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移送希述中部醫務總局。
安基曼‧立在總局門外來回踱步,不時往不同方向張望,香煙一根接一根地抽。他很緊張,卻摸不清緊張的緣由;是懼怕,還是興奮,說不上來。
移居離殤這些年來,他一直處於極其頹喪的狀態;工作處理妥當,生活處理妥當,就是沒有超越妥當的動力。不住歸究離殤以至中部的低罪案率,讓這位身經百戰的法醫教授空閒得可以;升任國家中部主任法醫官彷彿是讓他退下來,英年榮休。
或許,不過討厭卑勒塔爾人的氣味。
武士酒莊的無四肢女屍發現案,是安基曼首次以國家中部主任法醫及國家調查局資深法醫參與的案件。
掛上一等侯紋章的黑色車子駛進總局範圍,停在安基曼眼前。趕緊把咀裡香煙擠熄在一旁的煙灰桶裡,雙手在衣袍上抹了抹,他急步上前,在車子外三步候著。見司機把車門拉開,他便恭敬地躬身行禮。
「路上辛苦了,尤多利大人。」
一個白色襯衫和白色長褲,腳踏白色雕花皮鞋的高挑女人從車內步出,與黑如夜空的車子形成強烈對比。
「很久不見了,立。」
傾城絕世的容顏上帶點清冷,卻在見著安基曼那刻展露真挚笑容。司機為她披上白色及膝大衣後,她便上前向安基曼伸出戴上白色羊皮手套的右手。
安基曼毫不猶豫地接過,在其手背上輕吻。
「都好幾年了吧。上次的法醫交流會後都沒機會再見面。看來我也該好好安排一下再辦一回。」
「是的,大人。」安基曼這才拉直了身體,往女人微笑,「都三年了。」
「你我之間,用不著大人前,大人後的。叫名字就好。」
安基曼微笑,稍稍躬身,沒有回應。她沒再多說,微笑,往大樓裡走。
尤多利‧姿行跟和就一樣,是世襲一等侯;與和就不同,她聰明且勤奮,挑沒捷徑的醫科發展事業,年紀尚輕便攀上國家首席法醫之位。她是安基曼的直屬上司,能直接左右他的事業發展;即便安基曼是她的前輩和師長,曾授予她不少法醫知識,關係早已逆轉。
她不是那種自命不凡的貴族;他不是那種阿諛奉承之輩。只是,王國裡貴族與平民之間的距離容不得冒犯。
甫踏進主樓,便見長長的、舖上棗紅色地毯的雲石階梯,往上延伸至看不見的二樓。階梯兩旁是仿古升降機,接載穿著白袍的醫務人員往上走。
已死的,必須繞到階梯後。
階梯後是一道只能往裡頭開的門。門後是長長的走廊,延伸至大樓另一端,看似沒有盡頭。裡頭空蕩,待迷失於一片慘白時,便會來到另一台仿古升降機前。
只通往地庫的升降機。
「來到這裡一段日子,才知道離殤的名字就是來自於這裡。」升降機裡,安基曼幽幽地說,「那條走廊就叫離殤,本來是死囚最後的走道。」
那個年代,死囚都在醫院裡處刑。
大抵每一家醫院、每一座醫學大樓的地庫都是停屍間,都是森冷。通往該處的路,總飄著哪來的寒、滲著哪來的淒楚; 走過的死人不再帶有情緒,活下來的像是把那些都帶回去。
不難理解沒有生機的東西為何總有夾雜如斯多情緒的名字。
踏上法醫之路,心不能有痛感;走的哪條離殤路,都不能牽動情緒。在這方面,尤多利掌握得很快、很好,彷彿她本來就沒有情緒。共事過的好事之徒給她起了無情這個名號,嘲笑她從醫卻不醫是因著世襲王侯對眾生必然的冷漠。
無情嗎?
推開兩道重門,解剖室的陰冷撲來,那具沒有四肢的女屍安靜地躺在房間中央的解剖床上。
尤多利站在門口凝看那數公尺外的女孩,沉默;良久才點了點頭,咀角禮貌地上揚。脫下大衣,穿上保護衣物,那雙動人的雙眼往女孩的側臉看,似是要再度確認什麼。
「大人。我們開始吧。」
尤多利點頭,接過安基曼手裡的牌板閱讀了一回,放下,便往女孩那邊走。
「推算年齡十六至二十歲。死亡時間九月二日至十日,一至兩星期前的事。」
「死因?」
「不詳。」
「什麼?」尤多利詫異地往安基曼看去,只見對方眼神堅定而憂鬱,「不詳?」
「是的,大人。所以才斗膽請你親自前來。」
尤多利頓了頓,看著對方點了點頭,沉默。
躺在床上的女孩有著漂亮的臉孔,即便臉色死白、毫無生氣,還有一點腐爛,仍難掩動人。沒了手腳的軀體皮膚白晢細滑,女性曲線和肌肉線條完美,像等待完成的玩具娃娃,就該配上修長的四肢。
尤多利心裡湧起一股濃濃的悲傷,夾著惱怒、惋惜和無奈。
她已很久沒有為任何一副身軀泛起如此負面的情緒。每一具來到她辦公室裡來的軀體,是生是死,都總有著悲傷的故事,總能牽動人的惻隱和憐憫。這些情緒無助於工作,對很受周遭負能量影響的她甚或有害;她逼迫自己磨練出絕對中立的取態,硬生生把情緒拋到意識外。
只是,這回無力感委實太重。
「女孩的身體沒有任何表面傷痕。」
「手腳?」
「不是近期做的,推斷有至少兩、三年時間。而且肢體切口非常齊整,乾淨利落,後續處理亦見真章,肯定是以醫學儀器做的。」
「有外科經驗。」
「絕對。還有。」安基曼走到一旁的行動架上拿來一個透明塑膠袋,裡頭置著金屬綱片,「四肢切口上鑲嵌了不銹鋼片,綱片上有綱環。」置到尤多利的手裡。「鑑證看了,不是便宜貨。這質料很輕,但很堅韌,非常耐用,是高級的貴價貨,不容易買到。」
「這樣做,」尤多利把塑膠袋懸在空中,細看不銹綱片上的閃光,「有何用處?」
「只要把繫在天花板上的繩子或鐵鍊穿過這綱環,就能輕易……」安基曼接過塑膠袋,放回原處,「……將人吊起。」
尤多利並不驚訝;第一眼看到那綱片,她便有相同的想法。這種折磨人體的技倆,她老早看過。
別過頭去,尤多利彎身細看女孩肩側的切口。
「她的下體有長期進行激烈性行為的痕跡。程度甚為激烈,撕裂很嚴重。陰道被清洗過,沒有留下精液或其他體液;陰道壁組織有點壞死,用的化學劑量不少。」
「查清楚身份了嗎?」尤多利走到解剖床的另一邊,「通知她的家人了沒?」
「已抽取基因樣本和其他生物辨識資料上載到生命網絡上。」安基曼頓了頓,倒抽了一口氣 ,「沒有對應的身份認證。」
「不是本國人。不是遊客。」尤多利來到女孩頭部所向,仔細觀查其臉,「查找民族模板了?」
「沒有完全符合的民族模板。」
尤多利這才把視線放在安基曼的臉上。
希述建國以來便推動國民數據的發展,將每個希述人的生物辨識資料記錄在統一網絡。這網絡接通全國各個醫療機構和執法部門的資料庫,將人生每一項能數據化的都數據化,並加以永久儲存。入境或過境的旅客也會在網絡上留有沒那麼齊全的記錄,基本辨識資料不缺。更宏觀的層面上,網絡記錄了天下間所有已被辨識的民族基因圖譜;即使無法在網絡上找到個人記錄,也能透過基因圖譜找到其所屬種族,以推敲那人來自何方。
女孩所屬的民族未被認知。
「排列組合比較近似西方的遊牧民族諾莫士族。但也只是百分之三十的相似度。」
「諾莫士。」尤多利稍頓,「靠近塞尼還是格蘭堡?」
「說不來。」
「又是這樣。」
二人不約而同想起三年多前發生在首都希羅的食人案。
受害十三人如豬牛般被肢解,肉被分割成不同種類;要不被啃個乾淨,要不和其他動物的肉混在一起,置在涷肉冰櫃內。同駐首都的二人無日無夜地把那些肉剖檢,協助偵破這宗大案,活擒兇徒。正是憑藉此案,尤多利升任國家首席法醫,安基曼亦升任國家中部主任法醫。
從發現人體被肢解,到調查線索、法醫法證推敲、調查局部署,到逮捕真兇、盤問、審訊,最終宣判兇手有罪,判九十三次無期徒刑,傳媒都緊貼報道。說起那年,首都圈的人們大多只記得這件大事,慶幸事件能在同年終審落幕。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EG8y8nYoW
但在尤多利和安基曼的心裡,此案並沒完結。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jk6hVq26D
沒有對外公開的,是生命網絡上兇徒的記錄與從他身上抽取的生物辨識資料不符,顯示那項記錄造假;也找不到吻合他的基因圖譜的民族模板。只要兇徒提出這點,他便能輕鬆脫身;他卻無視這項造假,選擇全數認罪。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Fz22ywAar
他們或許逮到了真兇,也或許逮到了替死鬼;兩者皆無從查證。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ZeTKh25Z5
「還有沒有其他發現?」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SI1WxGtxa
「有。」安基曼重重地嘆了一聲,「她的牙齒全被拔去,補上了軟膠。聲帶被割斷。耳內聽覺細胞壞死。虹膜有永久性損傷,理論上只能看到光。」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a1gCFX6u0
「那不就是……」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N5XZUEfrO
「她失聲、失聰、失明,基本上是活的性娃娃。」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koABoCF9b
這代表,她的靈魂被困在這樣一副活著也非活著的軀體裡。理論上,她的記憶停留在被弄成這個模樣前的一刻;過後,便只有身體被性侵的觸感寫進記憶。無論她當刻想的是什麼,她的意識都沒有出路,意志沒有宣洩的可能;她的靈魂停留在一個時間點上,也或許早已消失殆盡。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sYGQjKfvc
若要為生不如死下個定義,這定義就躺在眼前。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B0bsN4WLt
「不可能找不到死因。」尤多利不住喘了口氣,臉色發白,耳朵卻泛紅,無法遮掩她對眼前之事無法接受的事實,「不可能。」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6j0LeNXSM
「我明白你的感覺。」安基曼想起剖驗這具屍體時被一個又一個發現弄得呼吸困難的自己。尤多利再身經百戰也是個善良的人;這對她也不是容易接受的事。「不過,姿行……」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l7dz3ZUGD
「只要是人為的,就會有蛛絲馬跡留下。」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U65VqEft2
「姿行。」安基曼把手放在尤多利的肩上,以沉穩帶抖動的聲音說,「最有可能的死因,你知道的。」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lRSbVPkaW
除了蒼穹外,就只有一個可能。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DCHKyTRJx
投身法醫專業時,身邊幾乎所有人都對尤多利冷嘲熱諷,包括同期出身的費寧。與別人不一樣,費寧對尤多利的嘲笑只抓著一個重點,就是她的能力不及自己。那確是事實,在各個方面費寧都比尤多利出色,首席法醫的位置本來就該是他的囊中物。即便在多次合作後二人培養出默契,成了相知好友,實力上的差距也拉近了,但也無改費寧稍優尤多利稍次的局面。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QDYKPo1lq
不幸地,費寧從某具屍體上招來怪病,不單破壞其面相、身軀,亦令他逐漸失去活動和認知能力,短短半年便雖以輪椅代步。安基曼、尤多利以及一眾頂級國手都無法查證他是染上了新型病毒還是中了蠱毒,也阻止不了這位天才法醫英年早逝。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20GyRgHWS
費寧的屍體內並無任何外來病毒或其他毒素,剖檢並沒給予確定死因。他故去後的一個多月,未婚妻才在他的遺物裡找到遺書,告訴眾人他以氮氣自我了斷。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qXv4Ce3UA
『只要是人為的,就會有蛛絲馬跡留下。』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oWDP6e2fH
費寧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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