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先生,我收到有人受傷的訊號,您沒事吧?」
AI空服員費了好大的勁才喚回拉帝夫的神智,人類無法在行駛中的極光號自由行動,但空服員卻收到感應裝置顯示有乘客受傷。它叫了拉帝夫好幾回也不見反應,感應器顯示拉帝夫沒有緊急危險,只是精神狀態不太穩定,只好伸手拍向他的肩膀。
「抱歉,我沒事。」拉帝夫迅速蓋住受傷的掌心,臉上平靜且自在。
「我們將於十分鐘後下機,是否要先為您包紮?」
「不用,但給我來杯水吧,謝謝。」拉帝夫揚起微笑,這樣的小傷通常隔天就能痊癒。
「沒問題,請用。」AI空服員從胸前置物櫃拿出一杯密封的水,擠進拉帝夫蓬蓬的座椅裡,矽膠水瓶和固定於瓶身側邊的吸管,立刻被柔軟的座椅緊緊吸附,拉帝夫只需轉頭便能享用。
極光號到站,拉帝夫下機後走到人煙稀少處立刻解除偽裝,太空港因有噪音問題大多建在荒野地帶,拉帝夫不用刻意找就能找到獨處的地方。
搭乘共享車從末日荒境橫跨到星光避開的都市群,拉帝夫攤開被自己挖出一個小洞手心,不知從何時開始,他需要疼痛才能讓自己度過漫長人生,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上。
他可以選擇快樂、悲傷,但他卻選了疼痛,或許是因為快樂悲傷都不及疼痛來得強烈,拉帝夫的生命裡其實沒什麼機會感到悲傷,痛苦倒是三不五時就會自動上門。
世界的殘酷他又何嘗不曉得,他被拋棄、被控制、被監視,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麼,應該說……他什麼都不能做。
他不能離開、不能死亡、不能和人類深交。這樣的他,應該早就學會無所謂了。直至今日他更是確信,比他悲慘的人多得是,他憑什麼埋怨,也沒資格憎恨,他的平淡生活需要來點醍醐味,疼痛便是上好的佐料。
但蘇安泰出現了,他們一起經歷這些,拉帝夫察覺,自己已經無法滿足於現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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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帝夫先到蘇安泰為他安排的寵物旅館接小安,看到小安興奮朝自己奔來,拉帝夫的感傷頓時消去一半。
一上車,拉帝夫立刻抱住毛茸茸的溫暖身驅,左右搖擺的尾巴不停拍打著他,一下一下如同無聲的鼓勵。動物有時比人類更能敏銳地察覺到複雜的心緒,拉帝夫並不打算掩飾,恣意埋入狗毛獲得片刻的釋放。
幸好,幸好他還有小安。他就剩她了,他唯一的家人。
他們在山下下車,一人一狗習於爬山,不稍多久便看見山頂。牽著小安的牽繩突然一緊,拉帝夫被拉得停步,小安雙耳緊貼頭側,猛然伏低,濕亮的鼻頭嗅聞風中的異樣,很快地對準白色建築皺起,露出上排牙齒的犬齒。
──有人在屋子裡。
拉帝夫撫摸小安的蓄勢待發的背部,安撫道:「沒事,除了他不會有別人。」
是金政賢,一向都在外出許可日隔天才會現身,這次卻提早了。由於金政賢剛才也出現在聚會上,拉帝夫不敢大意,他取下仿冒的全眼藏進隔離膜,重新牽上小安打開大門。
棕髮男人習慣性把桌子當椅子坐,一腳盤起抖落軍靴上的塵埃,總是與他一起的AI維護者W-13在牆角站得直挺,發現拉帝夫進門便把視線朝向他,白眼不斷閃動光芒。
今天不曉得吹什麼風,屋子裡居然沒被搞得一團亂。而這異常平靜,卻反而讓拉帝夫備感壓力。
「終於回來了啊,穆赫希。」
拉帝夫心跳加劇,但他努力保持冷靜,專注於W-13似乎有話要說的白眼,內心不斷對自己喊話,他的偽裝很完美,聚會中他甚至沒有和金政賢對上視線。
「我還以為你終於要違反限制命令,不肯回來了呢。」金政賢滿臉笑意,見打開門的男人依舊佇立門下,一反常態沒有回應,不禁抬眉問:「心情不好?」
「你不覺得是因為看到你的關係?」多虧了W-13,拉帝夫能以平常心面對金政賢,他篡緊牽繩,以防小安忍無可忍撲上去咬爛對方的喉嚨。
「很遺憾,我不覺得。」
「為什麼不乾脆殺了我?」現在的拉帝夫不想多說廢話,如果他不再迂迴和金政賢對嗆,以對方蠻不在乎的性格或許有機會吐露實情。
關於那蘇安泰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為什麼母親死了我卻還活著?
金政賢跳下桌子雙腳重踩,一步一步沉聲逼近,「讓你死了多可惜,白景煊剩餘的罪得,我要你一筆筆還。至於我,這個偷懶讓白景煊有機會升天的維護者,這次絕對會像看條狗一樣看緊你。你不會死穆赫希,只要我不讓你死,你就只能永遠困在這裡。」
金政賢貼近拉帝夫耳旁,鼻息灑向頸邊,低語像鋒利的鈦合金匕首沿著頰側緩慢劃過咽喉。「你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一直以來都是,拉帝夫到底妄想得到什麼正常的回答?金政賢是會去參加那種聚會的人,他們都是同一種人。
那蘇安泰呢?他是嗎?
拉帝夫像尊雕像站著,一動也不動,沒有怒目而視,也沒有掙扎或反駁,唯有手背青筋綻出,指節死死扣著牽繩。
「哈,連狗都比你還敢咬人。」金政賢戲謔一笑,跨步離去。
*
有什麼刺眼得要死的東西幾乎要穿透蘇安泰的眼皮,那耀眼和拉帝夫的金髮有得比。
蘇安泰頭痛欲裂,掙扎地睜眸後被閃得拉起被子遮蔽,逐漸適應光線過後,他從被子裡微微探頭,原來是沒固定好的智慧窗簾露出一條小縫隙,讓陽光有機可乘。
昨天活動了一整天累得半死,頭頂兩側的疼痛證明蘇安泰嚴重睡眠不足,他睡得斷斷續續,一下夢到拉帝夫被黑暗吞噬的身影,一下子夢到娛樂室的男孩長大,左手卻沒有跟著成長,整晚不斷半夢半醒直到迎接早晨。
由於想盡快將永生門的數據交給瑞恩,蘇安泰不再流連床鋪,吃完全球都設有供應點的營養師專屬配送餐,囫圇吞下頭痛藥後,立刻前往太空港搭乘極光號回鯤瑀。
「你的臉色也太慘了吧,行動很順利不是嗎?」
說話的人,或者該說一隻高二十公分寬十二公分,胸前有道白色V型的黑色機器熊,踏著小碎步沿著桌腳攀爬而上,又跳到蘇安泰坐的沙發旁。
瑞恩的 AI 管家恰巧從大門口接過無人機外送的咖啡,回到屋內。它走到廚房拆開再生包裝,將咖啡倒入細緻的鵝黃色陶瓷杯中,杯緣還冒著輕柔白霧,「請用。」
「謝謝……」手指與杯壁相觸,溫度滲了進來,蘇安泰感到一股溫暖和沒來由的刺痛,順道岔開話題,「病毒多久能完成?」
他們並沒有回瑞恩的秘密地下室,事實上蘇安泰來找瑞恩時,很少去那個表面上看起來空無一物的地下室,他很清楚那裡充其量只是入口,瑞恩「居住」的超級量子電腦與各種設備材料都藏在更寬更深的地方,而他的AI管家是他製造實體工具的好幫手。
「半天可以好。但我先告訴你,這種病毒必須親自接觸目標的全眼,或讓他不小心連到帶有病毒的網路。」小黑熊躺在椅背上,短腿微微扭動。
「我有計畫了。」但這個計畫可能因為昨晚和拉帝夫爭吵付諸流水。
一想到這,好不容易壓下的頭痛又一抽一抽地敲打太陽穴,蘇安泰低頭先嗅到過分精準的烘焙香氣,抿了一口濃淡平衡的液體,讓口中充滿苦味,隨後吐出一口與形象相符的氣。
「那孩子呢?怎麼沒跟你一起來。」小黑熊那對可愛小眼配上小巧的鼻子和彎月嘴巴,令人不忍拒絕回答,但只要一想到裡面有瑞恩的意識,頓時有種強烈勒索感。
「昨天發生了一件事……」蘇安泰一五一十告訴瑞恩薩南對自己說的話。
不是拉帝夫,是薩南。瑞恩仍沒有獲得拉帝夫和蘇安泰異常沒有精神的情報,他更加肯定他們兩人之間出了什麼事。
「你說中將問你,『你決定要活下去了嗎』?」黑熊硬是抬起小短手撫著下巴。
「我之前的確有兩次自殺跡象,但那在這個時代也不算少見。他已經知道我接下來會怎麼行動嗎?」
瑞恩知道蘇安泰第一次拿刀刺向自己,本人的對外說法是想實驗看看CT是否真能及時反應;第二次的跳樓,事後被他以「意外」作為解釋。
「不管任何時代,確實會出現一些神經ㄅ呃我是說瘋狂科學家,為了驗證而拿自己當實驗品。但跳樓的『意外』比較說不過去,至於這一節的肺癌,是和月球計畫合作壓力太大。依我的分析,他知道你想死是自於那個位階的直覺。」
太空司令部中將──薩南.瓦蘇戴夫.饒──自幼展現非凡理性與才智,十歲就能解複雜的數學與物理難題。青少年時期進入頂尖軍事太空學院,多次在模擬任務中表現出極高的判斷力與領導能力。服役期間參與關鍵太空任務,以精準決策力迅速崛起,一路晉升中將,現在將領導月球基地任務。
「貪汙、犯罪、變態嗜好、私生活不檢點,通通查無紀錄。他的人生比無塵室還乾淨,乾淨到讓人懷疑是不是活過。」瑞恩再度補充。
「你為什麼要把自己搞成這樣,跟可愛的事物談論這麼沉重的話題,我有點說不下去……」蘇安泰一直分心。
「根據分析,可愛造型對47.2%高警戒傾向個體有初步緩解效果,尤其前五分鐘最有效。所以,拉帝夫呢?」
實在拿瑞恩沒轍,蘇安泰翻了個白眼,認命吐出實情:「……我們……有點爭吵。」
「那孩子個性很好,一定是你做了什麼。」瑞恩立刻從沙發彈起,五爪一同指向蘇安泰。
「就……」蘇安泰大致說明了因果。
「挖靠阿泰,你也太渣了吧?都沒考慮過小拉的感覺嗎?你把他當什麼了。」
「小……拉?不對,什麼渣?」
「那是重點嗎?自己惹出來的風波自己解決,人際關係的事情不要找我。」儘管短短的手環不太住,瑞恩仍是雙手抱胸,生氣擺頭。
「反正,就算沒有拉帝夫的幫忙,我這次也一定要成功。」蘇安泰一口乾了咖啡,起身準備離開,他還得回研究中心檢查完剩餘的衛星,這次的任務才算結束。
「你沒聽過急事緩辦嗎?你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冷靜,找回你的夥伴吧,他是個好孩子。」
「你調查完他了嗎?」雖說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差別了。
但機器黑熊沒有理會蘇安泰,逕自跳下沙發,直直朝屋內走,看樣子是真的很氣。
雖然這件事明顯是蘇安泰的錯,但不知道瑞恩吃了拉帝夫什麼迷魂符,竟然如此保護他。蘇安泰悠悠嘆氣,揮手讓管家不用送。
蘇安泰前腳剛走,黑熊胸前的白色V型忽然閃出一道道光軌,「哦,才剛說到人就連過來了。一前一後來找我,我可不是他們的婚姻諮詢師耶。」
瑞恩並沒有告訴過拉帝夫如何使用他給的全眼聯繫他,拉帝夫顯然是自己摸索出來的,儘管嘴上抱怨瑞恩還是同意連接。
「要我幫忙嗎?⋯⋯嗯⋯⋯這麼有趣的事情當然好。」
與拉帝夫切斷連結,瑞恩搓著小手興奮說:「活了這麼久,終於有場好戲可以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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