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偽裝進入
她站在廣東道星光城旁的臨時入城通道前,手指輕扣著掌心,那是一種只有自己能聽懂的節奏——二、一、三、五、八,斐波那契數列,用來穩定心跳與記憶紋理。她的臉上掛著一張新製的臉孔,經過三次微調的真皮膠膜與視網膜植入,足以通過連卡佛基層的視覺辨識系統。
她叫「林韻晴」——根據圓方情報部為這次任務設計的身份,一位新晉品牌顧問,來自中環IFC第三區,受邀參與海港城品牌融合工作坊,為「港威精品走廊再設計計畫」提供建議。這個身份有完整的社交履歷、消費紀錄、晶片軌跡,甚至還有一個虛構的「情人」在IFC的香奈兒專櫃工作,作為她經常消費的背景理由。
但她知道,這些都是一層薄薄的膜,只要一個錯字、一個呼吸頻率的錯亂,就會被撕碎。
她排在第五個,前面是一對穿著lululemon運動服的中年夫婦,語音驗證過程中因語調抖動而被帶走複查,全程無人敢吭聲。高牆旁的AI警衛靜默地閃爍著紅光,像是某種無機的審神者,冷靜而殘酷地掃描每一寸可疑的肌膚與語音。
「請站在掃描站中間,保持眼神直視前方。」女聲機械地響起,是連卡佛語音系統的基礎模組,聲音經過無性別化處理,沒有任何情感。
她站上掃描站,將右手食指按在指紋板上,微微抬頭,讓虹膜對準鏡頭。那一瞬間,她感覺到一道極細的雷光從瞳孔穿過神經,像是某種無形的入侵。
「身份驗證中……」螢幕閃爍數次。
她聽見自己內心的呼吸,像是另一個自己在監視自己。
「姓名:林韻晴。區域:中環IFC第三區。職業:品牌顧問。訪問目的:參加港威精品走廊再設計計畫。身份等級:C2。入城許可:核可。」
那聲「核可」來得比她預期快。她幾乎不敢相信,但仍舊面無表情地點頭,從機械犬腳邊走過,步入海港城的主通道。
踏入港威商場的那一刻,她幾乎想哭。
不,是身體某個被壓抑太久的記憶結構在顫抖。她看見那熟悉的天花板燈帶、LOG-ON玻璃櫥窗裡陳列的文具、Uniqlo那套她十歲生日穿過的淡藍色連身裙,還有city’super外那個她曾摔倒流鼻血的自動門口——這些都在告訴她,她不是第一次來這裡。這不是「潛入」,這是「回來」。
但她不能讓這些反應出現在臉上。
她必須是林韻晴,一個對這裡一無所知的品牌顧問。
她一路穿越港威L3主通道,經過Zara、Starbucks、lululemon,然後沿著牆邊的導引燈光慢慢轉向海運大廈方向。她要前往誠品報到——那是她為自己安排的第一個落腳點,也是她早年記憶中最安全的空間之一。
途經LCX入口時,她腳步不自覺慢了半拍。那是她童年最後一次參加校際交流活動的地點,那時她還是圓方學校的學生,被帶來這裡參觀海港城的「品牌歷史展覽」,那一日,她與另一名來自海港城小學的男孩曾短暫交談——他叫什麼名字?她當時記得的,但現在想不起來了。
她只記得他說過一句話:
「如果有一天你忘了自己是誰,就往誠品走,我會在那裡等你。」
這句話像一道微光,在她腦海中閃爍。
她不確定那是否是方忠迅,或只是她記憶重構後產生的幻象,但她知道,這趟回來的旅程,不只是任務。那是她自己對童年的一次追索。
通過LCX之後,通道逐漸轉為寬敞,空氣也變得乾冷、潔淨。這裡是高牆內部的核心區,光線由天花板內嵌的LED環狀燈打下,宛如一個永遠不會有陰影的世界。這裡沒有窗戶,只有玻璃與反光牆面,讓每個人的樣子都被折射、扭曲、複製。
她的倒影出現在Chanel Beauté的玻璃牆上,陌生、漠然、與她記憶中的自己完全不同。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那些失憶的居民——不記得自己是誰,只能憑藉一套植入的身份活下去。
她對著鏡中人微微一笑。
「林韻晴。」她在心中重複這個名字,像在試圖讓它成為自己的皮膚。
但她知道,那不會持久。
海港城的牆比她想像得更厚。
而她的記憶,比她以為的更脆。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ovsxSQw2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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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感受高牆封閉
她以為自己早已習慣被監視的感覺,畢竟在圓方接受訓練的那些年,她甚至學會了如何讓自己的腦電波與監控系統共振、如何用一個眨眼的頻率擾亂視覺辨識的取樣,甚或如何在無聲的環境裡,模擬出一段「正常對話」的腦內回音,以防思考異常被AI標記。但這座牆,這座環繞整個海港城的金屬與玻璃之牆,卻仍讓她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
那不是來自某一台機器,也不是某一個警衛的凝視,而是一種空氣本身的濃度變化——像是記憶被蒸餾後留下來的沉澱,緊緊包裹住她的皮膚與呼吸。
她走在連接港威商場與海運大廈的主通道上,腳下的大理石地面光滑到幾乎沒有摩擦力,鞋底與地面每一次接觸都發出極輕的「咔哒」聲——那聲音在這樣的靜默中,竟像一種宣告。通道兩側每隔二十米就設有一組環形安檢裝置,宛如一道道無形的篩網,辨識著經過之人的步態、體溫、脈搏、語調、甚至腦電波的節奏。
她經過第一道閘口時,刻意放慢腳步。那是一種半透明的圓環,從上方垂下一道碩大的掃描燈臂,像是某種無聲的鐘擺。機械犬靜靜地蹲伏在一旁,身上印著「LC-SECURITY-Δ13」的標記,紅色感應器以每秒三次的頻率掃描過往行人。
她知道這頻率——正是連卡佛AI主系統設計的標準警戒模式。這意味著:這裡近期發生過異常。
她進入掃描環的前一刻,右手手指輕彈掌心,一個微弱的電脈信號在她體內傳導——那是她植入晶片中唯一未被圓方封鎖的「同步區段」。這個區段讓她能在極短時間內與附近設備產生「記憶鏡像」,以假亂真。
掃描燈臂劃過她的頭頂,她感覺到一絲微熱從頭皮沿著脊椎滑下,如同一條無形的蛇。
「通過。」機械聲響起。
她繼續前行,但心跳未曾放緩。
第二道閘口前方,擺放著一塊高三米的透明牆體,牆面內鑲嵌著數千顆微型感應球體,隨著人流變化而自動排列出一幅幅動態影像——那是海港城的「官方記憶牆」。今天顯示的是一段舊影片:孩童們在玩具反斗城前奔跑、家庭於city’super選購年菜、青年男女於LOG-ON試用耳機——每一畫面都平和、明亮、甚至過於完美,彷彿這座城從未出現過悲傷與暴力。牆下方的字幕輪播著連卡佛宣言:
「記憶由我們守護,身份由你選擇。」
她停下腳步,看著那片牆。牆上的影像忽然跳動了一下。
那一瞬,她看見畫面中有個小女孩,穿著白色連身裙,在玩具反斗城的門口回頭望著攝影機。那不是官方素材,那是她的記憶——她曾經就是那個女孩。
那畫面只出現了不到兩秒,便被下一組影像覆蓋。
她知道,這不是偶然。
她的記憶,在某個她尚未知道的系統裡,被同步了。
她轉身繼續前行,心中浮現出一種近乎本能的恐懼:她進入的不只是海港城,而是一個記憶被收編、時間被格式化、每一個人、每一段過去都被重新包裝的封閉世界。
此時,她經過第三道閘口——這次不是掃描環,而是一座小型檢查亭。亭內坐著一名人類警衛,穿著標準的深灰制服,胸前標有「GATE-CONTROL-7」的識別代碼。他是唯一一個活人。
「請出示晶片授權碼。」他語氣平淡,眼神卻銳利。
她將手掌貼在面板上,呼吸穩定到近乎機械。
「你是……品牌顧問?」他看著資料,「來過海港城嗎?」
她知道這不是例行問題。
「第一次,」她微笑,語氣輕柔卻不過分討好,「從前只在影片裡看過這裡。」
他盯著她看了幾秒,然後點頭,揮手讓她通過。
她走出檢查亭的那一瞬,幾乎覺得自己的背脊濕透——那不是冷汗,而是一種觸及命運邊緣的潮氣,像是被某種無形的牆逼退。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不是潛入者。
她是被困的人。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2P8WLhv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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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舊地重遊的觸動
她本以為那些記憶早已被清除——不,是「被清理」。圓方的同步訓練讓她學會如何將童年切割成一段段不連續的影像;那些過去的場景,像是書頁中被撕去的空白頁碼,剩下的只是一個模糊的邊角印痕。但當她越走越深,當海港城的空氣與地磚與光線一點一滴滲入她的皮膚,她發現:記憶不是被抹去,而是被隱藏。
她正穿過星光城通道,天色灰濛濛的,入口處那座透明天橋映著維港水面,遠處遊輪靜靜地靠泊,一切都像一場靜止的電影。她手中握著一張虛構的任務日程表,裝作在尋找誠品書店的方向,實則讓自己有理由走過那幾處她心裡真正想去的地方。
第一站,是她曾就讀的小學——海港城附屬學校。
它現在已經不再是學校了。那座位於海洋中心與海運大廈交界處的舊建築,被改造成了「品牌歷史館」,外牆刷成了乾淨的米白色,窗戶全用防爆玻璃替換,入口改為一個金屬自動門,上方懸掛著「LC Heritage Pavilion」的銀色字樣。她站在門前,隔著一道玻璃,望見裡面那條熟悉的走廊——牆上的公告欄早已不見,但她記得,自己曾在那裡貼過第一張畫展的海報。
那時她才七歲。
她畫了一隻用彩色筆描出來的鯨魚,鯨魚的身體裡住著一座城市,有房子、有街道、有她媽媽的樣子。那畫後來不知被誰撕走,只留下一角還貼在軟木板上,被其他孩子嘲笑,說那不像鯨魚,只像一團亂七八糟的雜音。
她當時哭了,媽媽抱著她說:「沒有人懂你的畫沒關係,只要你記得你畫的是誰。」
她現在想起這句話,心口竟有些發酸。
她沒有進館內,只是站了一會兒,然後轉身,沿著海運大廈長廊走向下一個地點——誠品書店。
那是她最喜歡的地方。即便在圓方訓練營裡,她仍能記得那一排排書架的味道——紙張與木屑混合的沉靜氣息、燈光灑在書脊上的柔和色調、她和母親曾經共度的許多午後。她記得母親總愛站在哲學書區,翻看那些厚重的冊子,而她則會坐在童書區角落,畫著她的鯨魚城市。
如今的誠品被重新裝修過,換上了更現代的裝潢,玻璃牆面與LED燈條取代了舊日的木質書櫃,但某些結構還在。她走進L2層,假裝在找一本設計書,腳步卻自動將她引向童書區。那裡已不再是她熟悉的模樣,但牆角仍有一張矮矮的閱讀桌,桌面被重新漆成銀灰色,卻保留著一塊刻痕——那是她當年用鉛筆在木頭上刻的名字:「韻」。
她伸手輕撫那塊痕跡,指尖微微顫抖。
這城市記得她。
或者說——她從未真正離開過這裡。
她不敢久留,她知道誠品的監控系統比其他區更敏感,尤其對於「情緒波動異常」的訪客會即時上傳至主系統進行行為評估。她轉身離開,最後一站,是玩具反斗城。
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再回到這裡。
那家店依舊在最西端的G層,靠近碼頭與港口大窗之間,入口裝飾著色彩鮮豔的氣球與機械小火車,但氣氛比她記憶中冷清許多。她走進去,一如過去那樣,被排列整齊的毛絨玩具與塑膠模型包圍,仿佛進入了一個被定格的童年王國。
她站在一個貨架前,望著一排排機器人玩具,忽然一陣眩暈襲來。
畫面一閃——
她看見自己年幼的身影趴在地上哭,母親被兩名穿著深藍制服的警衛帶走,周圍是一片混亂的腳步聲與呼喊,她的畫本被踐踏,她的鯨魚撕成兩半。她伸手想抓住母親的裙角,但什麼都沒抓住。
「媽媽……」
她低聲喃喃,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貨架旁,一個小女孩正看著她,手中抱著一隻藍色的布鯨魚。
她愣住,那鯨魚的樣子與她童年畫中的一模一樣——不是市售款式,不是卡通授權,而是她當年設計的那一隻,甚至連背鰭上的斜線都一樣。
小女孩對她微笑。
「姐姐,妳也喜歡鯨魚嗎?」
她的喉嚨像被什麼堵住,只能點頭。
那女孩轉身跑開,藍色鯨魚在她懷中隨著腳步晃動,如同記憶在海港城的某個角落,被時間輕輕喚醒。
她站在原地,良久無語。
這座城不是死的。
它只是睡著了。
而她——也許就是那個必須先醒來的人。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EgZzz0mi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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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童年失落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玩具反斗城的,只記得那一刻,鯨魚的藍色在她眼前化作一片無法抗拒的浪潮,將她從現實的岸邊捲入記憶的深海。她腳步漂浮,像踩在一層從未乾過的潮濕地面,每一步都拖著過去的陰影。
她找了個人少的角落坐下,是海運大廈與港威商場交界處的一個休憩平台,曾經是她與母親吃雪糕的地方,現在變成了一座設計簡約的展覽空間,四周圍滿了品牌的數位互動牆。她背對著螢幕,任那些閃爍的光線在她皮膚上投射出斷裂的色塊。
童年,像一道裂縫,從她坐下的那一刻起,開始崩塌。
那是某年冬天的午後,天比現在還要灰。她還記得那天的風是從碼頭那邊吹過來的,帶著鹽味與一種說不出口的預感。她和母親原本只是來買一本書,說好之後要去吃她最愛的抹茶冰淇淋。她穿著那件母親親手縫的白色連身裙,裙角繡著一隻小小的鯨魚,那是她們之間的密語——「如果太想離開,就想像自己是鯨魚,潛入記憶的海底。」
她還記得母親牽著她的手時,指尖總是帶點微熱,像是某種會發光的植物。
但當她們走到玩具反斗城門前時,一切忽然改變了。
那兩名穿著深藍制服的男子走得太快,像是早已等候多時。她的母親只來得及低頭對她說:「韻絲,不要怕,記得你畫過的鯨魚。」然後就被拉走了。
她當時以為那是誤會,甚至傻傻地拉著其中一人的袖子說:「叔叔,我們還要去吃雪糕。」
那人沒有看她,只是將她推開。
她跌倒在地,膝蓋擦破,畫本也摔了出去,頁面散落一地,她畫的鯨魚、星球、城市、母親的微笑,全被踩得凌亂不堪。她想撿回那些畫紙,卻被另一名警衛拉起,塞進一輛無人駕駛的黑色車艙。
之後,是一連串模糊的畫面。
她記得被送進某個白色空間,牆上有連卡佛的標誌,耳邊響著重複播放的語音:「記憶是可以選擇的,情感是可以重置的,自由是可以設計的。」她不懂那是什麼,只知道很冷,很寂寞,沒有人再提起她的母親,也沒有人允許她再畫鯨魚。
她的名字被改為「編號D-1127」,她被告誡要忘記所有與「家庭」有關的圖像。她試著抗拒,但每一次記憶同步訓練後,她的夢就會斷裂,畫裡的鯨魚會失去眼睛,母親的臉會被抹成一片白光。
她曾經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記錯了。
直到今天,直到剛才那個小女孩懷中抱著的鯨魚,與她畫中的一模一樣。
她才明白,那些記憶並未消失,只是被壓在太深的地方,深到她以為自己已經沒有資格再去觸碰。
她低下頭,發現掌心不知何時被指甲劃出一道血痕。她沒有感覺疼,只覺得身體某一部分終於浮出海面,帶著哀傷,也帶著某種即將甦醒的意志。
她緩緩地從包中取出那本她一直隨身攜帶的素描本,翻到最後一頁,畫下剛才那個小女孩的模樣——她的臉、她的眼神、她懷中那隻藍色鯨魚的輪廓。
她在畫的旁邊寫下:
「如果你還在,我會找到你。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D3r94dvOP
如果你不在,我會記得你是怎麼離開的。」
她收起畫本,站起身,望向高牆的方向。
那些牆,曾經將她與過去隔開。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At332DqCl
如今,它們也許還能被畫出裂縫。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iSVR5nIZ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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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偽裝身份的壓力
誠品書店的設計變了,但空氣中那股書頁與木材混合的氣味依舊,像是某種不願屈服於時代的記憶殘響。她現在是「林韻晴」,一名品牌顧問,在這裡的任務是協助設計「閱讀與記憶再構區」的視覺導覽。她有一個專屬的工作站,在L3層靠近哲學書區的玻璃隔間中,隔間內有一張流線型的白色工作桌、一部連接連卡佛系統的筆電、以及一台高敏度的聲紋記錄器。
這裡,是測試她極限的地方。
她坐在桌前,眼前是開啟的任務介面,左上角的視訊指示燈恆亮,表示她的操作正被同步監控。她不能有過快的手勢,不能有習慣性地咬指甲、捲髮尾、或敲擊桌面這類「非標準行為」。她甚至不能長時間發呆,否則系統會標記為「思考異常」。
她學會了在呼吸之間微調心跳,在眼神掃視書架時保持每秒三次的視線移動節奏,這些都是圓方訓練時灌輸的技巧。但即便如此,她仍感覺到一種無法剔除的壓力,如同一根纖細卻堅硬的針,無聲地插入她每一個動作之中。
誠品是一塊「高感區」——這裡不只部署了標準AI監控模組,還有一種名為「Echo 9」的語意分析系統,能即時剖析她說出的每一個字是否帶有情感偏差。這意味著:她連開口說話都必須精準得像一塊經過千次打磨的玻璃。
她早上與另一名顧問對話時,提到「記憶」與「空間感知」的關係。對方只是點頭應和,但她看到對方左耳後那顆小紅燈閃了一下——那是「回應延遲警示」,意味著對方的語意反應不符合預設模型,可能將被標記為「語義偏離者」。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在這裡,連點頭都可以成為罪證。
下午三點,一名人類警衛走進書店。
他穿著柔黑色制服,胸前印著「LC-INQUIRY-UNIT 05」,表情冷漠,像是某種不需要與人互動的機械延伸。他走到她座位前,沒有打招呼,只將一塊資料板遞過來。
「例行審核,請確認你今日所有輸入與備份資料。」
她點頭接過,指尖觸碰資料板的瞬間,系統自動掃描她的掌紋與體溫,確定身份後打開任務記錄。
她盡量保持語氣自然:「有些數據我還在整理,會在今晚前上傳。」
警衛盯著她幾秒,然後點頭,轉身離開。那幾秒對她而言,比整個上午還要漫長。
她知道,這種「例行審核」不會只有一次。她的身份資料雖經過圓方多層加密與偽造,但連卡佛的系統也在不斷更新。只要有一個語調、一個語義、一個眼神與資料不符,她就會被請去「再確認中心」——那裡不是審問室,而是記憶重構的實驗場。
她曾看過一段錄像:一名潛伏失敗的間諜,在被帶走後重新被「格式化」,醒來時已成為連卡佛的忠實品牌大使,熱衷於推廣「記憶可設計論」。她的笑容完美無瑕,但眼神卻空洞得像一塊未初始化的晶片。
她不想那樣。
所以她每一個夜晚都要複習自己的「身份故事」——林韻晴的出生、教育經歷、戀人、愛好、消費習慣、音樂偏好,甚至連她最常點的咖啡都是「半糖燕麥拿鐵」。這些細節不是為了讓她融入,而是為了讓AI找不到破綻。
但她知道,她無法永遠完美。
她的記憶能力太敏銳,太容易同步他人的過去,太容易在某個擦肩而過的瞬間,讀取一個孩子的恐懼、一名老人的遺憾、一個擦拭書架的AI工人的模糊回憶。她的腦中充滿他人的碎片,而這些碎片正一點一點地擠壓她的偽裝。
她的「自我」,正在逐漸裂開。
她站起身,走向誠品L3層的洗手間。
那裡是為數不多沒有即時語音監控的區域之一。她洗了把臉,望向鏡中的自己——那張被設計過的臉,五官端正、髮型得體、膚色均勻,每一寸皮膚都符合「信任感模型」的參數要求。
但那不是她。
不是韻絲。不是那個畫過鯨魚、被母親抱著說「你是海裡會發光的記憶」的孩子。
她忽然覺得窒息。
她打開包包,取出那本畫冊,翻到那頁小女孩與鯨魚的畫。她用眼神在紙上描過鯨魚的背鰭、尾巴、那雙像是知道一切的眼睛。然後,她在一旁寫下一句話:
「誰記得我是真的?」
她收好畫冊,深吸一口氣,整理服裝,走出洗手間。
門一關上,監控系統重新啟動,她再次變回那個完美的林韻晴。
但她知道,真正的自己——正準備發出第一道裂響。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bHyib3z1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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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初步接觸反抗者
那是一間藏得極深的酒吧,不在官方地圖上,也不屬於任何品牌聯盟。它沒有名字,只有一盞燈,一盞永遠微紅、像血液在玻璃裡緩慢流動的燈,掛在city’super三樓存貨區與後樓梯之間的牆角。
她循著無愁給的模糊指引找到這裡——「找那盞紅燈,它不屬於這個時代。」
酒吧的門是舊式的金屬拉門,門面用一層銀色貼膜偽裝成倉儲通風口。她輕敲三下,等了五秒,門才無聲地滑開,一名身穿LOG-ON制服、卻明顯不是員工的青年對她點了點頭,讓她進去。
這裡的氣味與外面商場的無菌感完全不同。空氣裡混著陳年酒精、香煙、機油與某種植物性燃料的味道。燈光昏黃,牆上貼滿了泛黃的香港唱片海報與手寫標語。空間不大,十餘個人錯落坐在吧台與牆邊的長椅上,皆神情低垂,像是習慣了黑暗中的沉默。
她點了杯酒,沒說話,選了一張靠近後牆的高腳椅坐下。
她不急。她知道要在這種地方獲得信任,首先要學會的是「不打擾」。
無愁不在。她知道他只在特定的夜裡才會現身,通常是有音樂會、或某個反抗行動前夕。但他留下的空間,仍然有一種奇妙的凝聚力——像是所有人都知道這裡是最後的避風港,即使不認識彼此,也願意守住基本的寧靜與互信。
她觀察著。
吧台上方的音箱正播放一首舊爵士樂,旋律斷斷續續,帶著微弱的沙沙聲,是來自一張黑膠。她聽得出,那是Miles Davis的〈Blue in Green〉,慢得像是時間自己在喘息。
她的視線掃過左側角落——那裡坐著三個年輕人,年紀大約十八到二十出頭,穿著Zara與Nike混搭的衣物,語音同步器掛在胸前。他們聲音壓得極低,幾乎是靠唇語交流,但她敏銳的記憶同步能力仍捕捉到幾個詞語:
「…城牆東側…」、「代碼Δ-K…」、「那個女孩…還沒確認。」
她的心跳頓了半拍。
Δ-K。那正是方忠迅父親留下的記號。她看過那個符號,畫在畫布的右下角,也藏在某本她母親筆記裡的一頁,與一段關於「記憶非線性傳遞」的理論相連。
她沒有表現出異狀,只是將酒杯移動了三公分,讓自己能更清楚地看到他們的臉——一男兩女,男孩約莫十九歲,皮膚黝黑、嘴角有一道舊疤,說話時總是習慣性地看向門口,好像隨時準備逃跑。兩個女孩年紀相仿,一個戴著寬邊帽,另一個則留著一頭深紅色短髮,神情冷靜,像是隊伍中的觀察者。
她忽然有種衝動,想直接走過去說:「我也記得Δ-K。」
但她止住了。
不是時候。
這群人還在觀察她。她能感覺到紅髮女孩的目光曾三度掃過她的酒杯與手指,明顯在識別她是否是潛伏者或跟蹤者。她明白,若她此刻開口,反而會引起更大警覺。
她選擇示弱——將酒杯輕輕一推,低聲對酒保說:「可以幫我點一首歌嗎?《Remembering Me》。」
酒保微微一笑,沒有問任何問題,只是點頭。
幾分鐘後,音樂轉換,一首老舊的粵語民謠在空氣中響起,那是她母親最喜歡的旋律之一,而她知道這首歌,在反抗者之間有另一層意義——它代表「我在,但不能說出來」。
角落那三人明顯有了反應。
紅髮女孩微微抬眼,與她短暫對視。那一瞬間,韻絲的心跳與她的同步了。
她知道,她被看見了——不是那張偽造的臉,而是她真正的存在。
但那三人仍未接近。他們只是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像是默契地在等待什麼。
她也不急。
這場接觸,就像她在畫中勾勒鯨魚的輪廓——不能太快,不能太明顯,但必須準確地畫下第一道線。
她喝完酒,起身離開。經過他們身邊時,她有意無意地落下一張摺起的紙條,沒有文字,只有一個符號:
Δ-K。
她知道,這不是訊息。
這是邀請。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rqen0qFV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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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對組織的懷疑加深
她本以為「再教育中心」只是個概念——一個連卡佛用來掩飾社會控制機構的詞彙,就像他們將「資源再分配」稱為「生活優化調整」,將「思想過濾」稱作「語意潔淨行動」。但當她親眼目睹那名兒童被帶走時,某種原本還壓在心底的懷疑,終於破裂成無法忽視的裂痕。
那天是週五,天氣異常晴朗。她奉命前往海港城南翼訪查一處已關閉的商場區,用來評估是否可轉型為「記憶導覽互動館」。她與兩名連卡佛品牌部的成員同行,一名叫皓然,一名是來自上環第八區的設計實習生,說話帶著一點緊張的顫音。
在通過一處維修中的長廊時,她無意間看見了一道側門微開。門後是一段灰色走廊,通往一個不在地圖上的區域——她知道,這種「未登錄空間」在海港城內非常罕見,通常只屬於高敏感設施或臨時隔離區。
她假裝鞋帶鬆脫,蹲下繫鞋時,目光越過門縫,剛好看見一名男童被兩名穿制服的成年人押著走過。他身上穿著簡單的白襯衫與深灰短褲,腳上沒有穿鞋,表情茫然,像是剛從睡眠中被喚醒。
「不要……我要回家……我媽媽……」男童低聲哭著,那聲音細微,卻清晰地刺入她的耳膜。
她渾身一震。
那孩子的聲音與她記憶中被帶走當晚的自己——幾乎一模一樣。
她回到誠品後,徹夜調閱資料。
但在官方系統裡,根本查不到任何「再教育中心」的具體位置。所有相關搜尋都會導向一份敘述模糊的新聞稿,提及「連卡佛新世代學習計畫」、「兒童潛能激發方案」與「社會適應行為重建訓練」這類詞彙,字句柔和得近乎虛假,卻透露出一種精緻的冷酷。
她知道這些語言的目的——讓人們不再提問。
她回想起當時那孩子的神情:呆滯、無助、像是某部分的意識被抽離,只剩下身體被機械地牽引著前行。那不是「教育」,那是「抹除」。
她開始翻查自己母親留下的筆記。
在一本泛黃的小冊子裡,她找到一段手寫文字:
「他們不會把記憶刪除——那太明顯。他們會讓你懷疑記憶是否真實,讓你選擇放棄相信自己。」
她的母親早就知道這一切。
這些年,她一直以為母親是意外失蹤,或許是無辜被捲入某場政治鬥爭。但現在她開始懷疑,母親是否早已發現連卡佛的「教育計畫」實際上是對兒童進行選擇性思維重編的實驗,而她,作為母親的女兒,也因此被標記、清洗、送往圓方「重塑」。
她忽然明白,Δ-K不只是記號,不只是畫布上的符號。
那是一個遺言。
一個來自母親、方忠迅父親、還有那些消失者的訊號:不要相信他們說的「教育」與「提升」,那只是另一種形式的消滅。
那晚,她回到誠品頂層,借口檢查燈具設計,進入平時不對外開放的技術維護區。透過玻璃天窗,她俯瞰整個海港城的夜景,燈火通明,秩序井然,像是一座被完美訓練過的記憶幻境。
但她心裡明白,那些燈光下,有一個個孩子正在被教導如何遺忘。
她記得那孩子最後看她的眼神——短短的一瞬,卻像是看見了某種能拯救他的東西。
她無法將那眼神從腦中抹去。
她知道,如果她選擇沉默,她也會成為這個系統的一部份;但如果她選擇反抗,就必須承擔一切代價。
而她,已經準備好。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KfPhqQf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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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深夜自省
city’super天台並非設計給人停留的地方。這裡原本只是空調與維修人員的工作區,佈滿銹跡斑斑的金屬管線與標示模糊的警告標語,牆角堆著幾袋未分類的包裝廢料。但夜深人靜時,這裡卻成為她唯一能自由呼吸的空間。
她坐在天台邊緣,腳懸在半空,身後是冷氣機微弱的運轉聲,眼前則是一整幅無邊無際的城市夜景。海港城燈光閃爍,從高處看去如同神經網絡般錯綜而精密,每一點光都是一個被編碼的生活,而她正藏身其中,像一顆錯接的電阻。
她低頭看著手中的畫冊,指尖輕觸那頁Δ-K的符號。母親的筆跡依然清晰,那一筆一劃像是穿越時間的呼喚。她翻閱過去幾天的素描——小女孩、鯨魚、那個在酒吧裡緘默觀察的紅髮女孩、還有那名無聲被帶走的男童——每一張都像是她記憶與現實之間的橋梁,讓她在偽裝與真實之間搖擺不定。
她曾以為自己是雙面間諜,一個可以在圓方與連卡佛之間自如穿梭的異數。但現在,她不再確定自己身在何方。
她想起圓方的訓練師曾說過:「忠誠不是選擇,而是輸入指令以後的自然狀態。」
那時她點頭,毫無懷疑地接受。
但現在,她連自己是否還擁有「自然狀態」都不敢肯定。
她的記憶太雜亂,太多碎片來自別人的腦海,來自那些她擦肩而過的群體、孩子、老者、甚至機械犬的主機記錄。她曾以為這是能力,是一種進化,但現在她懷疑,這是否是一種無法逃脫的滲透——連她自己,都漸漸失去了邊界。
風吹過高處,帶來一絲涼意。她仰頭望著夜空,幾顆星星在城市光害中頑強閃爍,像是某種古老的訊號。
她試著問自己:
「我還相信什麼?」
她想起那孩子被帶走時的眼神、想起小女孩懷抱的那隻藍色鯨魚、想起母親說「記得你畫的是誰」的聲音。這些片段並不連貫,甚至不再確定是真實還是植入,但唯有這些,讓她在最深的夜裡仍覺得自己還是「人」。
她不是品牌顧問林韻晴,不是代號D-1127,不是圓方的武器,也不是連卡佛的客戶。
她是韻絲。
她是那個畫鯨魚的孩子,那個記得母親聲音迴響的少女,那個在記憶與謊言之間努力尋找真相的人。
她將畫冊關上,深吸一口氣。
「我還沒選邊,但我知道……我不想成為他們。」
她站起身,回望整個城市。
也許,明天她會被發現。也許那張Δ-K的紙條已經引來監控的懷疑,也許她將再度被帶走、被格式化、被迫遺忘。
但至少現在,她記得。
她記得自己是誰。
她記得,這場戰爭不是資料與代碼之間的對抗,而是記憶與遺忘的拉鋸。而她,終於願意選擇站在記憶那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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