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啊徒弟 - 十五活阎王医人之道

意识清醒时，沈辞先是闻到一股浓重晦涩的药味。

他第一眼便看见一个白发小孩，正在为他更换额头上的帕巾，对方察觉他醒来，眼里立刻亮起惊喜的光。这孩子比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回都还要小，顶多不过五岁大小。

慕白以为可以用这模样在他这里卖乖讨巧吗？

沈辞皱着眉起身，同时抬手拿下额上湿巾，凑近鼻尖一闻，分辨其中药材，与云瑾师弟给他口服的药成分多了几样。他越过小孩，目光扫过周围，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简朴竹舍。确认环境无异之后，他才开口，语气凉淡：「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眼前这孩子，并非本尊。

沈辞脑子里还清醒记得自己在昏过去之前和慕白干的荒唐事，颠鸾倒凤，翻云覆雨，共赴巫山……莫非慕白是怕欢好之后挨骂，才故意藏起来，用个孩子模样来讨他欢心？

沈辞不打算怪他。这事，是他心甘情愿的。

白发小孩双手绞着帕巾，怯怯地在床边看着师尊，说话也软软糯糯的，「弟子以为师尊会更喜欢小孩。」

沈辞神情不动，「我还说过我对不是本尊的你无话可说。」

小孩眼中霎时暗淡下来，像是被泼了冷水，委屈地垂下头。

沈辞不予理会，他调息运气，感觉到在醉仙坊掏空的法力恢复了些，但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外界局势如何，他一无所知。

见沈辞要下床，小孩立刻用小身板抱住他的腰，好像这是他唯一能阻止沈辞的方法，「师尊还需要静养。」

「放开。」

小孩要坚持，死也不放。

「我再说一次，放开。」

冷飕飕的语气从头顶传来，小孩抬起头，可怜兮兮的好像要流出泪来。

望着那张白瓷娃娃般可爱乖巧的脸睁着大眼睛有点小委屈，沈辞挑了挑眉。慕白确实有过这样的一段时候，大概就是这样的年纪，好像小孩的情绪都比较丰富，大喜大悲；好像有一部分是因为山上没有同龄人导致慕白性格特别沉闷，他觉得不好，所以之后经常带慕白下山去看百家人间，让他和其他小孩玩，然后慕白就会模仿其他小孩的样子，哭啊，笑啊，都是学别人的。

没错，就像现在这样：被师尊凶了就要摆出这种脸。

「师尊，不要生气……」

小孩慢慢放开手，低着头认错。

沈辞双脚触地，套上鞋子，在竹舍内转了一圈后才出去，小孩在后边跟着，他也只好配合着小孩子的步伐慢慢走着。

外头是一片幽静翠绿，几只走地鸡悠哉踱步，一缕长烟直升天际。他绕开长烟升起的地方，往外围而去。

不过走不远便被一道无形屏障阻住。

屏障外是茂密的竹林。他抬手探查，此地结界的基础上被慕白加固，五重叠阵，内外隔绝，进出不得，环环相扣，足以做一个护山大阵，而这源头，正是这小孩。

阵眼维系于他，若无他的许可，沈辞休想离开。

小孩仿佛察觉到了沈辞的意图，连忙摇头：「师尊需要修养，不可以出去。」

沈辞看了小孩一眼，垂下手。

他从醒来后借着散步考虑了不少，或许应该真正地放下一切，妖魔鬼怪也好，幕后黑手也好，外头种种，皆有人处理。

他不过是江宁城的教书先生，何况以他现在的法力，又能做到什么？他想起面对戚烬也需要拼死一搏的自己，想起重逢后慕白说的他现在比不上原先的千万分之一……他是该重新思考接下来的路应该怎么走。

以这副羸弱的肉体，他能走多远？

就算殒命，也要有意义才行。

他转身，往那缕长烟升起的方向而去，最后来到一扇竹门前，推开门，就见有个人倒在地上吞云吐雾，身边倒了一地的酒坛子。长发如绸缎铺在地上，面若芙蓉，一身桃红衣袍被他压在身下，身上只有素色浅纹的内衬，衣襟半敞，露出精致锁骨与若隐若现的胸膛，邪魅而不失风雅。

男人眯着眼，唇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啊……你醒了……」

声音低哑慵懒，带着醉意和一缕旖旎迷蒙。

抽烟上瘾抽到整个人迷糊了。

「抽一口？」他晃着烟杆。

沈辞拒绝，「不用了。」

「这可是好东西……」他吸了一口，眼神迷离。

沈辞打断他：「和我一起的人呢？」

「我让他去收集药引了啊……」那人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踩着自己的外袍跌跌撞撞，「我秦安非疑难杂症不治，非半死不活的不救，像你这样的行尸走肉，正合我意，但他要我救你，总要付出代价。」

「药引是什么？」

那人站也站不好，好似骨头都是软的，倚着墙才勉强站定，「万鬼窟的一捧土，玄虚宫的麒麟角，还有寿山寺圆寂高僧的舍利金身。」

「你这是故意刁难他，你口中的没一样是可以轻松所得。」沈辞被这个人耍过一次，当初骗他去取花核龙筋和黄泉水，每一样都不简单，他也因此受了很重的伤，但是片刻都不敢耽搁，结果赶回来将东西奉上的时候那些东西都没有用上。这次估计也一样，「你这分明是利用他为你取得难得的炼丹材料。」

「你好没礼貌，怎么这么说呢？我是在测试他的诚意。」

他笑得像条毒蛇，阴森森的眼神亮着不安分的光。

「来我这里的，有一个人独自来的，有的是亲子、夫妻、兄弟、姐妹……师徒，也不是没有。就是与友人一同来的，也大有人在。我考验你们对彼此愿意做到何种地步，不是很正常吗？哪怕有无功而返之徒……呵，不过那时候，就轮到患者来付出代价了。」

「我可以代替他。」不过就是给这人试药试针当白老鼠罢了。沈辞转头，对着小孩说，「你与慕白是否神识相连？让他折返回来。」

小孩一脸坚决，「恕难从命。」

「你！」

「有意思，有意思。」秦安吹了口烟，目光带笑，「你知道吗？你们来了之后，我这里就变得不太平了。所以你也别想偷溜出去，听说你是一个阵师，那你应该能感觉到你弟子在这里留下不让你离开的阵，就算你技高一筹逃了出去，外面还有被我打发去看门的无寂。」

沈辞目光一变，「无寂也在？」那个臭和尚居然穷追不舍到这个地步！

「在哦。」秦安笑着答。他不知这位的真实身份，能让小瑾为他写信，让无寂给他护卫，还有一个鬼魅之极的徒弟，想想也不是普通人，只是他可能真的抽烟抽坏了脑子，居然一时想不起这位会是哪号人物。「第一帖药已经下过了。与你平时服用的大差不差，只是多了点我调的方子。你睡了三日，如今觉得身体轻快些了吧？再过两个时辰，第二帖药也该好了。」

「你真有办法拔除迷蝶花？」

秦安吐了口烟雾，淡淡道：「世上一切无解病症，不过是法子未寻。」

他话音落下，忽然剧烈咳嗽。

沈辞皱眉：「……你少抽两口吧。」对比起来，秦安反而更像个病人。

他这个人天生病骨，年少时入药师谷修行，与沈辞为同辈修士。后来各种动荡之后，便从药师谷独立出来，渐渐闯出了名声。世人惧他医术毒辣，救人无情，像他自己说的他非疑难杂症不治，非半死不活的不救传言他能救命，他治活的人多，动过的死人也多。

活阎王秦安，字长生。长生者，求不得，亦贺不得。他自己起的字，只道是既无来日，不如借命一用。

「这可是救命的药。」秦安笑着说。

秦安以毒养命，明知药石入体蚀骨蚀魂，仍日日强行服下。用毒压痛，不过是苟活。沈辞以为自己不同，却也不过是借换魂求活，逆天改命。两人所走的路，本质并无分别。

都是将命挂在刀锋上走，别无选择罢了。

沈辞回到借住的那间竹舍，盘膝坐于榻前，掌心覆在小腹丹田处，指尖微颤，仿佛仍能感受到当初在醉仙坊拼命时体内经脉破损处时不时传来的钝痛与麻意，还有蠢蠢欲动的迷蝶花。

两个时辰悄然过去。

「师尊，时间到了。」

沈辞睁眼，目光落在小孩面上，淡淡点头。

秦安的屋子仍旧乌烟瘴气，他抽的那杆烟就够呛了。

「啊，你来了……」秦安用烟杆敲了下瓷碗，「趁热喝了。」

药汤温热微苦，尚未入口，便有一股锋利的气息扑鼻而来。沈辞垂眸，目光落在那碗漆黑药液上，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

他信不过秦安的人品，但也无法否认，世间能够用药理拔除迷蝶花的，大概也只剩下这个人。

药汤入腹，热意瞬间扩散经脉，痛意与麻意交织而来，几欲将五脏烧灼。他闭上眼，细细引气导息，哪知气脉尚未稳定，秦安却忽然伸手，扣住他的手腕。

沈辞一惊，手腕一转反擒住对方。

一个病秧子哪里是沈辞的对手。

但秦安毫不在意，只是阴恻恻地笑，「啊，暴露了。」

沈辞眉心一沉，尚未反应，秦安低语已至。

「你是一个东拼西凑出来的怪物。」秦安左手被擒，就用握着烟杆的右手手指不规矩地滑过沈辞的脸，「我除了药理救人之道，也略懂阵术和魂法。让我猜猜，你是不是找了一个将死之人，在其肉体上做足了换魂准备，等那人一死，阵法自启，只待你灵魂上身，强行融合，这可不简单啊。他人的肉体，总是不合适的。重新适应，想必也废了不少精力。」

沈辞没有否认，只冷眼看他。

秦安却兴趣盎然，「我倾尽一生，找寻长生续命之法，不知道友可愿透露，是何阵？何法？」

「我可以教你。」沈辞缓缓开口，抛出诱惑，「你也想换了这幅病体不是吗？」

秦安思考了一会儿，低低笑了。

「呵呵，好啊。」秦安怔了一瞬，随即低笑出声，笑得咳嗽连连。他用烟杆挑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一杯酒，再用烟杆一挑，借力送至沈辞面前，「敬你。」

用茶杯装酒。

沈辞不疑有他，举杯饮下。

茶杯尚有余温，却从他指尖滑落。

他腹中剧痛，五脏如焚，喉间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沾湿了袖口。

他几乎立刻意识到，那一杯酒有毒。

他强撑着抬头，视线因剧痛而模糊，只隐约看见一张熟悉的脸——眼前的人，和当初水镜里的，仿佛交叠了。

沈辞摇头，试图爬起，却在下一瞬倒地不起。

几乎同时，一股凌厉杀意忽然袭来，秦安来不及反应，便被一只手狠狠掐住脖子。

他面色瞬变，烟杆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呼吸困难让他白眼直翻，双手乱抓，指甲在沈慕白手腕上留下一道道血痕，一句解释说的断断续续，「别紧张……下的药……重一些才……有效……」

沈慕白信了他的话，放开手。

本就体弱的活阎王在自由的那一刻剧烈咳嗽，爬着捡回烟杆猛吸几口才缓过来。

「师尊。」沈慕白焦急地探查沈辞气息，只觉他体内经脉翻涌，灵息混乱，毒气与花息纠缠不清，乱作一团。

「满身的鬼气、魔气……」在人爆发那一刻他就感受到了，就算现在掩饰得很好，也难掩他的身份。秦安自觉地盘被这么个东西闯入，就算是也曾医治过魔啊妖啊的他还是有些后怕。他怕死，也不怕死。怕，因为心有憾；不怕，因为他本就是用药吊着一口气的，这口气吊了几百年，随时断了也不稀奇。「有意思，真有意思。」

沈慕白再不轻易信他，指尖一点紫光落下，秦安脖颈上那圈掐痕顿时如烙铁烧灼般收紧，紫色的咒枷盘绕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咒力凌厉如剑架在他脖子上。

秦安歪头低笑，一个哦字被他拖得老长，「是云岚宗的功法啊……原来外头的传言都是真的，云岚宗和魔教勾结在了一起？」

云岚宗现在正担骂名，刺杀城主滥杀无辜，有人又挑起来沈慕白在业城的成年旧事，和眼下发生的结合在一起，暗地里说他们云岚宗是披着正道皮的魔教。又说张世逸半人半魔的杂种，当年让云岚宗不顾一切护着他，现在终于露出马脚，说不定已经是魔掌控了。

秦安想起信封上的秦安敬启和整页内容，脸色难得严肃起来。

「这可真的太有意思了……」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TNKHP4w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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