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若涵腦袋放空,癱在沙發上,視線漫無目的地飄移,最後定格在天花板那道細小的裂痕上。那裂紋像是凝固的閃電,又像她此刻卡殼的思緒,不上不下。
三個鐘頭了。距離天空賓館那場雞飛狗跳的重逢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個小時。咖啡桌上,那束藍色風信子還安靜地躺著,像一小片沉默的湖,見證了這個下午兵荒馬亂的一切。若涵伸出手,指尖滑過花瓣,那柔軟的觸感提醒她——這不是夢遊。那場讓她心臟差點罷工的相遇,真的發生了。就在賓館大堂,人來人往像下餃子似的喧鬧裡,她撞見了那個提著行李、抱著花束、頭髮亂得像鳥窩的林曉陽。
「真不敢相信,」她小聲嘀咕,像在對空氣抱怨,「那個偏執狂…那個系統控,居然會錯過航班?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她腦海裡不斷重播賓館的畫面:曉陽結結巴巴地解釋房東的電話,那個聽起來像三流劇本的「社會實驗」,以及——最重要的——他的決定。兩人磨蹭了很久,最後約定先回公寓,把話說開。曉陽得先去撈回他的行李,若涵則像逃難似的先一步回家,試圖整理那一團亂麻的思緒。
現在,空蕩蕩的公寓裡只有她一個人。一種莫名的恐懼攫住了她,她怕曉陽那傢伙又腦子抽風改變主意。畢竟,猶豫不決從來不是他的風格——一旦他那顆二進制大腦做了決定,通常就像焊死了一樣,管它對錯,一條道走到黑。
若涵站起身,像個上了發條的娃娃,開始無意識地整理公寓。這毛病還是從曉陽那裡傳染來的——壓力大的時候,收拾東西好像能稍微找回點控制感。她把散落的設計草稿堆起來,把沙發抱枕拍得像閱兵方陣,甚至擦起了那台曉陽留下的、她發誓再也不碰的咖啡機。
「他回來肯定又要嫌我擦得不夠乾淨,」她對著咖啡機自言自語,語氣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懷念,「或者挑剔我用的清潔劑不對,說不定還會拿出他那個寶貝小刷子,現場教學正確姿勢…那畫面太美我不敢看…」
話音剛落,門鎖處傳來了鑰匙轉動的聲音。咔噠,咔噠。
若涵瞬間石化,手裡還抓著那塊抹布。那個熟悉的、帶著強迫症節奏的轉鑰匙聲——先是輕微的金屬碰撞,接著是兩次精確無誤的旋轉,最後是門把手被沉穩下壓的悶響。這個開門儀式她太熟悉了,熟悉到她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聽見。
門,慢吞吞地開了。林曉陽站在門口,一手拖著行李箱,肩上還掛著那個能裝下整個服務器的電腦包。他現在的樣子,比在賓館時還要狼狽——襯衫皺得像鹹菜乾,頭髮被風蹂躪得徹底放棄了造型,連眼鏡都歪了一邊。這和他平時那個恨不得用游標卡尺衡量生活的精確樣,簡直判若兩人。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誰也沒吭聲。若涵覺得時間大概是睡著了,空氣裡只剩下牆上那破鐘的滴答聲,還有兩人輕得像做賊似的呼吸聲。
「唷,落了什麼寶貝?」若涵率先打破沉默,聲音帶著刻意的輕快,還摻了點不易察覺的諷刺,像是在給自己套上一層防彈衣,「還是在飛機上看了太多灑狗血的浪漫喜劇,突然頓悟這是你該上演『為愛狂奔』戲碼的時刻?」
曉陽沒立刻接茬。他慢騰騰地放下行李箱,像拆炸彈一樣小心翼翼地關上門,然後目光像掃描儀一樣掃過整個公寓,掠過若涵剛「蹂躪」過的咖啡機,最終,像釘子一樣釘在她的臉上。
「系統發現了一個嚴重bug,」他的聲音比平時軟了點,但那股子獨特的、不帶人味的邏輯感還在,「需要立刻修復。」他頓了頓,像是給自己加載了個深呼吸模塊,直勾勾地看著若涵的眼睛,「那個bug…就是我離開。」
若涵徹底懵了。她腦子裡排練過一萬種開場白,從冷嘲熱諷到號啕大哭,唯獨沒料到會是這麼一句…充滿了「程序員體味」的告白。這也太林曉陽了——連表達感情都要套用代碼術語!眼淚像沒關緊的水龍頭,不受控制地湧了上來。她又想笑又想哭,表情扭曲得像個表情包,最後還是笑了出來,帶著哭腔。
「你這個…你這個無可救藥的傻瓜程序員!」她往前衝了一步,用不大不小的力氣捶了一下他的肩膀,「連告白都要用代碼?正常人類會說『我想你了』或者『我不該走』,你懂不懂啊,木頭腦袋!」
曉陽的嘴角,那個萬年冰封的嘴角,居然微微向上翹了一下,露出一個若涵熟悉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笑容。他伸出手,動作笨拙得像第一次使用這項功能,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淚水。
「我…我不太擅長那種表達方式,」他老實交代,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但我確實…想你了。」
這句乾巴巴的告白,卻比任何花言巧語都砸得若涵心頭髮顫。一股暖流,像遲來的暖氣,慢慢流遍全身。這是這幾個兵荒馬亂的禮拜以來,她第一次感覺到真正的暖意。
「好吧,看在你這麼…老實的份上,暫且原諒你這爛到家的告白,」她吸了吸鼻子,往後退了一步,朝客廳指了指,「進來坐。我給你煮咖啡…哦算了,還是你來吧,我煮的你從來都嫌棄得像毒藥。」
曉陽點點頭,像個聽話的大型犬,跟著她進了客廳。他的目光掃過空了一半的書架,掃過牆上那些因為取下相框而留下的、像傷疤一樣的淺色印記,眼神閃爍了一下,像信號不穩的指示燈。
「你已經…開始收拾了,」這不是疑問句,更像是一個冰冷的陳述句,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失落。
「嗯哼,」若涵聳聳肩,裝作滿不在乎,「我以為你真的頭也不回地滾蛋了,所以…」她話沒說完,但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曉陽走到咖啡機前,動作熟練得像是這台機器的原裝零件,開始準備咖啡,彷彿他昨天才用過它。水流聲,咖啡豆被碾碎的聲音,填充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若涵靠在廚房門框上,盯著他的背影,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多麼…想念這個畫面——曉陽在廚房裡搗鼓的樣子,那種旁若無人、眼裡只有咖啡豆的專注和從容。
「在賓館的時候,你說房東給你打了電話,」若涵開口,打破了這詭異的平靜,「那個什麼…社會實驗?能詳細說說嗎?聽起來比我的直播還扯。」
曉陽點點頭,手上的動作絲毫不亂。「那個房東,」他聲音平靜得像在報告bug,「根本不是什麼糊塗老頭,而是一個研究團隊的成員。他跟我攤牌了,說我們的合租,從頭到尾就是一場關於『不同性格類型在極端壓力環境下的互動與調適能力』的社會心理學研究。」
若涵的眼睛瞪得像銅鈴:「什麼玩意兒?你是說…我們倆就像實驗室裡的小白鼠,被人圍觀了這麼久?」
「『實驗對象』,這是他們的官方說法,」曉陽糾正道,語氣裡居然帶上了一絲…幽默感?「很顯然,我們從一開始就是被設計好的相遇。那個什麼系統故障導致的重複預訂?假的,全是他們編的劇本。」
「但這是侵犯隱私!這是偷窺!」若涵氣得像只炸毛的貓,揮舞著拳頭,「他們怎麼敢…等等,你怎麼就信了他的鬼話?萬一他是騙子呢?」
曉陽將磨好的咖啡粉小心翼翼地倒進濾紙,動作精確得像在做化學實驗。「第一,」他開始像列清單一樣陳述,「他知道太多我們之間雞毛蒜皮的細節,很多事只有天天偷窺我們的人才會知道。第二,他提到了租賃合約第47頁的某個不起眼的條款,我回去翻了,確實有貓膩。第三,」他頓了一下,像是在加載一個重要數據,「他提到了我們的『相容性指數』達到了驚人的93.7%,據說是他們十年研究裡蹦出來的最高分。」
「相容性指數?」若涵挑起眉毛,一臉「你在逗我」的表情,「聽起來像是什麼不靠譜的相親網站搞出來的匹配算法。」
「從某種意義上說,確實差不多,」曉陽居然承認了,「他說我們的思維模式,雖然看起來南轅北轍,但在底層結構上,是高度互補的。用他們那套神神叨叨的話來說,就是『在認知加工方式上形成了近乎完美的互補閉環』。」
若涵哼了一聲,表示不屑:「翻譯成人話就是,我們一個感性腦一個理性腦,剛好湊一對,互相折磨?這還用得著搞什麼鬼鬼祟祟的偽科學實驗?」
咖啡機發出滿足的「咕嚕」聲,濃郁的香氣像觸手一樣蔓延開來。曉陽小心地倒出兩杯咖啡,遞給若涵一杯。
「理論上,」他一本正經地回應,像在講解一個複雜算法,「極端不同的認知方式通常會導致持續性衝突和內耗,但在某些特定條件下,也可能產生…呃…『共生效應』。」
若涵接過咖啡,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這個短暫得可以忽略不計的接觸,卻讓兩人都像被電了一下,動作僵住了。
「所以,」她低下頭,看著杯子裡那深褐色的液體,故意避開他的目光,「你跑回來,就是因為那個什麼鬼93.7%的數據?因為某個不知道哪來的研究報告說我們很『匹配』?」
這個問題,像一把鋒利的刀,直戳核心。曉陽的表情瞬間變得嚴肅起來。他放下自己的咖啡杯,習慣性地扶了扶眼鏡——那個若涵熟悉的、表示他CPU正在高速運轉處理重要問題的小動作。
「不,」他的回答,出乎意料地乾脆利落,「我告訴他,我不信那些冰冷的數據,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斷。」
若涵猛地抬起頭,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他:「真的假的?這話居然是從你這個『數據就是真理,邏輯統治宇宙』的林曉陽嘴裡說出來的?」
「數據只是輔助決策的工具,」曉陽解釋道,語氣異常認真,「不能替代人類自身的判斷力,尤其…尤其是在涉及…情感的問題上。」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詞庫裡搜索合適的詞語,「我回來,是因為…我看到了你的直播。」
若涵臉上的血色,像退潮一樣瞬間褪得乾乾淨淨:「你…你看到了?」
「嗯,」曉陽點頭,像是在確認一個bug報告,「全部。」
「哦我的老天鵝啊,」若涵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捂住臉哀嚎,「那也太尷尬了!我那時候完全是崩潰狀態,口不擇言說了一大堆瘋話…」
「不,」曉陽打斷她,聲音異常輕柔,「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你。不是那個為了討好觀眾而硬凹出來的人設,不是那個為了迎合誰而戴上的面具,就只是…最真實的你。」他的聲音放得更低了,「那比任何統計報告、任何數據曲線,都更有說服力。」
若涵慢慢放下手,看向曉陽,發現他眼神裡的真誠幾乎要溢出來。那種平時被厚厚的邏輯和理性外殼包裹起來的感情,此刻毫無保留地暴露在她面前。
「我承認,我不擅長表達那些…感性的東西,」他繼續說,像是在做自我剖析,「我習慣用邏輯和效率來評估一切,包括人際關係。但這段時間,尤其是看了你的直播之後,我意識到,有些東西…是無法用算法解釋的。比如,為什麼我會下意識地記錄你對每一種咖啡的反應…」
「等等等等,什麼玩意兒?」若涵像被踩了尾巴一樣跳起來,「你記錄我喝咖啡的反應?你變態啊!」
曉陽居然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拿出手機,劃開一個名為「RH_咖啡偏好記錄」的筆記。若涵湊過去一看,眼珠子差點掉出來——裡面詳細記錄了日期、咖啡種類、她的反應(從「皺眉」到「眼睛放光」),甚至還有「備註」欄,寫滿了各種雞毛蒜皮的觀察細節。
「這真是…」若涵一時語塞,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既詭異到讓人毛骨悚然,又…好像有那麼一點點…可愛?」
「我一直告訴自己,這只是數據採集,」曉陽坦白交代,像是在彙報一個失敗的項目,「是為了優化用戶咖啡體驗的對照實驗。但實際上…」
「實際上你就是個偷偷暗戀室友還不敢承認的死傲嬌怪咖!」若涵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的天啊,林曉陽,你知道正常人會怎麼做嗎?直接問一句『嘿,這杯咖啡你喜歡嗎』,很難嗎!」
曉陽也難得地,非常輕微地笑了一聲:「我現在…知道了。」
他們相視而笑,空氣裡那股緊繃的、尷尬的氣氛,終於像被戳破的氣球一樣,消散了許多。若涵喝了一口咖啡,由衷地感嘆道:「果然還是你泡的好喝。」
「這是…藍山,」曉陽說,像在報菜名,「你熬夜趕稿子累癱的時候,會點的那種。」
「你連這個都記得?」若涵再次震驚,感覺自己的下巴快要脫臼了。
「我記得關於你的很多事情,」他平靜地陳述,像在背誦數據庫,「比如你熬夜的時候會無意識地啃筆桿,壓力大的時候會不停撥弄頭髮左側那縷特別不聽話的劉海,真正開心的時候會先笑出聲響,然後臉上才跟著有表情…」
「停停停!打住!」若涵趕緊舉起雙手做投降狀,「你再這麼說下去,我就要懷疑你是不是在我房間裡偷偷裝了攝像頭了!太可怕了!」
曉陽正想解釋他只是觀察力比較好,門鈴卻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像個粗魯的打斷符,切斷了兩人之間好不容易緩和下來的氣氛。
他們面面相覷,像兩個做壞事被抓包的小孩。若涵壓低聲音問:「你…叫外賣了?」
曉陽搖頭,一臉茫然:「沒有。」
「那可能是快遞?」若涵猜測,「或者是哪個不長眼的推銷員?」
門鈴又響了起來,這次更執著,還伴隨著一個蒼老但異常清晰的聲音,穿透門板傳了進來:「林先生,張小姐,是我,你們的房東。」
若涵和曉陽再次交換了一個眼神,這次裡面裝滿了混合著驚訝和「果然如此」的複雜情緒。這位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充滿神秘色彩的房東,居然…親自上門了?
曉陽深吸一口氣,走到門口,用一種近乎戒備的姿態,謹慎地打開了門。門外站著的,根本不是他們腦補的那個糊塗邋遢老大爺,而是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他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深灰色西裝,手裡拄著一根光亮的黑檀木手杖,眼神銳利,閃爍著一種…洞察一切的智慧光芒。他看起來,更像是一位退休的大學教授,或者某個隱姓埋名的成功企業家。
「下午好,」老人露出一個禮貌而疏離的微笑,「我想,是時候該做個正式的自我介紹了。我是陳教授,『城市居住體驗研究中心』的創始人。」他的目光在曉陽和若涵之間掃了掃,像是在評估什麼,「方便讓我進去談談嗎?有些事情,我想還是面對面說清楚比較好。」
若涵和曉陽下意識地讓開了路。老人不緊不慢地走進公寓,他的腳步很穩,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從容。他環顧四周,目光在咖啡機和桌上那束風信子上短暫停留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似乎在評估著這場「實驗」的最新進展。
「看來,兩位已經進行了一些…相當重要的對話,」他觀察入微地說道,「希望我沒有打擾到什麼關鍵的時刻。」
「不,您來得正好,」若涵搶在曉陽前面,直截了當地開口,語氣像連珠炮,「我有一肚子的問題要問!第一,這到底是什麼鬼實驗?第二,你們憑什麼把我們當成籠子裡的小白鼠一樣耍?第三,那個什麼狗屁相容性指數又是怎麼回事?」她一口氣把憋了半天的話全倒了出來,語速快得讓旁邊的曉陽都忍不住側目。
陳教授卻絲毫不顯慌亂,從容不迫地在沙發上坐下,將手杖穩穩地靠在扶手旁。「問得非常好,張小姐。請容我一一解答。」他的語調平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自信,「首先,這是一項關於『城市青年共居生活模式及其社會適應性』的長期追蹤研究,我們的目的是找出不同性格類型在緊密生活空間中的互動規律和潛在衝突。我們希望通過這項研究,為未來的城市住宅設計和社區規劃提供一些…有價值的參考。」
「那為什麼偏偏選中我們?」曉陽問出了關鍵點。
「當然是經過精心篩選的,」陳教授解釋道,像在介紹一件得意之作,「我們通過初步的匿名問卷和公開社交媒體數據分析,尋找那些在性格特質上具有高度互補性的配對。而你們這一對,尤為特別——一位極度感性的創意型設計師,和一位高度理性的邏輯型工程師。在你們巨大的表面差異之下,卻隱藏著驚人的、深層次的價值觀一致性。」
若涵皺緊眉頭:「但這根本就違反了基本的研究倫理!你們完全沒有取得我們明確的知情同意!」
「從技術層面來說,我們是有的,」陳教授不緊不慢地輕輕拍了拍自己手邊那個看起來很高級的公文包,「在你們簽署的租賃合約的附件條款裡,有一份『住戶行為與互動數據收集協議』,你們兩位都簽字了。那其實就是一份經過巧妙包裝的知情同意書。」
「就是那種密密麻麻、字小得像螞蟻、正常人根本不會看的霸王條款?」若涵氣得翻了個白眼,「這也叫同意?」
「很抱歉,這也是我們研究的內容之一,」陳教授居然坦誠得讓人無言以對,「關於現代都市人群對合約細則的普遍忽視程度。但我完全理解兩位的憤怒和不滿,這也是我今天親自登門拜訪的主要原因之一——向你們表達誠摯的歉意,並提供相應的補償。」
他從公文包裡取出一個厚厚的信封,輕輕放在咖啡桌上。「我們的核心實驗階段已經圓滿結束,收集到的數據質量遠超我們的預期。作為對你們參與的感謝和對造成不便的補償,這裡有兩個選項供兩位選擇:第一,你們可以以一個幾乎是象徵性的、極其優惠的價格,無限期續租這套公寓;第二,你們可以選擇接受一筆『研究參與者特殊津貼』,這筆費用足以支付你們未來幾個月甚至更長時間的生活開銷,然後自由搬離。選擇權完全在你們手中。」
若涵狐疑地盯著那個信封,像盯著一個定時炸彈:「等等,就這麼簡單?沒有任何附加條件?沒有什麼後續追蹤實驗?」
「正式的、帶有觀察性質的實驗已經全部結束,」陳教授再次確認道,語氣誠懇,「當然,如果兩位未來願意,我們非常歡迎你們繼續參與我們的一些後續問卷調查,但那將完全是自願性質的,絕無強制。」
「那那個所謂的93.7%相容性指數呢?」曉陽追問,顯然對這個數字耿耿於懷,「那到底是根據什麼模型計算出來的?」
陳教授臉上露出一絲神秘莫測的笑容:「哦,那是一個基於數百個動態參數建立的複雜算法模型,評估維度包括但不限於:言語模式匹配度、壓力環境下的協同解決效率、衝突應對及解決模式等等。你們的交互數據顯示,儘管你們的表面衝突頻率相當高,但在核心價值觀認同和長期生活目標契合度上,展現出了驚人的一致性。更重要的是,數據表明,你們雙方都表現出了顯著的相互學習和適應能力——例如,張小姐在生活規律性上變得更有條理,而林先生,則在情感表達的意願和能力上,有了顯著的進步。」
若涵半信半疑地看著這位談笑風生的老人:「所以這一切…包括我們的爭吵、和好…甚至可能存在的感情發展…都是在你們的預料和設計之中的?」
「不,」陳教授斬釘截鐵地否認,語氣異常堅定,「我們只負責創造初始的相遇條件,並在必要時提供一些可控的外部環境刺激。真正的情感連接和關係發展,完全是你們之間自然化學反應的結果。事實上,」他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你們之間的互動深度和情感韌性,遠遠超出了我們最初建立的任何預測模型。有時候,最好的實驗結果,恰恰是那些連實驗設計者本人都始料未及的意外之喜。」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房間裡蕩起層層漣漪,讓若涵和曉陽都陷入了短暫的沉思。
「還有一個問題,」曉陽突然開口,打破了沉默,「之前網絡上那些關於我個人身份的惡意爆料,那個自稱是我『老同學』的匿名賬號,以及那個叫趙宇的人針對若涵的惡意騷擾和誹謗行為——這些,也是你們實驗設計的一部分嗎?」
陳教授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不,那些事件完全超出了我們的研究倫理邊界和可控範圍。我們的研究設計中確實包含了觀察你們如何應對外部壓力情境的環節,但我們絕不會主動策劃或操縱任何可能對參與者造成實質性傷害的惡性事件。那位趙先生的行為尤其卑劣,性質惡劣,我們已經將掌握的相關證據匿名提交給了有關部門。至於那個所謂的『老同學』…」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辭,「根據我們的初步分析,那可能與林先生您的家族內部或外部的商業競爭糾紛有關,但這已經遠遠超出了我們社會心理學研究的範疇和能力。」
這個回答,讓房間的氣氛再次變得凝重。若涵偷偷看了一眼曉陽,發現他的表情變得異常沉重,下顎線繃得緊緊的。看來,他那個所謂的「家族問題」,比她想像的要複雜和兇險得多。
「好吧,」若涵最終打破了沉默,感覺腦子有點缺氧,「我想…我們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這麼多勁爆的信息,然後再做決定。」
「當然,完全可以理解,」陳教授站起身,優雅地拿起手杖,「信封裡有我的私人聯繫方式,兩位隨時可以聯繫我。」他走到門口,在即將離開時,又轉過身,帶著一絲玩味的笑容補充道:「順便一提,那束藍色風信子非常適合這個空間,也很適合你們——在傳統的花語體系中,它象徵著『真摯不渝的愛與忠誠』。」
門輕輕關上後,若涵和曉陽面面相覷,像兩個剛看完一場魔幻現實主義大戲的觀眾,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所以,」若涵長長地嘆了口氣,癱回沙發上,「搞了半天,我們倆就是一場大型真人秀心理遊戲裡的棋子?」
「或者換個角度想,」曉陽若有所思地說,已經開始了他的理性分析,「我們恰好成為了一個頗具…學術價值的社會實驗的幸運(或者不幸)參與者。」他拿起桌上的信封,拆開掃了一眼裡面的內容,眉毛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揚,「唔,這個補償金額…可以說相當…慷慨。」
「夠買多少你那些奇奇怪怪的咖啡豆?」若涵半開玩笑地問,試圖緩和一下氣氛。
「保守估計,足夠買下一個小型的咖啡莊園了,」曉陽難得地用了一種誇張的語氣,然後表情又迅速變得嚴肅起來,「若涵,關於我的家族…有些事情,我想我應該跟你說清楚…」
「等等等等,」若涵伸出手掌,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在你開始那段聽起來肯定又長又複雜的家族恩怨情仇八點檔之前,我想先跟你確認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她直視著他的眼睛,不讓他有任何躲閃的機會,「你這次回來,到底是衝著那個冷冰冰的93.7%的數據,還是因為…別的什麼更重要的原因?」
曉陽放下手裡的信封,向她走近了一步。他的眼神異常清澈,也異常堅定。「我跟你說過了,我不相信那些沒有溫度的數據。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斷。」
「那你的判斷是…?」若涵追問,感覺自己的心跳像擂鼓一樣,快要蹦出嗓子眼了。
曉陽深吸一口氣,像是要給自己注入最後的勇氣。「我的判斷是,」他的聲音比平時更加柔和,卻也更加擲地有聲,「選擇離開你,是我個人操作系統裡出現的一個災難性的、級別最高的嚴重bug。你不是那個需要被排除的干擾變數,你是…你是我的核心代碼。」
若涵再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淚卻不爭氣地跟著往外冒。「天啊,林曉陽,你真的沒救了!連跟我告白都要用編程術語!你簡直就是個行走的bug!」
然而,她的眼底卻閃爍著亮晶晶的光芒。這可能是她這輩子聽過的最古怪、最不浪漫、最「程序員」的告白,但同時,也是最真實、最誠懇、最…「林曉陽」的告白。她向前邁了一小步,縮短了兩人之間那點若有若無的距離。
「那麼,程序員先生,」她踮起腳尖,聲音輕得像羽毛,「我想,你的操作系統…可能需要一個非常重要的更新了。」
「什麼更新?」曉陽一臉困惑,像個等待指令的機器人。
若涵踮起腳尖,飛快地、輕輕地在他的臉頰上印下了一個吻,然後像受驚的小鹿一樣迅速退開,臉頰紅得像熟透的蘋果:「情感表達模塊,2.0升級版。」
曉陽徹底愣住了,像被按下了暫停鍵。他手指不自覺地觸碰著剛剛被親吻的地方,眼鏡後面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CPU過載、系統即將崩潰的樣子。他的反應實在太有趣了,讓若涵忍不住再次放聲大笑,那種久違的、發自內心的、暢快淋漓的笑聲。
「你真該看看你現在的表情,」她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出來了,「簡直像是…像是服務器宕機了一樣!」
曉陽慢慢地,一點點地回過神來,嘴角再次微微上揚,這次的弧度明顯了許多:「也許…也許確實需要進行一些…必要的系統更新了。」
「那麼,」若涵眨了眨眼,像只狡黠的小狐狸,「我們是選擇留下來,繼續當這對『高相容性』的小白鼠,還是拿上那筆『封口費』走人?」
曉陽環顧著這個小小的公寓,目光最終落在那台見證了他們無數次爭吵與和解的咖啡機上。「這裡…承載了很多記憶,」他說,聲音有些低沉,「雖然空間確實小了點,硬件設施也一般,但是…」
「但是,這裡是我們故事開始的地方,」若涵自然地接過他的話,「就算這個開始是被精心設計的,但後來發生的一切…那些爭吵、那些妥協、那些心動…都是真實的。」
「從邏輯角度分析,」曉陽又開始了他的理性計算,「留下來顯然更符合長期經濟效益最大化原則,這個地理位置的通勤便利性指數也很高。」
若涵誇張地翻了個白眼:「你就不能浪漫一點嗎?永遠這麼理性!」
「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曉陽罕見地露出了一個完整的、清晰可見的微笑,像冰雪消融,「我想和你一起,繼續寫完屬於我們的故事,不管這個故事的開頭,到底是被誰安排的。」
若涵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溫暖的棉花糖緊緊包裹住了,又軟又甜。她鼓起勇氣,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握住了曉陽的手:「我也是。」
窗外,夕陽的最後一抹余暉戀戀不捨地透過窗簾縫隙,為這個小小的、充滿故事的公寓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空氣中瀰漫著咖啡的濃香、藍色風信子那若有若無的淡雅氣息,還有兩人之間逐漸同步、變得和諧的呼吸聲,共同編織出一幅無比溫馨、充滿希望的畫面。
就在這時,門鈴又響了起來,像一個不識趣的闖入者,再次打破了這難得的溫馨和寧靜。
「搞什麼啊?又是誰?」若涵皺起眉頭,疑惑地問。
曉陽走到門口,透過貓眼向外看了看,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異常複雜,像是同時運行了十個衝突的程序:「是…我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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