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啊徒弟 - 十晚夜床边掏心话

亭中，白眉方丈来回打量着眼前的两人。

一个是他向来不着边际、行事疯癫的师弟，另一个是近日因纠纷被扣押在寿山寺的沈辞。

而此刻，这位桀骜冷淡的被拘之人，却正被他的师弟勾肩搭背地搂着，亲昵得仿佛多年老友。

方丈皱眉：「你们认识？」

「当然认识！」无寂笑嘻嘻地拍了拍沈辞的肩，「这位，是我在游历时结识的老朋友！」

方丈深知自己师弟的德性，在「无寂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胡闹」与「无寂已经被人迷得五迷三道」之间摇摆不定，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他的担保。

于是，他草草书写了几封信，向各大仙门说明沈辞离开的事情。

翌日清晨，沈辞踏出山门。

方丈好心地为他准备了行囊，内里装了些干粮与清水。他道谢后便离去。

望不到尽头的石阶，有一段隐藏在晨雾之中。空气清冷，树影摇曳。

上山时，被众目睽睽地盯着，浩浩荡荡；下山时，只剩他一人——不，旁边还跟了个烦人的和尚。

沈辞忍了许久，终究还是没忍住，侧目道：「你到底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无寂理直气壮：「朋友一生一起走。」

「……」

他沉默地加快脚步，然而无寂总能贴上来，笑得不怀好意：「阿慈，你是不是因为有花身上怎么这么香？」

沈辞真想一脚把这人从三千阶梯上踹下去，但想到他那副不死皮不烂肉浑身疤的模样，便忍住了。

见预想中的拳打脚踢没有落下，无寂挑眉，笑得更甚：「你看你，心这么软。我都做好被你揍一顿的准备了。」

沈辞不予理会。

「等等！你不会是打算回去跟你师兄打小报告吧？」

沈辞终于侧目：「你是来监视我的？」

「好让人伤心的说法。」无寂敲了敲锡杖，语气悠然，「你自己不说，我总得去搞清楚，你究竟想做什么吧？」

锡杖微微一抬，抵住他的脖颈。

「万一你被你那爱徒蛊惑了呢？」

沈辞视威胁于无物，冷笑：「就凭他？」

话音未落，山道尽头，树影下，一袭玄紫身影静立。

露水微微浸湿了男子的衣角，他站在晨雾之中，墨发隐隐泛着幽蓝的冷光，瞳色深沉如寒潭，透着生人勿近的冷寂气息。

风起，流苏微晃。

沈辞眼神微动。……变身术或者化形，男子改变了他的外貌，黑发高束，玄紫劲装勾勒出修长的身形，腰间的玉带微微垂落，随风轻摆，显得分外利落沉稳。

与此同时，那道身影也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片刻后，步履沉稳地朝他们走来。

无寂眯起眼，佛修之眼可窥真实，任何伪装在他面前皆无所遁形。他悠然转着锡杖，嘴角扬起一抹兴味盎然的笑：「哟吼，佛门圣地，这个小崽种还真敢孤身前来。」

「你再骂一句试试。」

无寂耸了耸肩，终究看在旧日情分上，才没有当场将沈慕白收拾了。他很清楚，只要自己真动手，哪怕沈慕白一动不动，沈辞也定会先一步冲上来护着徒弟，与他拼命。那时可就不是洞府里那点玩闹能了结的了。

沈慕白止步，朝沈辞行礼：「师尊。」随即转向无寂，微微颔首：「无寂师父。」

好久没受这么大礼，就连前几次和慕白见面都匆匆的没管礼数，忽然这样沈辞好不习惯，「下次不必行师徒礼，太招摇。」

「阿慈，你下一步该不会连师尊之称都不接，要人家直接喊你名吧？」

沈辞懒得理他。

沈慕白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沈辞身上，顿了一下，低声道，「师尊不责罚我吗？」

「追踪术的小把戏我还不放在眼里，我既然允许，就不会怪你。」他说着，伸出手，微凉的手背贴上沈慕白毫无血色的脸侧，「等了很久？」

「很久。」慕白闭上眼，偏过头，轻轻蹭了蹭沈辞的手心，「师尊再摸摸我。」

于是沈辞一巴掌拍下去了，始终还是不舍得，只是轻轻拍了一下。

「阿慈，我看你也不是随便走，你目的地是哪？」

「目的地？我最后都是要回江宁城的。」

「那不是……」无寂挑眉，瞥了沈慕白一眼。业城的事他也听闻，那是一桩骇人听闻的惨案，知者无不谈之色变。

沈辞走得匆忙，身上分文未带，落脚成了难题。无寂恬不知耻地提出三人风餐露宿的提议，被沈辞冷冷剐了一眼，靠谱的只有沈慕白。这家伙沉默着，直接将沉甸甸的钱袋递到沈辞手上，毫不犹豫。

三人入城。

这是一座偏僻的小城，人口不过几十，街道冷清，连夜色都显得寂寥。沈辞走在最前，目光扫过四周，袖中法诀轻捻，灵识流转，将整个城镇尽收感知之内。他布下阵法，以掌控城内的风吹草动。

客栈灯火昏暗，掌柜百无聊赖地打着瞌睡，见有人进门才勉强睁开眼：「三位客官……客栈还有两间房。」

「便宜你了，小白。」无寂啧啧道，「你自己睡单人房，我和阿慈一间。」

这几天要和沈辞肢体接触都被这小子挡了下来，要私下说句话都难。

沈慕白不置可否，「都听师尊安排。」

沈辞瞥了他一眼，「一间房一起睡。」

「是。」

掌柜嘴里嘟囔着，但还是掌灯引路，无寂一马当先走在前头，和掌柜攀谈，字里行间都是问附近有没有美女可以一睹芳泽。沈辞都不想理他，心里想和这个人同行真的好丢脸，那么明显一个光头和尚还不顾世俗眼光好色，真想当作不认识这个人。

灯光映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双眼眸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澜。

三人被带到大间客房，无寂把掌柜送走，这时候他想起自己是和尚了，一通祝福祝掌柜平安顺遂。

「师尊不开心？」

声音在后面徐徐传来，沈慕白像个影子一样连走动都悄无声息，但是一直都在。

「但是我很开心。」沈慕白真挚地说，「我一直梦想着能和师尊在一起游历。」

「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每次去云岚宗你不是在游历就是在正要去游历。神龙不见尾的，你这么喜欢游历？」无寂听了，笑着打趣，「还是说，都是你师尊要求的？」

换句话说，你师尊是不是不待见你想着法子赶你走啊？

「我资历尚浅，感悟不够，师尊才会要求我游历。」

「作为常游历的伙伴，我们应该很有话题聊才对。」无寂拉开椅子坐下，邀请沈慕白一起坐谈。无寂兴致勃勃地说了几个他去过的地方，沈慕白一一回应，知之甚详，礼貌周到。

无寂原本还带着试探的意味，这下子却慢慢改了观。

「失陪一下。」

无寂聊得正兴起，忽然被打断有些可惜，却见沈慕白往沈辞走去，后者坐在窗台靠着柱没有加入他们的谈话，安静地迎着夜风，闭着眼睡着了。

沈慕白站在沈辞身前，弯下身子，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探手，指尖在空气中略略顿了顿，才终于落在沈辞肩上，轻轻探了探体温，将人揽入怀中。

沈辞的头靠在他肩上，呼吸均匀，气息温热，软发拂过颈侧。沈慕白几乎不敢动弹，生怕哪一个动作太重，就把师尊从梦中惊醒。他一手托着沈辞的膝弯，一手护住肩背，稳稳将他横抱起来。

无寂说话声放小了，「毕竟是借来的身体，单是维持形神已耗精力，再压制迷蝶花，又连赶几日路，想必是累坏了。」

沈慕白轻轻点了一下头，赞同无寂所说的。

「小白，你这些年也在游历吗？」无寂续回原先的话题。他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往日还会有他在哪哪斩妖除魔的消息，有一段时间完全没消息。

沈慕白脚步极轻，他慢慢走向床榻，将沈辞安稳地放下，在面对无寂的疑问时摇头。

他没有游历。

「你们师徒还真神秘。」

沈慕白为师尊解开外衣，继而去折袖口，看见沈辞手腕上的青痕，他带着不善回头，质问，「你对师尊动手了？」

「啊？」无寂愣了一下，随后瞧见对方虚握着沈辞的手，应该是看见了之前还在洞府时交手不小心让沈辞受的伤。无寂心虚地摸摸鼻子，「干嘛这么认真，就是老朋友间的小打小闹。」

「师尊不比以前，希望你能注意一些。」

「他若动真格，我也讨不了便宜。」

「没有下次。」

好大的口气！无寂被这句话堵得笑了，「按阿慈的臭脾气，他醒着的话，你该挨训了。」别人家的徒弟轮不到他来骂，他准备找机会和沈辞打小报告，告诉他他徒弟才没有那么纯良，「美人在旁却不能碰，算了，我出去逛逛，希望周边能有美艳女妖。」

体修和尚走得像一缕风一样无声无息。

外人都走了，沈慕白一动不动跪坐在地上，低头看着师尊的睡颜。

直到现在，他才能真切地意识到人就在眼前，是活着的，是温热的——但又不是真的回来了。

他死过一次，尸骨无存。如今的他，是将灵魂强塑出鬼身的魔。

而师尊，也不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天衍子沈云慈。如今不过是借躯而活，身神不契，步步维艰。

两个人都变了模样。

他伸手，轻轻为沈辞将鬓边发丝拨到耳后，指尖一触即离。动作太过自然，以至于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神情竟带了几分缱绻与贪恋。

这样不妥。

他惊怕自己脸上情绪显露，太露骨，怕师尊哪怕在梦中也会察觉，于是伸手一挥，将烛火掐灭。

房间陷入黑暗。

可黑暗于他而言毫无遮蔽。他的眼睛，依旧能看得清晰，看见沈辞眉心舒展，睫毛落在眼睑上像柔软的羽，唇瓣微启，呼吸平稳。

沈慕白低头望着，执念了百年的孤魂终于得以守在心头月光身侧，不敢靠得太近，却也不愿挪开半步。

他从来没有拥有过，也不敢再奢求，只能靠这短暂的陪伴，静静看，偷偷看。

直到，床榻上那人的睫毛微微一颤。

沈辞缓缓睁开眼睛，眼神清明，一如往昔。

沈慕白心中一震，却没有挪开视线。

「你在做什么？」

声音平静而低沉，仿佛夜风掠过水面，微波不起。

沈慕白没有躲闪，只是轻轻答道：「为师尊护卫。」

「若有危险我会察觉。」沈辞微微动了动身子，往里面挪了挪，腾出靠外的位置，「上来，让那个臭和尚只能躺地上。」

一句轻飘飘的调侃，却让沈慕白眼神顿了顿，随即听话地挪了过去。沈辞已经闭上眼，呼吸沉稳，似乎真就准备再次休息。

黑暗里静默片刻，沈辞忽而开口：「关于迷蝶花的幕后黑手，你可有头绪？」

「弟子无能，没有。」

沈辞似乎早料到如此，没有意外，只说：「休整过后往北走是魔界交界，我们去看看。」

沈辞却忽地翻了个身，侧躺过来，一双眼睛睁着，直直地望着沈慕白，盯得他后颈发紧。

他不动声色，却脑子一抽，低声问：「师尊，需要弟子先去踩点吗？」

「可以。」

其实沈慕白问出口便后悔了，「……那可不可以让别人去？」

沈辞轻笑出声，没说他什么，「行。」

「师尊躺下休息，交给我。」

他说完便起身，顺势坐到了床沿边上。

沈辞撑着一只手臂坐起身来，眼神半眯，带着好奇望着他不知要做什么。

慕白没说话，只是垂下眼，右手在自己影子边沿轻轻一抬。

影子像水波一样轻微荡了一下。

下一瞬——

「咔、咔。」

是细微的、带着骨节摩擦感的声音。

沈辞神情倏然一凝。他看见从慕白脚边那片黑影中，悄无声息地探出了一条毛茸茸的蜘蛛腿。

跟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爪尖锋利如钩。

最后整只巨大的蜘蛛像是从阴影里生出来一般，毫无重量地爬了出来。它的壳像墨玉抛光，背部光滑微透，有两只细长的红斑如同眸眼；而腹部却布满了若隐若现的纹路，如镜面破碎残影，映出微微扭曲的床帷和烛光残影。

它身上还有绒毛，泛着淡淡银光，每当八爪落地，像极了月下腐土里爬出的东西。

沈辞眉头一跳，立刻坐正身子，指尖闪烁金光。

「师尊。」沈慕白动作飞快地伸手拦住，略一躬身，声音低低的：「手下留情。」

「被恶心到了，下意识就……」

沈慕白目光微垂，「我不会让它靠近师尊的。」

「你也是出息了。」沈辞看他，心情复杂，「本来还没什么实感，哭墓无常说的是你，妖魔新主。」

沈慕白心中刺痛，他微仰起头，面色淡然，语气缓慢地开口，「我是鬼，我是魔。」

沈辞皱起眉头，有点不想听。

「我是师尊讨厌的魔。」他顿了顿，自嘲似的轻声道，「过去在师尊膝下，师尊当我是人我就是人，但是现在，师尊看我满身魔气，看我与魔族勾结，还能视若无睹吗？」

他望着沈辞，眼中是一片死寂的清明。

「若是师尊要除魔卫道……」

他抬手，勾住沈辞颈上项链的银链，缓缓将那枚吊坠拉了出来。

「请。」

这不是挑衅，而是一种温和、克制、近乎悲凉的阐明。

沈辞望着他，沉默良久。

换魂那日，他曾一度动念，要施法斩断前尘，永世不再记起，不要在这记忆中溺死。

不知当初究竟是哪根神经出了错，让他打消了那个念头。

真是找罪受。

「师尊早些休息吧，费心劳神之事，交给弟子就行了。」

话音落下，沈慕白背过身去。

他垂眸一唤，那只毛茸茸的大蜘蛛便从阴影中跃至地面，沉默地仰头看他一眼。

下一瞬，蜘蛛的身躯微微一震，竟在沈辞眼前悄无声息地分裂开来。无数只小蜘蛛从毛绒绒的腹下爬出，大小如拇指，密密麻麻地从墙角、缝隙、床下的黑暗中鱼贯而出，如同一团流动的黑水，渗入夜色之中。

沈辞整个人僵住，头皮一紧，震惊与嫌弃的表情几乎写在脸上。

「……下次做这种事能不能提前提醒一声？」他的声音难得带了点破音。

沈慕白闻言顿了顿，回头看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但语气依旧恭敬：「是，弟子记下了。」

沈辞侧身缩了缩脚，忍不住又问：「它们……不会往床上爬吧？」

沈慕白立刻表态：「不会，它们知晓规矩，不敢靠近师尊半步。」

沈辞狐疑地盯了他一眼，犹豫了两息，还是压低声音补了一句：「那你最好让它们都记牢了。要是被我发现……我会一把火把他们老窝烧个干净。」

沈慕白低声应道：「弟子明白，定不让它们惊扰师尊分毫。」

沈辞皱着眉靠回枕边，刚刚什么情绪都被打乱了，一闭眼就是爬虫的窸窣声。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SCADV7YA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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