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林希雍決定偕同妻子啟程到九龍的朋友家裏小住幾天。離去之前交代了讓中詩下個禮拜必須回到學校去。家中沒了父親的監管,巫家盛剛巧也跟一群大學生郊遊去了,等於給中詩放假一天。他覺著自己要高興才是,便也出了門。然而出門仍有限制,必定有兩個老工人跟著他。
中午回家吃飯的時候,他看見桌邊少了兩三個人,便提不起吃的欲望,不由得對著他大哥大嫂長歎一聲:「到底他們去了九龍哪裏?要那麼久?」
中蘊嚼著一口飯說:「你不是很開心的麽?沒人捉著你,看你的功課了。」
「要是我有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弟妹就好了,陪我說說話。」
「你一個人無聊,去找朋友玩吧。」
「我沒有朋友啊。」
中蘊這才覺得自己說錯了,真慶倖弟弟沒有提起蕭經良,忙道:「沒想到中詩在家裏這麼好動,在外卻沒一個朋友。」他妻子看了他一眼道:「你也不要那麼說。」
「喔,難道你有合眼緣的女孩子要介紹給他?」
中蘊夫婦熱衷於這個話題,一頓飯下來給中詩數了好幾個名字——中詩的大嫂有好幾個侄女、外甥女。聽起來,她們是一個群體,個個眉清目秀,知書識禮,長髮的都變成了短髮,鵝蛋臉的,瓜子臉的,會跳舞的,會唱聖詩的。他突然想起來,小學春季開課的時候,他的姐姐帶到家裏來的幾個女同學,她們手拉著手圍成一個圈,歡樂地唱起了英文歌。他從長長的手底下鑽過去,嗅到清新的香氣,還聽到她們喊他的名字。現在,她們都有了各自的伴侶,沒來他家很久了。
下午,中詩又躺在床上,眼睜睜望著房裏的桌椅。睡不著,就等天黑。巫家盛教過的內容在他腦海迴響,得以填補光陰的空白。直至三點鐘,他被叫醒了。醒來之後,就在書房自習。書是一點也讀不進去的,剛好小青進來打掃,他就趁機出去透透氣。不知哪來的想法,他認為巫老師大概會喜歡那些把東西收拾得整整齊齊的人,像是小青——為什麼她堅持每天跟巫老師打招呼?
「你掃了很久了?」中詩走過去問她。
雖然在掃地,但小青眼裏的喜意掩也掩不住。「沒多久,掃完了大倌的房間,就來這裏了。」
「我又想出門了,你來不來呢?」
「我?但是我還要幫忙洗廚房呢。」
「那你去忙吧。」
小青如釋重負,點了點頭,馬上離開了書房。其實她去的不是廚房,她悄悄地又來到中詩的房間,途中無人發現她。
她搜了搜中詩裝書的布袋子,把書翻出來,一個字一個字地認,像南無佬似的念著。人有氣味,書也有氣味。至於中詩用過的書——它們很好聞,很像她每一次用上新枕頭的味道。
她翻開某一頁,清楚記得那書曾經蓋著巫家盛的臉,少爺的惡作劇哪,讓旁觀的她不要出聲。等中詩走開了,她就把書拿過來,放回原處。又等了很久,茶涼了,中詩還沒有出現。她靜悄悄地往回走,從窗口看過去,巫家盛仍未醒來。
「小青——!」中詩按住了小青的肩膀,在她耳邊喚了一聲。
「人嚇人,嚇死人!」小青一邊說著,一邊繞過中詩躲得遠遠的。她的心跳個不停,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
中詩追上去擋著她,「你還是不要先去忙了,你學不學寫字?我教你。」他說得輕巧,小青不清楚他到底看到了多少,只猛地點頭。他似是心滿意足,在平日用的功課簿撕了一頁,用鉛筆寫上她的名字。寫完了,就問她家裏有什麼人,也逐一寫下名來。小青緊緊地握筆,時時對照著,筆劃斷斷續續。寫完最後一筆,她呼地松了口氣。
「你這姿勢不好,不用握得這麼緊。」
中詩從她手上奪過筆來,示範了一遍。小青連忙推讓:「我不習慣這樣。」中詩便回頭繼續寫,忽然說:「你是不是對巫老師有意思?」這莫名其妙的一句著實讓她嚇了一跳,搖搖頭說不是。
「那你聞他的書做什麼?」
「啊?那是巫老師的書?」小青別過頭去,望著那堆書,說:「我一個字都看不懂,聞聞也算是吸收了文氣。聞多了,說不定肚子還可以沾一點墨水。」接著,她想起了一件新奇的事來,說:「少爺,我見到上個禮拜有人到教堂辦新式結婚,新娘子穿白色裙,好長的!新郎就是你那個叫蕭經良的朋友,他家好大的排場呢。」
「你喜歡那樣的婚禮嗎?」
小青呆在那裏,像想著難題似的,「我從未沒見過,只覺得很漂亮。」
「我倒是喜歡裙褂。」
「有天我看到大倌和巫老師聊得很開心,好像在說什麼中西合壁。說的原來是一張月份牌的新娘打扮,現在的新娘作興戴外國頭花加裙褂。」她話音剛落,中詩就換了手,又寫。
小青這才注意到他的手,「少爺真是厲害,左手右手都能寫字了。這幾個又是什麼字?」
「我在學校就會轉用右手,雖然不大習慣。但就算是慣用的左手,字也不見得好。如果想字好一些,又難免會寫得慢。」
「總之看得懂就可以了嘛。老爺現在也不檢查你的字。」
「但老師會看。」
「巫老師會檢查啊?」
「他不會。」
「小青,你真的不知道這幾個字?」
「我認識的字又不多,這個字是?」
「是藏著兩個人的巫。」
中詩這一聲回答像極了溫柔的低聲細語,聽上去很舒服。小青不由得想到,只有這陣子,中詩才會在家裏纏著她。她有點同情他,「世上有那麼多字,那麼多筆劃,看你學習,我也覺得辛苦……」
中詩沒想到她會作這一番真誠感言,他本來還想說些其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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