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界之下 - 第十一章:靜焰將熄時

隔日清晨，烏拉維昂軍港的晨霧尚未散盡。

艦廠環區啟動低功率運行模式，遠處機庫正同步調整照明與動力，泛著如同睡眠脈搏般的緩慢律動。薄光從半開的艦體裝載門灑落，照亮尚未被喚醒的維修平台與靜止的機甲骨架。那些巨獸彷彿也在等待，等待另一輪出征，或僅僅是等待下一道命令。

學員們陸續抵達集合區，氣氛比昨日顯得凝重又空虛。無人再提璐璐的離開，但那句「要活下去」，卻像落在心底的針，未拔、未忘。

「各位見習學員。」

安赫・達米羅站在前方登艦觀景台，語調如往常那樣平直。他的戰律序制服仍舊整潔無懈，披風穩穩懸於肩背，左胸的銀灰紅環徽章在晨光中映出一圈光暈。

「自今日起，你們原訂課程階段性結束，原應進入下一環節訓練。」

他語速不疾不徐，但在這句話之後略作停頓，眼神環視一圈眾人，像在確認什麼，然後才繼續道：

「因戰律序各區調度進入高壓期，相關單位正值人力空缺階段。為避免非必要干擾，我已向所屬上級單位申請短期休整時段。」

這句話像一塊石頭投入沉靜水面，眾人神情微動。

「全體見習學員，自此刻起，獲准進行為期兩日之短期休假。期間不另安排課程，地點僅限烏拉維昂軍港內部指定區域。」

這一次，有些人終於開始交頭接耳，不是因為震驚，而是因為不習慣。

「休假期間內，個人活動不列入成績考核。但……」

安赫將雙手背在身後，語氣略略一緩。

「你們的行為，將由我親自彙整，送交戰律序見習評核部門存檔。是否展現出合乎紅環軍官的基本素養與紀律，將影響日後軍系調配與晉升排序。」

他頓了頓，似乎察覺這番話太過冰冷，又補上一句：

「……不過，我個人認為，適度放鬆與交流，有其必要。希望你們把這段時間用在值得的事情上。」

在場一片靜默。那不是命令的壓迫，而是一種微妙的不知所措。

在紅環，主動爭取「放鬆」權限的上級極為罕見。

在紅環，學員能自由行動兩日，幾乎是幻覺。

「散隊行動即刻生效。集合區保持常時通訊可達，緊急狀況請即時回報。祝各位，休假愉快。」

安赫結束發言，沒再多言，轉身走入觀測平台陰影中，留下那句帶有些許違和的不自然結語。

薩格提亞低聲吐了口氣：「……我以為他會直接把我們踢去下個訓練場。」

「也許是他覺得我們撐不過下一場。」凡蕾坐下來伸了個懶腰，「不過，七天啊……」

她轉向艾澤，眼睛微微發亮：「我們要不要去看港口南區的火力模組？昨天還沒看完的那區。」

艾澤點點頭，嘴角露出一點不明顯的笑意。

「等一下啦——那邊要排隊。」她又說，手指往另一個方向一指，「我們先去內環資源倉看看有什麼展示模型，我想再摸一次那台原型艦載砲。」

「……你不會是想偷拆一顆下來吧。」薩格提亞說。

「不會啦，只是……想靠近一點看而已嘛。」凡蕾咧嘴笑。

就這樣，在陌生的自由感中，學員們一個個走出集合區，像是久違地重新學習什麼是「選擇」。

烏拉維昂軍港南側，第七艦裝維修甲區。

這裡不是展示路線的一部分。鋪設粗糙，空氣中混雜各種機油、焊煙、電場抖動氣味。抬頭望去，半開艦艙如同張開的巨口，一排排重型模組嵌在牆體與懸空軌道之間，被壓縮裝甲遮蔽，仿佛某種未完成的器官。

見習軍官們不確定是否能進入這種區域，但地圖標記並未禁止。他們順著維修車軌走下幾層，遠離主通道的觀光燈光，迎來第一道煙霧裊繞的熱場。

「這裡真的沒人管嗎……」薩格提亞嘀咕。

「應該說，這裡根本沒人在意我們來不來。」凡蕾撇撇嘴，「看那邊——」

她抬手指向左側的半掩門後，一整排身穿銀藍色工程服的技術員正席地圍成一圈，中間放著一台維修用晶板與幾個被拆解到一半的電磁輪模組。他們邊喝補給液邊用紅環通用語與另一種艾澤聽不懂的節奏語言交錯交談——類似敲擊金屬時的節拍與震音，像某種種族原聲殘留。

「是……帕拉．格勞人？」艾澤猜。

「還混著西斯多亞口音的變體。」薩格提亞低聲說。

這時，其中一名技術員發現他們，瞇眼望過來，眼神裡沒有懷疑或警戒，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又回過頭去繼續工作。

「欸你們有沒有發現，他們根本不敬禮。」凡蕾湊近，壓低聲音，「我們雖然只是見習軍官，階級還是比他們高的吧？」

「這裡不是演習場，也不是士官隊列。你要人家向一群還在摸艦體的學員敬禮嗎？」薩格提亞冷冷地說。

「但至少該——」她話還沒說完，忽然一個矮壯的技術兵走過來，把手上沾著油漬的模組往他們腳邊一丟，咚一聲。

「別擋路。」對方語氣不重，但毫不客氣。

凡蕾剛想開口回嗆，卻發現對方明明比自己矮一顆頭，身上的服飾卻已是三環技術長的標誌——實際服務年限極長的中層職人，非同一般。

那人沒再說話，只是丟下模組後便彎下腰，繼續在地上拆解接線。周圍沒人幫他，也沒人搭理見習軍官們。他們彷彿只是牆上的殘影——可見、可忽略。

「……我突然不太確定我們是不是在打擾他們。」艾澤說。

「他們根本不需要我們認可。他們只信得過自己手上的東西。」薩格提亞走近其中一處維修台，停下腳步，凝視一排尚未裝配的短距離艦體干擾彈艙。

在另一側角落，一組UPF士兵靠在彈藥堆後抽著低劑量呼吸劑，身上懸著尚未登錄的新型鎧甲單元，有人半躺在集裝艙外，有人正在擦拭長步兵武裝。他們不是在待命，也不是在巡邏，而是在「空等」——等待未到卻必定會到的下一波調令。

「你們那群是學員？」有士兵開口，聲音沙啞而鬆弛。

「見習軍官。」薩格提亞回應得極簡。

「別緊張。」那人咧嘴笑，指著手上那瓶黏膩補劑，「這個要不要來一口？味道像極了瀕死的馬爾斯鳥，喝了保你一整天都不想進戰場。」

「謝了，我已經不想了。」凡蕾回道。

幾人都笑了起來。

那名士兵拍了拍身旁的機甲零件，「你們想看真正的戰損部件嗎？不是展覽品，是剛從前線回來的。」

艾澤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點頭。

於是見習軍官們彷彿真正走進了紅環的內部，不是被導覽的那種內部，而是這些構築鋼鐵軍團的「無名節點」——他們沉默、混亂、忙碌、庸常、不崇高，卻構成了整個聯盟能夠啟動的真正理由。

紅環不只是軍官的意志，也不只是七序的指令。

紅環是這些手還沾著機油、臉還冒著汗、在霧氣與補劑中咒罵又微笑的人組成的體系。他們不完美，也不崇高，但足夠現實。

而這正是紅環，真正的樣貌之一。

艾澤看著那名仍蹲在地上拆解模組的技術員，鼓起勇氣走前幾步，壓低聲音問：「請問……你們是在修什麼？還是準備新裝？」

對方頭也不抬，繼續扭動手中工具，一邊開口：「這台？從空投艙裡撈出來的半毀單元，外層燒焦了、內核炸過三分之一，理論上報廢，但你知道的——」

他抬起頭，眼神一掃三人，「紅環不喜歡浪費。尤其在外環，什麼都得省著用。」

他身旁一位膚色偏灰、帶有生物強化視網膜的工程女技術員接話：「這區現在優先處理‘脈振干擾槽’，前天有一批戰艦在過閘時被掃到干擾脈衝，尾部導控全黑。高層不想讓外界知道是系統漏洞，就叫我們‘強化冗餘模組’——聽起來專業，其實就是加鋼板。」

「所以……你們得讓這些裝備看起來像是主動升級，而不是出事後的補丁？」凡蕾挑眉。

女技術員攤手笑了笑：「差不多。紅環有它的講法，我們也有我們的。」

「那你們有問過自己……會不會累嗎？」艾澤忍不住問。

技術員們彼此對看一眼，那矮壯的三環技術長抬起手，搔搔後腦，語氣像是在回答很久以前也有人問過的問題：

「你會問風會不會累嗎？它每天刮、每天轉，刮斷一顆樹，它也不會停下來。我們沒選擇啊，早在進紅環那天就沒了。」

「不過你們這群小傢伙還能問，說明你們還活著。」他咧嘴一笑，滿是油污的臉皺成一團。

不遠處，那名UPF士兵敲了敲他身邊的長步槍，補上一句：「我在幫這傢伙換磁鎖，前天被菌巢東側分體打歪了，還帶著兩公斤組織液回來。你們下次要是真的遇上——」

他頓了頓，看向艾澤。

「記得戴兩層內環裝備。這玩意穿透後味道……不是你們想知道的。」

氣氛一時半會兒沒那麼輕鬆了，但也沒有轉向沉重，只是像突然被按下了某種現實的按鈕，提醒他們：這些鋼鐵與汗水背後，不是理論，也不是演示課程，而是一場沒人能迴避的戰爭。

他們沒有馬上離開。

幾人找了個空處坐下，看著技術員們在霧氣與汗水間忙碌，又彼此鬥嘴，仿佛那種混亂本身就構成了一種秩序。

桌邊的維修台忽然被清空一角，有人開始擺上遊戲晶板與塑膠棋偶，帕拉‧格勞技術員還拿出一副包得密不透風的卡組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6ZkECce2O
凡蕾搖頭，艾澤苦笑，戰場與牌局之間的落差太大——但或許，這也正是紅環。

那局桌遊不知道打到了第幾輪，帕拉‧格勞技術員一邊笑，一邊激動地比劃著什麼「相位逆轉圖騰」的攻守機制，身旁還有兩位技術輔員用尾肢搔頭，像是在爭論規則。艾澤和凡蕾早已放棄理解，只是坐在一旁喝著冷飲，看著這群原本沉默寡言的工程族群，因為休假許可而展現出某種近似狂歡的樣子。

忽然，一陣熟悉的聲音在他們背後炸開：

「我要挑戰！舊制規則，第九版，原初核心篇的逆轉疊組，這回你們誰都別想拐我！」

艾澤轉頭，就看到一名銀白短髮的老兵跨步而來，腳步帶風，語氣中透著得意。

崔洛。

那張熟悉又帶點賤勁的笑臉，讓艾澤不禁回想起感染區模擬課時，那個滿嘴胡話卻又說著實情的老兵。他此刻披著一件看不出原色的舊軍外套，袖口破了還用戰地織線縫補，整個人卻像剛打完一場勝仗一樣神氣。

「老崔！」其中一名技術員高興地揮著手肢，「你不是說昨天打輸三局，今天要閉關修煉嗎？」

「閉關個屁，那是讓你們有點虛假的勝利感！」崔洛往桌邊一坐，立刻抽出一副被擦得發亮的重製卡組，「今天老子改了三個計算邏輯，逆轉率提升百分之二十，看誰還敢叫我老殘兵！」

帕拉‧格勞人們哀號一片，開始七嘴八舌抱怨規則不公平，又有人說崔洛會趁機唬爛卡片能力，要求現場比對數據。

「來來來，今天用‘無聲貪啃獸’開場，跟你們那群什麼光譜彈射器的比一比，看誰能活過第三輪。」

「那根本是BUG卡！」

「我說了是原初核心篇的規則！那時候就這樣，不能算BUG，只能說你們太年輕了！」

笑聲再次炸開，凡蕾搖了搖頭，艾澤則隱隱笑著，感覺整個港區的氣氛都輕鬆了起來。連原本坐在一旁補資料的幾位學員也都被吸引過來，看著那桌滿是奇形怪狀的卡片和圖騰模型。

老崔邊發牌邊講故事，語速飛快，不時拍桌大笑：「你們知道嗎？這副牌我當年在瓦席亞裂谷用過！不是打這遊戲，是拿這副牌擋了一次孢蚊的嘴——它以為那是定位卡模，結果自己吞進去炸了！」

「哇靠，這招要不要寫進教材？」旁邊有人笑到不行。

「教材寫這種幹嘛？要寫也得寫我那次用機甲臂丟十七張卡，把切背獸堵在廢棄洞口的神技，那才叫經典！」

「十七張？你那副最多就十三張！」

「哎呀，當時多拿了幾張替換卡也算啦，反正戰場上沒人計較這些。」

笑鬧中，那張椅子上的老兵依舊像往常一樣，用荒誕與誇張包裹著過去的陰影，只讓人記得他豪放的一面。

此刻，他只是個退役老兵，圍著桌子胡謅戰功，陪一群技術員打牌過休假。港區陽光正好，遠方的艦艇群靜靜佇立，一切都像會繼續這樣無憂下去。

笑聲尚未退去，遠方突如其來的引擎震鳴卻慢慢蓋過眾人語聲。

起初還只是背景音般的低頻轟鳴，但隨著時間推進，那聲響愈發明顯，不再是例行升降或維護作業的節奏，而是一種——出征。

帕拉‧格勞人們的耳翼微微震動，幾人停下了手上的動作；連崔洛也抬起了頭，望向不遠處的上升平台方向。那裡的艦艇排列，正在快速更換。

剛才停靠的多為通用後勤艦與標準艦列，但此刻，一排排深塗裝的重突擊艦正緩緩升上起飛軌道，數量雖不若前日大規模的演武艦隊，卻更為「準備完備」。搭載區上，有幾艘艦身底部延伸出特殊固定槽，顯然搭載了不屬於常規戰團的外掛式武裝模組。

崔洛看著那艘艦尾噴吐光焰的深灰戰艦，嘟囔了一聲：「……那不是第七突進群的配置？他們不是才從德里斯回來兩天？」

技術員們面面相覷，原本鬧哄哄的氣氛不知不覺沉了下來。有人開始低聲討論是不是又有前線緊急情資，也有人問這是否為演習延長。

但艾澤卻忽然凝住了。

他看著另一艘停靠中的艦體。那艘艦不大，編號也不在紅環標準序列之內，但尾部有一道特殊的鋼纖索交錯支架，裡頭正緩緩卸下一具巨大的低輪廓武裝。

那兵器外形如多節構架般的獸骸，無明顯熱感裝置，但其動力核心位置卻隱約有高頻振盪的殘痕——像是在刻意壓抑啟動序列、進行長時段靜置掩蔽。

那不是常規兵器。

他的眼神微微一震，那熟悉的輪廓與能量紋，他在某個人身邊見過。

——璐璐。

他記得那天她帶他們要去看的最後一台機體，卻在即將展示時被梅蒂絲‧冕緘攔下。那台仍在編號階段、未完成備查流程的武裝——她那天只說了一句話：「超帥的，真的超帥的。」而後那台裝備就像被從課程中抹除，再無人提起。

可它現在出現了。

不在展示間，不在報告書中，而是——混入戰團，像一道低調卻清晰的暗標，被悄悄送入艦體，沒有發佈、沒有註記、也沒有任何歡送。

「那不是……」他低聲道，眼神死死鎖定那具剛被升上掛架的兵器。

凡蕾注意到他表情的變化，轉頭問：「怎麼了？」

艾澤沒立即回應。他仍盯著那艘艦，聽著那武裝振盪時如哀鳴般低頻的共振。他能「感覺」到那是一種戰鬥專屬的能量語彙——像某種凶獸沉眠前的呢喃。

他終於出聲：「那是……我們本來要看，但被禁止進去的那台。」

凡蕾一愣：「你確定？」

他點點頭，神情未改。然後語氣放低：「而且它不是單純沒備查……它根本不是用來展示的東西。」

他說完，崔洛轉頭看了他一眼，那張總是笑嘻嘻的臉上，神情竟第一次露出一絲停頓。

就在技術員又一次放下牌時，崔洛忽然沒接話。他原本舉起的手像是卡在半空，眼神卻不在場上，

而是朝著遠處艦港方向凝視。

那裡，第二波艦群的艦首正緩緩啟動，雖然規模不如先前洶湧，但其中數艘艦體的外殼經過特殊處理，宛如重構的輪廓顯得格外詭異。

有幾輛以遮罩帷布蓋住標記的運輸載具被推進了升艦平台，移動時由多名維穩軍護衛包圍，明顯不願被人靠近。

艾澤瞇起眼，遠處的艦場邊緣走來一批人影。

那些人穿著RSZ的制服，維穩軍典型的消光黑甲、帶有密集識別碼與模組插槽；舉止冷峻、整齊，手持模控長柄裝置，步伐幾乎一致。

他注意到其中一人。

那是梅蒂絲。

她依舊沒有情緒，沒有多餘表情，冷峻的眼神在艦場邊緣迅速掃過——就像是在確認什麼，又像在找什麼。

艾澤心頭一跳，呼吸頓時凝住。

她……正在同步接收某種訊號嗎？還是，仍記得他？

一絲不安浮上心頭，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俯身，身體貼著輸送管道邊緣的斜牆滑入陰影中。動作迅速卻極輕，像是曾受過專業訓練般自然。他一手撐地，一手比出簡短手勢，示意後方凡蕾與薩格提亞不要出聲。

凡蕾才剛張嘴準備說話，見狀立刻蹙眉停下，薩格提亞則露出困惑表情，嘴角微動，卻也識趣地閉嘴。

艾澤做出極輕的「噓」聲，接著身體更進一步壓低，整個人幾乎隱入斜坡陰影。他的眼神緊緊鎖定前方殖民維穩軍的圓陣，身體則像靜止般潛伏在艦場一隅。

那批殖民維穩軍正圍成一個小圈，梅蒂絲站在中央，與幾名身穿研鋒序識別制服的人員低聲交談。她的嘴唇幾乎不動，聲音如潮水滑過艦場邊緣的風聲。

「他在幹嘛？」凡蕾皺眉。

「偷聽吧？」薩格提亞嘟囔，「這麼像特工的行為……該不會他真的是什麼審查機構的臥底？」

「就你話最多。」凡蕾低聲回了一句。

此時，艾澤已經進入「聽取」狀態。

身為希塔孚譜系的他，自幼便受制於紅環的感知抑制訓練。但他始終保留著那份能力——一種能接收多層語音頻段的本能。

他屏住氣息，將注意力鎖定梅蒂絲的聲音。

表面上，梅蒂絲與研鋒序技術人員的對話極為平常：

「……補給艙分段壓載調整完畢，外包裝依原型資料覆寫即可。」

「……艦尾負載改為分批嵌封，保持中性頻率。」

但在這些技術術語下方，他仍聽見了另一種節奏——不是語言，而是一種更深層的「聲波構造」，如同聲帶經過特訓後產出的低頻指令，用以傳遞「不可明說」的通訊內容。

這是一種特殊的「編頻話術」，是紅環內部某些研究單位慣用的加密通訊法——非文字、非音節，只是聲波模組的編碼組合。

若非艾澤的族群特質，根本無法辨識。

他微調內在感知頻段，試圖重建底層聲紋的意思：

「第二艦芯已完成偽裝，預定依地脈段次轉出。」

「輸出模擬已超閾，目標段確定，交由殖序封控處理。」

不是戰備命令，也不是實驗階段數據——而是某種極需保密的「實物部署」進度。且其中關鍵詞「偽裝」「封控」「閾值」連結在一起，代表這不是例行升艦，而是另一層級的行動。

與艦場氣氛不符。

艾澤眉頭皺起。

這些人顯然知道自己在執行的任務不該被外洩，卻依然選擇在這種場地完成交接。為什麼？是仗著沒人能懂他們在說什麼？還是──根本不在意被人看到？

他正打算再捕捉更多內容時，梅蒂絲忽然轉身。

她的動作極其自然，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精確。那雙冰冷銳利的眼瞳，宛如精密掃描器般筆直劃過場域，最終——

落在他所在的位置。

他僵住了，手肘緊貼地面，連呼吸都不敢過深。背脊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寒流鎖住，那目光彷彿能刺穿遮蔽物，準確對準他的脈搏與心跳。

而她，只是靜靜看著他。沒有表情，沒有驚訝，沒有喊人，也沒有示警。

只是那樣，冷冷地，將視線釘在他身上，像是在衡量他是否值得處理，又或者——早就在預期之中。

幾秒後，她轉身離去。

動作平靜、緩慢，連一絲遲疑都沒有。就像剛剛那場對視，根本只是擦身的幻象。

艦場的空氣隨之重新恢復平靜。

他們走得不快，像是故意要讓那些離場的身影徹底遠去。

直到確定梅蒂絲那一行人已搭乘內部輸送車離場，艦場終於回復原先的節奏與喧囂。

凡蕾第一個出聲，她眉頭緊鎖，語氣裡帶著難掩的懸心：「她看過來了吧？你剛剛……差點就被她當場抓走了。」

她走近艾澤，微彎身查看他狀態，眼神帶著少見的焦急。

艾澤站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語氣雖低沉，但眼神仍定定望向梅蒂絲消失的方向：「我不確定她看到了我，」他聲音略有些乾澀，「但她的反應……不像只是偶然。」

薩格提亞一臉錯愕，嘴巴微張，眉頭誇張地皺成一團：「她知道你在聽？拜託……你們希塔孚的耳朵是蝙蝠級別的嗎？」

說著，他還假裝捂住自己的耳朵，像是怕艾澤也聽見他在心裡想什麼。

「不是耳朵。」艾澤搖頭，語氣恢復了幾分鎮定，「是共振感知。我們族群對聲波構造非常敏感……剛剛她的話語中有重疊層頻，那是……訓練過的對話遮罩。」

他說得平靜，但語尾仍藏著一絲警惕。

「我只知道她的表情太平了，」凡蕾皺著眉，雙手抱胸，顯得仍不放心，「像在處理某種預定好的流程，完全不像即興應對。而且整場只見殖資序和研鋒序的人。戰律序呢？」

她轉頭望向他，眼神認真，「沒有戰律序在場的調動，通常都不單純。」

艾澤短暫思索，語氣低沉：「也許本來就不該有戰律序。那不是給正規部隊準備的東西。」

薩格提亞眼神一跳，轉而搔了搔後腦勺，嘴角仍勉強掛著笑：「哎哎哎，放假還在破案。你是不是……其實是觀核序的內線啊？」

他戲謔地用肘輕推艾澤，想緩解剛才的詭異氣氛，但手還沒收回來，就被艾澤一記眼神瞪了回來。

「我還沒瘋。」艾澤苦笑，語氣終於帶上一點疲憊。

薩格提亞鬆了口氣，大大伸懶腰：「那就好。我可不想跟觀核序的人做朋友……壓力太大。」

凡蕾低頭滑開個人終端，忽然抬頭說：「剛剛收到通訊，有幾個人中午就要搭船回母星了，我們要不要去送一下？」

「退訓名單那麼快出來了？」薩格提亞一臉不信，雙手一攤，「我還以為會撐到假期結束耶。」

「有些人是自己提早退訓的，還沒處分，只是提前放人走，」凡蕾語氣平靜，臉上卻閃過一絲說不清的情緒，「我也沒細問……就覺得，該去一下。」

艾澤點了點頭，雖沒說話，但神情仍未完全放鬆。

三人沒再多話，沿著機庫區的防震走道轉向右側。通道邊緣鋪著輕型浮板，懸浮通道蜿蜒通往轉運區，像是懸在炙熱空氣中的細練。艦場的日照從高處灑下，混合引擎餘熱，將金屬步道烘得一片燙金，投下斷續閃爍的光影。

遠方，一艘艦艇正緩緩升起，拖著淺金色的尾光，穿過艦頂邊界，像是某種潔淨的羽毛被風送走——那是通往母星的航路，也是暫別軍旅的出口。

三人順著光線行走，一邊沉默地咀嚼著剛才的不安，一邊走向另一場——更個人、更柔靜的離別。

轉運區早已聚起人群，幾名學員正蹲在平台邊緣，整理著行李與艦務交接物資。高處的顯示轉盤上，航班資訊持續閃爍更新，一架編號 S-913 的回返艦艇正沿泊軌緩緩進入停靠線，軌道震動在腳底細微傳來。

「那不是班羅斯嗎？」凡蕾率先舉起手臂，用力揮了幾下。

遠方的藍皮膚學員回過頭來，先是一愣，接著嘴角彎起一抹略帶歉意的笑，提著半滿行李箱快步迎上來。

「你們怎麼來了？」

「來送你啊，」薩格提亞挑了挑眉毛，手一插腰，笑得像是開玩笑又像真心，「雖然紅環應該不流行送行這套啦。」

「去你的。」班羅斯笑罵一聲，將行李往腳邊一擱，伸手輕拍了拍他的肩。

隨著他們的到來，原本零散的人群也隨興圍攏起來。有人乾脆坐在裝備箱上晃腳，有人蹲在艦腳投影燈邊緣剝開零食包。還有一個高大的學員掏出一罐未開封的泡劑，高舉晃了晃，引來一陣起哄。

話題全是些無傷大雅的瑣事：誰第一個被刷下、誰到現在還不會用訓練服的冷卻片、哪顆母星現在進入季風期了——笑聲隨氣流飄散，掩蓋了一切沉重與不安。

但他們心裡都清楚，這些笑語只是對無言離別的一種防衛。

忽然，凡蕾輕輕拉了下艾澤的袖口，側著頭壓低聲音：「欸你看那邊——是莉文吧？」

艾澤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

艦艙陰影處，一名藍皮膚少女靜靜站著，背靠光影交界處。她單手提著輕便行李，輪廓柔和而安靜，如同艦場中一段靜止不動的旋律。

「莉文？你……還在？」他忍不住出聲，語調中帶了幾分驚訝。

莉文轉過身來，嘴角淡淡一揚：「我沒走，只是轉調程序拉得有點長。現在終於能登艦了。」

「但你不是……早就申請退訓？」凡蕾問，語氣裡閃過一絲難掩的情緒。

莉文點點頭：「第五課程後我就決定了，只是最近才拿到行文。那時候我留下記憶投射片，照紅環的程序，你們應該也都……」

「啊不，我還記得妳。」艾澤說，目光帶著真誠。

凡蕾輕笑，語氣也柔了下來：「我也記得妳，至少比某個硬湊進來的傢伙順眼多了。」說著，她用拇指往薩格提亞一指。

「喂，」薩格提亞大喊，雙手攤開作無辜狀，「你們三個都留了，我那組全退光了欸，是你們隊開缺我才被調進來的好嗎？」

他湊近艾澤，壓低聲音像是偷偷抱怨：「而且你們這組分數一直飄在及格線上，多一個人根本是保險欸。」

莉文望著他，語氣柔和卻不失記憶力的犀利：「你原本是C組的吧？」

薩格提亞一愣：「妳還記得？」

「因為C組的第三號學員，在模擬中是第一個『連線中斷』的人。」

氣氛短暫沉靜，彷彿風也停頓了一拍。

薩格提亞嘴角抽動：「……哇，被記這種方式有點難堪欸。」

但莉文只是輕輕笑了，聲音像雨後的微光：「不過還好你換組了，也算撿回一條命吧。」

艾澤忍不住笑了一聲，擺擺頭：「那妳接下來呢？」

「暫時回母星，會先進底層單位，做資料重組的實習任務。他們說亞脈莉族群在語義修補上比較穩定……」她說著，語氣裡閃過一絲無奈。

「聽起來像是很孤單的工作欸。」凡蕾說，輕輕撥了下她自己額前的碎髮。

「不會啦，我們本來就習慣靜靜地做事。」莉文看著他們，眼神比以往更柔和，「不過……這段時間跟你們同組，我其實挺開心的。」

「我們也是。」艾澤誠摯地回應。

艦場擴音系統響起登艦提示，提示聲在空氣中震盪，像是一種無聲的分界線。

莉文提起行李，向他們微微點頭：「那，我就先走了。你們也加油——紅環不是那麼容易過關的地方。」

「加油。」三人幾乎異口同聲。

她轉過身，步伐輕盈卻堅定，踏上登艦平台。身影在移動光源的交錯中逐漸融入艙口藍光，像是一段被珍藏起來的旋律，就此離場。

而他們三人，仍佇立原地。

望著那片光，誰也沒說話。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B3zwxNf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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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靜焰將熄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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