中生了,有必要不讓她一個人放學嗎?當我跟她父親說話時,總覺得她父親在害怕甚麼。剛開始,我以為是在害怕我,但我錯了,他在害怕小白。
我拿出口罩、帽子、外套,以及墨鏡,打扮成奇怪的大叔的樣子,以免被誰認出來。我嘴裏咬著口香糖、耳朵戴著耳機,一副不親切的模樣讓人感到頗有距離。走在路上,我有點分不清左右,需要慢慢熟悉這條街道、這座城市,以及這個國家。在獄中,我們不必學習交通安全法規,所以剛出獄的時候,更生人大部分會出車禍或者發生交通意外。這些不是我們想要的,但因為罪的部分,我們必須承受它。此刻,我的身體就好像有磁鐵一般,不斷往東走。我知道這是對的路,因為周遭的學生漸漸多了起來。我想起了我在學校的最後一天,也是這樣走在街上,漫無目的地生存,像個垃圾一樣。
學生時期的我是個垃圾,沒有人生目標、沒有愛、沒有恨、沒有其他多餘的部分,極為純潔且狡詐。殺人後的我變成了獸,只為了尋找生存意義而活,不清楚人生是甚麼東西,只能不斷追求並且認為自己總有一天會成為人類。出獄後,我變成了帶殼的雛鳥,甚麼都不懂、甚麼都得重新學習、甚麼景色都沒看過,並且甚麼技能都沒有,只能孤獨地活下去。說到底,也沒有脫離獸的範圍。
沒有過多久,我就到了學校門口。我點起香菸,卻沒有抽它。這算是我的習慣嗎?或許吧,我只是享受男人點起香菸時的從容感。這種印象是從小時候看的電影中學習到的,記得是一部叫好不叫座的港片。男主角的名字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他點菸的姿勢很帥、每次抽菸時都能從容地完成任務,是個非常厲害的傢伙。而我這樣拙劣的模仿,卻是種褻瀆,褻瀆人們眼中的男人形象。算了,我也不是甚麼正經的人,只不過是想要活下去的動物罷了。
才剛叼起香菸,學校的職員就過來勸阻。我告訴對方,我只打算叼著並不打算抽它,對方才默默走回去。雖然他原本想跟我說,抽菸會讓孩子學壞,但仔細想想都高中生了,不會連這點分辨能力都沒有吧,於是就收手了。我看著一來一往的女高中生從我眼前走過,不禁認為年輕真好。如果是我,肯定會虛度光陰吧,就像我父親曾經的那樣。我蹲坐在校門口,等待小白走出來,其他學生看了我一眼,不覺得奇怪,只是默默議論我的長相、內涵,還有其他種種。果然,這樣高強度的人際關係壓力才是高中生活。果然,我很討厭學校。我將濾嘴早已濕掉的香菸收進口袋,當它是棒棒糖一樣的珍惜它。
此刻,天空變成黃昏,原來現在的學生還是這麼晚放學。記得,以前的政府還在做那些不知所謂的教育改革。嘴裏說的都是公益,手上做的全是利益,所以我才討厭這個社會。但是,並不是如此才做出反社會人格的事情,我只不過是想要尋找自己罷了。我想起父親死的那天,他沒有多說甚麼,只是看著自己的身體被我分解、奪去,最後斷了氣息而消逝了。話鋒一轉,我想起了在監獄中看過的一則報導,描述了新政府高強度的教育政策,讓學生自殺率提升三倍。這樣的死亡連結在一起,讓我不禁思考沒有抱怨的被殺死,跟自願死亡有何差別。對我來說,那些都是看不清自己的獸會做出的事情。那麼,身為想要脫離獸的我,進行掠奪別人生命就是對的嗎?不清楚。
當我望向教學樓,頂樓似乎有個女孩子從欄杆墜下。當她墜落到地面時,便化作蝴蝶消失了。說到底,都是我的幻想。精神科醫生說,偶爾我會有逼近真實的幻覺與幻聽,只要無視就好了。然而,我怎樣都無法無視那些惡意的部分,就好像我是人類社會中的異物一樣。我討厭這樣的自己、討厭被認為獸的自己、討厭人類社會、討厭愛、討厭花朵與糖果、討厭人類。我的話語漸漸變得模糊不清,菸草的味道透過濾嘴,現在才傳了過來。啊啊!真是煩人!
我做了深呼吸,才想起了自己甚麼也沒吃,肚子很是空蕩。老實說,也不是沒有餓肚子過,只是單純覺得難受罷了。我在警察局的那幾天,都是餓著肚子過的。只有強納森警官會為我帶來食物,但我並沒有吃下去,因為我知道當我吃下去時就承認了我是個獸。除此之外,我希望父母親的愛能夠陪伴我長一點時間。說穿了,就是個噁心的假苦行僧。我在心中駁斥了這種說法,不曉得反駁了誰,只知道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就好像否定了自己一樣。我不是獸,而是人類,至少我是這樣希望的。
才剛準備進入學校找人,小白就跟一名女學生走了出來。我望向她們兩人,摘掉了變裝並向她們招手。小白走了過來,臉上掛著僵硬的笑容。明知道這不是她的本性,但她還是裝作一副很開心的模樣。或許,她比我更加成熟、更加接近人類吧。我問了她身體的狀況,她表示沒問題後便向我介紹旁邊的女學生。我不記得女學生的名字了,由於聽一便就忘記了,所以我都稱呼她為A子。她對我來說,僅僅是A子,其他甚麼都不是。我咀嚼這句話,覺得自己有些不近人情。但及便想換稱呼,也懶得更改了。
A子的身形平板、高挑且纖細,看起來就好像竹竿一樣。仔細看的話,臉倒是挺精緻的,像個娃娃一樣。除此之外,眼角下的黑痣更是讓人感到一絲生命感的活潑。她面無表情地看向我,我雖然想要自我介紹,但還是算了。只說了我是小白公寓的新房客,特意來接她回家的。隨後,為了不再說話,我又將香菸拿了出來。路上,小白一面跟A子聊天一面吃著買來的麵包,我則走在後頭甚麼也不表示。我討厭跟人交流、討厭人群、討厭社會生活、討厭社會化。
到了家後,我們才開始聊有關A子的事情。A子開門見山就說了,請殺死她。我愣了一刻,但立即就問了她為甚麼。她表示自己不想活了云云,我打住了她,要她不要講些沒用的。我不想聽她的生活多辛苦、人際關係有多差、考試壓力多大、父母同儕的忌妒、身體進入青春期的困擾等等,我只想知道她是否知道死亡意味甚麼。
「肉體的死去、精神的喪失,還有孤獨。」顯然,她甚麼都不懂。我告訴她,死亡代表結束、沒有選擇性、痛苦,還有渾沌。我不在乎那些活下來的遺族,以及社會人士的指指點點。我只想告訴她,死亡代表歸零,因為後頭的路沒有人會回來告訴她。在死亡的後頭沒有東西,只有痛苦。然而,即便如此也要繼續下去嗎?她點點頭,表示她做好了覺悟。對此,我在她眼中看見了一絲的堅定。或許,她不是我想像的那樣愚蠢、或許有機會靠這死亡成為人類。
「齋藤三曾說過,死亡只意味虛無而沒有人的境界,是好是壞都模糊不清的世界。」說穿了,所謂的死亡甚麼都不是,就連「甚麼都不是」這點也甚麼都不是。我在殺人過後,才理解到原來父母兩人都死了。這種死亡並不是痛苦難耐的,而是像細針一樣刺戳我的心臟。我並不為父母的死亡感到抱歉或感傷,只是認為人在做出決定前要想好罷了。光是這點,我就認為自己有所成長。我呼吸了大量的空氣、浪費糧食、享受陽光、石化材料、人際關係後才理解到,人類總得回歸「人類」,這樣才是人類。
「我不懂妳的痛苦,或許妳跟我一樣,在成為人類這條道路上掙扎。然而,這並不代表所有人都得像我一樣,失去大部分的人生來成為人類。或許,當個獸的日子也不錯。」最後我告訴她,她周遭的每個人都可以跟她進行討論,然後再進行決定。她不需要覺得害臊或者惹人討厭,緊關撒嬌就行了,因為撒嬌是小孩子的責任,而解決問題的責任則在大人身上。
「今天的前少年C很溫柔,這是不是一種大人的從容不迫呢?」小白調侃我,做了個滑稽的鬼臉。我搖搖頭並且告訴她,這只不過是一種厭世罷了。因為我討厭社會,所以思考了很多。在監獄中甚麼事情都做不到,只能思考自己是甚麼東西。然而,直到現在也想不通,只能用花言巧語來欺騙別人罷了。
「我下個禮拜再聽妳的答案。這段時間,妳就好好思考吧,所謂的死亡是甚麼東西?以及,成為人的意義為何?」A子的牙齒顫抖,最後說了一句謝謝後便離開了房間。我在房間內,聽到房門外的她的哭泣聲。或許,她能找到人生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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