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七的尸体被白布覆盖,独眼圆睁,凝固着未尽的话语和深沉的秘密。帅帐内弥漫着血腥与药味的混合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周晓阳站在榻前,指尖冰凉。黑风坳地下有粮?庞煜已至潼阳关?韩七拼死带回的消息,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
“将军……”赵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韩七他……”
“厚葬。”周晓阳的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按阵亡校尉之礼。葬在……李敢旁边。”他终究无法将韩七视为纯粹的叛徒。这个人身上有太多的谜团,他的死,更像一种殉道。
“末将明白!”赵锐领命,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白布下的轮廓,转身去安排。
周晓阳走到案前,手指重重按在粗糙的地图上黑风坳的位置。地下!韩七临死前反复强调的字眼!鹰嘴崖的粮仓虽近在咫尺,却如悬崖上的仙果,可望而不可及。黑风坳……那个布满陷阱的地方,地下真的藏着生机?
“来人!”周晓阳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传令斥候营!挑选二十名最精干、最熟悉黑风坳地形的夜不收!带足掘土工具和火油!今夜子时,随本将出城!”
“将军!不可!”赵锐刚安排完韩七后事,闻言大惊,“黑风坳是龙潭虎穴!韩七刚在那里折了!您亲自去太危险了!”
“正因为是龙潭虎穴,我才必须去!”周晓阳目光如炬,“韩七用命换来的消息,不能白费!鹰嘴崖的粮仓是明饵,黑风坳的地下粮仓才是暗棋!庞敬和陈嵩,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粮草是命脉,我必须亲眼确认!”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况且……庞煜来了。他来潼阳关,绝不只是督战那么简单。我必须在他发难之前,拿到粮食!有了粮,军心才能稳,才有底气应对任何变故!”
赵锐看着将军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知道劝不动,只能咬牙:“末将随您同去!”
“不!”周晓阳断然拒绝,“你留下!潼阳关不能乱!王公公那条毒蛇还在,军中内应未除,庞煜又至……你必须替我稳住局面!尤其看好那个马三彪!有任何异动,先斩后奏!”
夜色如墨,寒风刺骨。潼阳关北门悄然开启一道缝隙,二十余条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滑出城门,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周晓阳亲自带队,身着黑色夜行衣,霜明剑紧贴背脊,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着极致的清醒。
黑风坳,形如其名,两侧高耸的山崖在夜色中如同巨兽的獠牙,坳口狭窄,风声呜咽,如同鬼哭。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和焦糊气,那是白日里斥候们用生命留下的痕迹。
“散开!按计划行事!”周晓阳压低声音下令。二十名夜不收如同水滴渗入沙地,迅速散入坳口两侧的乱石和枯草丛中,警戒四周。周晓阳则带着两名最擅长堪舆的老兵,根据韩七临死前所指的大致方位——“洞西三里”,在坳内仔细搜寻。
地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和枯枝败叶。他们用特制的短柄鹤嘴锄和铁钎,小心翼翼地探查着地面。时间一点点流逝,寒风冻得人手脚麻木,但每个人都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将军!这里!”一名老兵突然低呼,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他蹲在一处看似寻常的洼地边缘,用铁钎拨开积雪和浮土,露出下面一块微微凸起的、边缘异常规整的青石板!
周晓阳立刻上前,手指拂过石板边缘的缝隙。冰冷,坚硬。他示意众人警戒,自己则和两名老兵合力,用铁钎插入缝隙,缓缓撬动。
“嘎吱……”一声沉闷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石板被撬开一角,一股浓烈的、带着陈腐气息的谷物味道扑面而来!
周晓阳的心猛地一跳!他凑近缝隙,借着火折子的微光向下看去——下方是一个巨大的、人工开凿的地窖!里面整整齐齐地堆满了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上,清晰地印着大周军器监的“粮”字火印!
是真的!韩七没有骗他!黑风坳地下,真的藏着一个巨大的粮仓!看这规模,比鹰嘴崖那个只多不少!
“快!封好石板!恢复原状!撤!”周晓阳强压下心中的狂喜,立刻下令。此地不宜久留!狄兵随时可能巡逻至此!
众人迅速将石板复位,仔细掩盖好痕迹,如同鬼魅般撤离了黑风坳。直到远离坳口数里,确认安全后,周晓阳才停下脚步,看着身后二十张同样激动难抑的脸。
“兄弟们!”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我们有粮了!潼阳关有救了!”
“将军万岁!”夜不收们压抑着声音低吼,眼中闪烁着绝处逢生的光芒。
带着发现地下粮仓的狂喜和韩七死讯的沉重,周晓阳秘密返回潼阳关。他立刻召集赵锐和几名绝对心腹,将黑风坳的发现告知。
“天佑潼阳!”赵锐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将军!我们立刻派人去运粮!”
“不!”周晓阳再次否决,眼神锐利,“现在还不是时候!黑风坳目标太大,狄兵虽暂时被鹰嘴崖吸引,但难保没有暗哨。大规模运粮,必然暴露!况且……”他眼中寒光一闪,“庞煜来了!这粮仓,现在是我们最大的底牌,也是最大的诱饵!必须用在刀刃上!”
他看向赵锐:“你立刻秘密安排一支百人队,分批化装成猎户或流民,携带少量工具,在黑风坳外围隐蔽处待命。同时,在关内秘密准备运粮的车辆和民夫,但绝不能声张!时机未到,一粒米也不能动!”
“末将明白!”赵锐重重点头。
“至于粮票……”周晓阳沉吟片刻,“加大发放力度!告诉兄弟们,援军和粮草已至河间府,不日即到!粮票,就是他们应得的份额!让他们再坚持几天!守城有功者,粮票加倍!”
“是!”心腹们领命而去。
粮票制度在饥饿的军营中继续推行。虽然依旧无法填饱肚子,但“援军粮草已至河间府”的消息,如同强心针般注入守军心中。士兵们摩挲着那张轻飘飘的纸片,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守城的意志,在饥饿的煎熬下,竟奇迹般地再次凝聚起来。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王公公对粮票的推行嗤之以鼻,但他敏锐地察觉到军营气氛的变化。这种变化让他不安。他加紧了“调查”的步伐,试图找出萧凛“蛊惑军心”的证据,同时,他派往那条虚假古商道的禁军也“恰好”遭遇了“流寇伏击”,损失惨重。王公公借题发挥,在帅帐内大发雷霆,指责萧凛情报有误,意图陷害钦差。
周晓阳冷眼旁观,任由他表演。他在等,等那条真正的大鱼。
第三天清晨,鱼,终于来了。
潼阳关南门大开,旌旗招展。一队盔甲鲜明、气势煊赫的仪仗缓缓入城。队伍中央,是一辆由四匹纯白骏马拉着的、装饰着金蟾纹饰的华丽马车。车帘掀开,一个身着紫金蟒袍、面容俊朗却带着几分阴柔之气的年轻公子,在侍卫的搀扶下,优雅地走下马车。正是当朝宰相庞敬的嫡长子——庞煜!
“庞公子驾临潼阳关,慰劳三军!萧将军何在?”随行的宦官尖声高唱,声音传遍城楼。
周晓阳率众将迎上前,目光平静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庞煜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皮肤白皙,眉眼间与庞敬有七分相似,只是少了几分老辣,多了几分世家子弟的矜贵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
“末将萧凛,恭迎庞公子。”周晓阳抱拳行礼,不卑不亢。
庞煜微微一笑,笑容温和,眼神却像冰冷的蛇信扫过周晓阳的脸庞:“萧将军辛苦了。家父在京中日夜忧心潼阳关战事,特命本公子前来,代天子慰劳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他声音清朗,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感。
他挥了挥手,身后侍卫抬上十几口沉重的箱子。“些许薄礼,犒赏三军。另外……”他目光转向周晓阳,笑意更深,“听闻军中粮草不济,本公子特从河间府筹措了一批军粮,随后便到。将军可宽心了。”
河间府!粮草!周晓阳心中冷笑。庞煜带来的粮草?恐怕是裹着蜜糖的砒霜!他面上却露出“感激”之色:“庞公子雪中送炭,末将代全军将士,谢过公子,谢过庞相!”
庞煜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扫过城墙上那些虽然疲惫却眼神坚定的守军,尤其在看到士兵们小心翼翼收起的“粮票”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萧将军治军有方,军心可用啊。”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本公子一路行来,听闻军中有些……流言蜚语?关于粮草,关于军师谢明远之死?王公公奉旨查办,似乎进展不大?”
王公公立刻凑上前,谄媚道:“回公子,奴才正在详查,只是……”
“只是什么?”庞煜笑容不变,眼神却冷了下来,“陛下忧心边事,朝廷上下翘首以盼捷报。些许宵小流言,岂能动摇军心?萧将军,你说呢?”
“公子所言极是。”周晓阳平静道,“流言止于智者。末将已命人严查散布谣言者,定不轻饶。”
“好!”庞煜抚掌,“有将军这句话,本公子就放心了。不过……”他踱步上前,靠近周晓阳,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冰冷的亲昵,“谢军师乃国之栋梁,他的死,家父痛心疾首。将军身为统帅,责任重大啊。王公公,”他转向王瑾,“陛下赐你的尚方宝剑,该用的时候,就要用!务必查个水落石出,给朝廷,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奴才遵命!”王公公腰弯得更低了,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和狠厉。
庞煜的到来,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池塘。他带来的“犒赏”和“粮草”承诺,暂时迷惑了一部分人,但他对谢明远之死的“关切”和对王公公的撑腰,却像一把悬在周晓阳头顶的利剑。
当夜,庞煜下榻于被禁军严密把守的驿馆。周晓阳的帅帐内,灯火通明。
“将军,庞煜此来,分明是来者不善!”赵锐忧心忡忡,“他带来的粮草,恐怕……”
“我知道。”周晓阳打断他,手指敲击着案几,“他的粮,一粒也不能要!告诉兄弟们,援军粮草已在路上,庞公子带来的,是额外的犒赏!务必稳住军心!”
“那谢明远的事……”
“王公公想查,就让他查!”周晓阳眼中寒光一闪,“他不是要证据吗?给他证据!但不是现在!”
他铺开一张纸,迅速写下几行字,封入密函:“赵锐,你立刻派最可靠的人,快马加鞭,将此信秘密送往京城,面呈御史中丞张大人!记住,不惜一切代价,必须送到!”
“末将明白!”赵锐接过密函,贴身藏好。
“还有,”周晓阳看向地图上黑风坳的位置,“告诉外面待命的兄弟,做好准备。三天!最多三天!我们必须动那批粮了!”
时间,成了最奢侈的东西。庞煜的驾临,如同吹响了总攻的号角。周晓阳知道,最后的摊牌,即将到来。他必须在这三天内,找到那个跛子马三彪,拿到通敌铁证,并安全运回黑风坳的粮食!否则,潼阳关,将万劫不复!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6UPFkeyk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