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 - 20 /仰視/

容裕跪坐在地，仰視。

上方那張俊美的臉似笑非笑，鏡片後黑沉沉的眸子自上而下睨視他，眼神似一種不屬凡世的光，穿透一切障眼的血肉，輕易地攫取藏匿在深處的靈魂。

宛如閻羅的眼。

容裕雙眼眨也不眨，癡癡地仰望，像被獻祭予月亮的天鵝。

「我在聽，」虞因說，「你怎麼不說？」

沉默。

虞因寬大的手掌沿著他的下顎緩緩滑落至耳根，摩挲著落到脖子兩側，稍微用力地壓上去。掌心皮膚底下的脈搏跳動，一下、一下，節奏漸漸急促。那雙眼眸也眨得越來越快，眨眨，眨眨眨。

「回答我，」虞因凝眸瞧著他，聲音更輕了，呢喃道：「谷谷。」

最後兩字尾音那麼輕，如隱沒在山林間的鳥喉嚨裡的嘀咕，卻似根針深深扎入容裕的肚腹，他吃痛，想蜷縮起身體。但虞因捧著他的臉，不允許他藏起來。

「不要逃避。你不需要逃避。我和其他人不一樣，會認真聽你說。」虞因的拇指輕輕地抹過容裕的臉頰，指尖點一下嘴唇：「說吧。」

少年於是張口，顫抖的嘴唇吐出破碎的音節，但字句含糊得似咿呀學語的幼兒。即使眼睛眨得越發惶急，唇齒也只是抖出了嘶啞的單字。他挫敗地嘔出一聲嘶啞的尖叫，開始用力撕扯自己的頭髮。

「不，摺。」虞因牢牢捉住外甥的手腕，語氣柔和得像在安撫小孩：「你是說，有人叫你不要摺紙了。」

容裕無力地垂著頭喘氣。

「誰說的？」

有段柔軟的東西纏住手腕。容裕微微抬眼，只見兩指寬的紫色緞帶在手腕上緩緩地纏了一圈，又一圈。

「鄭方榮？」

容裕搖頭。

絲帶收緊。潰散的精神也被收束固定。容裕本來急促的呼吸漸漸平緩，出神地望著手腕上的絲帶。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指捏住首尾兩端，輕巧地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還是他兒子？」

容裕點頭，又搖頭，朦朧淚眼盯著絲帶。金線繡成的英文字母在模糊的視綫裏扭曲浮動，組合有點熟悉，卻又無法解讀意義，猶似帶魔力的咒語。

「不用在意。鄭家人和虞珍一樣古板迂腐，只認得最傳統的那條路，讀書，考試，專業資格。所以他們覺得摺紙的你沒有用，注定是個失敗者。虞珍甚至臨死前，還要用遺言束縛你，不允許你再摺紙。他們都說是為你好，其實都是自以為是而已。」

有手臂環住容裕的腰，將他攬進溫暖的懷抱裡。

「讓你放棄摺紙，和叫你去死有什麼分別？」耳邊那道嗓音沉沉地道：「況且虞珍已經不在了，你與鄭家人也已經毫無關係。所以，放棄取悅他們吧。」

啪搭。

溫熱的淚水閃著光滴落，碎在皮膚上。虞因合掌握住容裕被綑住的手，任由少年的眼淚沾濕兩人的手指，流入指縫間。濕潤的皮膚微微地互相黏住，幾乎有種血肉相連的玄妙感覺。

「你和我一樣，是特別的。要不光芒萬丈，要不粉身碎骨，但你不需要害怕，我會讓你發光。這是我送你的禮物。」

少年像被抱住的一束花，頭頸無力地挨著可依靠的肩膀，安靜地接受陽光與言詞的洗禮。

「十八歲那天，你將會光芒萬丈，無與倫比。」

溫柔嗓音語幾乎完美地融入於豎琴旋律中，和諧的和弦讓容裕胸腔裏頭的弦線震顫嗡鳴。陽光熾熱的光芒滲入皮膚裏，將血液染成瑰麗滾燙的金色。

那種感覺很奇異。彷彿自己好像在脫胎換骨，蛻變成如同天使般，從內至外發光發亮的神聖美麗生物。

可是在那刻，容裕突然讀懂了手腕上那條絲帶上的字：是姚莞兒喜歡吃的法國巧克力品牌的名字。

胃部收縮，酸澀液體湧上喉頭。容裕咬住舌頭，忍住嘔吐的衝動。虞因用手臂環住他，輕拍背脊。他在舅舅懷裡蜷縮起來，頭頸挨在虞因的頸窩裏，像是全心依賴的貓兒，將腿側伸出去。

堆疊的被子展開，蓋住了掉出虞因口袋的黑色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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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燈雪白的燈光下，手抄筆記與打印的試題鋪滿書桌，密密麻麻的字在鄭子瑜眼底掠過。而當他閉上眼睛時，留在腦海中的不是器官的運作方式、病症與各種藥物的藥效，而只是螢光筆奪目的顏色。

心浮氣躁。

他鬆開手中的筆桿，用腳跟輕踢地面，讓椅子旋轉過去，強迫自己放緩呼吸，睜眼看著書架。書架上的教科書和醫學雜誌排列得太整齊了，整齊得叫他窒息。

叮。擱在旁邊的筆記型電腦發出收到電郵的提示音。鄭子瑜瞥了一眼：醫學院二年級選課時間表。鼠標移過去，停留在郵件欄目上。

在點進去之前，門外傳來腳步聲。他反手闔上電腦，轉頭望向房間的門。

篤篤，門被敲了兩下。

「子瑜，我去公司了。有什麼事情就打給我。」

鄭子瑜定了定神，回道：「知道。」

門外的父親沉默片刻，又道：「出去的話告訴我一聲。」

鄭子瑜的眼神飄向窗台上的多肉植物。最近疏於照顧，植物有些萎靡。

「好。」

腳步聲遠去。

鄭子瑜吐出一口氣。心情實在煩悶，讀不下書，於是他索性打開電腦，瀏覽起社群網站，百無聊賴地滑了一陣，突然起意，搜尋了容裕的名字。

換了頭像呢。

鄭子瑜點開頭像的圓框，只見本來用了許久的紙鶴頭像換成了紙摺的鯨魚，深藍的長尾優雅地舉起，似乎下一刻就要拍打出鯨波巨浪。

但帳戶本來貼出的眾多摺紙作品圖片都消失無蹤，乾淨的貼文牆上只餘下一則轉發的新聞。

鄭子瑜盯著螢幕，按下鼠標左鍵。

「男方外甥疑似自殘抗議姚莞兒與攝影師男友延遲訂婚」。

娛樂新聞聳動的標題以及模糊照片之上，是容裕轉發時附帶的簡潔發言：「百年好合」。

留言區卻有許多不同帳戶的長篇大論，好言勸說的少、惡毒辱罵的多，大意為你舅舅好心收養你已是仁至義盡，怎可如此自私阻人姻緣，明明他們郎才女貌如此相配云云。

而容裕再也沒有回覆。

鄭子瑜眉頭緊皺，看了片刻就已經無法忍受，迅速關掉視窗，用力闔上電腦。動作間，手肘掃落桌上的紙張，沙沙，筆記落了一地。

鄭子瑜只好彎腰收拾，剛撿起畫了心臟解剖圖的紙張，口袋裏的電話就響了起來，來電顯示聯絡他的人是「虞因（阿裕舅舅）」。

虞因怎會找我？難道阿裕又出了什麼狀況嗎？

鄭子瑜遲疑兩秒，就接起了電話。

電話那端有些雜音，好像環境嘈雜，許久卻沒有人說話。

「喂？」鄭子瑜將電話貼緊耳邊。

那邊還是沉默，隱約能聽見呼吸聲。

或許虞因只是誤觸了撥打鍵......該先掛斷嗎？

在按下掛斷按鈕的前一秒，鄭子瑜終於聽到了一道微弱的聲音。

「......哥，帶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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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仰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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