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阳关的黎明,是在地薯藤苦涩的香气中到来的。王贵带人连夜从黑风坳深处挖回的地薯根块,虽然表皮粗糙、味道发涩,但蒸熟捣烂后混着野菜熬成的糊糊,终究是填饱了士兵们空瘪的肠胃。鹰嘴崖采回的止血草被巫医捣碎敷在伤兵溃烂的创口上,清凉的药力暂时压住了化脓的灼痛。巫族勇士在山林边缘布设的陷阱,也陆续带回些野兔、山鸡,虽杯水车薪,却像甘霖般滋润着绝望的心田。
希望,如同初春的嫩芽,在冰冷的废墟上艰难地探出头。
帅帐内,气氛却远不如外面那般轻松。周晓阳端着一碗地薯糊糊,食不知味。肋下的内伤在巫医的草药和赤鸢留下的金疮药共同作用下,疼痛稍缓,但每一次呼吸依旧牵扯着隐痛。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龙骨钥匙昨夜传来的微弱悸动——那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恶意的波动,源头直指东南方!河间府!
“将军!”王贵掀帘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喜色,“兄弟们吃了东西,精神好多了!巫族长老带着人又进山了,说是发现了片‘铁线蕨’的林子,那东西晒干了能当干粮!”
“好。”周晓阳放下碗,目光落在王贵身上,“王贵,河间府方向……可有消息?”
王贵脸色一黯:“赫连首领的‘影鸦’还没传回消息。不过……派去河间府方向的斥候回来了两个,说……说河间府戒严了!城防加了双岗,盘查极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庞敬那老贼……怕是知道潼阳关的事了!”
周晓阳眼神一冷。戒严?庞敬这是做贼心虚!他越是这样,越说明河间府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月神之泪……庞煜……还有那神秘的波动……
“将军!”一个亲兵慌慌张张冲进来,“不好了!伤兵营……出事了!”
周晓阳心头一紧,立刻起身:“带路!”
伤兵营内,一片混乱。十几个原本伤势已趋稳定的重伤员,此刻面色青紫,口吐白沫,浑身剧烈抽搐!军医和巫医手忙脚乱地施救,却收效甚微!
“怎么回事?!”周晓阳厉声喝问。
“将军!”一个巫医长老脸色铁青地走过来,手里捏着一小撮刚熬好的药渣,“是……是毒!有人在药里下了毒!”
“什么?!”周晓阳和王贵同时变色!
“是‘断肠草’的粉末!”巫医长老声音带着愤怒,“混在止血草里!若非我族对毒物敏感,及时发现药味有异,恐怕……”他指着地上抽搐的士兵,眼中满是痛惜。
“查!”周晓阳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所有经手药材的人!所有靠近药锅的人!一个不漏!给我揪出来!”
军营瞬间戒严!气氛再次紧张到极点!刚刚燃起的希望被蒙上了一层死亡的阴影!士兵们眼中重新燃起怒火,这一次,是对内奸的刻骨仇恨!
很快,线索指向了火头军。负责熬药的小学徒“石头”被带到了帅帐。他不过十四五岁,吓得浑身筛糠,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将军……小的……小的冤枉啊……小的熬药时……就……就离开了一小会儿……去……去解手……”石头哭得撕心裂肺。
“谁可以作证?”王贵厉声问。
“没……没人……当时……当时就小的一个人……”石头绝望地摇头。
“将军!”负责看守药库的老兵突然想起什么,“小的……小的好像看到……粮官马三彪……昨天傍晚……在药库附近转悠过……鬼鬼祟祟的……”
马三彪?!那个河间府押粮营的跛子校尉?!谢明远遗书和庞煜供词里提到的关键内应!他不是被严密监视着吗?!
“马三彪人呢?!”周晓阳猛地站起!
“报——!”一个负责监视马三彪的士兵连滚带爬冲进来,面无人色,“将军!马三彪……马三彪死了!在……在他营帐里!上吊死的!”
死了?!灭口?!周晓阳眼中寒光爆射!
“带我去!”
马三彪的营帐内,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血腥味弥漫开来。马三彪的尸体悬挂在梁上,舌头伸得老长,脚下倒着一个空酒坛。表面看,是畏罪自尽。
周晓阳蹲下身,仔细检查尸体。脖颈上的勒痕很深,呈紫黑色,确实是缢死的特征。但他目光锐利如鹰,很快发现了异常——马三彪的右手紧握成拳,指缝里似乎夹着什么东西!他用力掰开僵硬的手指,一小片被攥得变形的、染血的布片掉了出来!
布片是上好的苏锦,边缘有金线刺绣的痕迹——与当初在谢明远尸体上发现的那片布料一模一样!庞府死士的标记!
“不是自尽!”周晓阳声音冰冷,“是灭口!有人先杀了他,再伪装成上吊!这布片……是凶手留下的!”
“庞敬的狗!”王贵咬牙切齿,“将军!营里还有庞贼的走狗!”
周晓阳站起身,目光扫过帐内众人惊疑不定的脸。内奸不止一个!而且就在他们眼皮底下!下毒、灭口,手段狠辣,目标明确——就是要彻底瓦解潼阳关的抵抗意志!
“封锁消息!”周晓阳沉声道,“马三彪‘畏罪自尽’的消息,仅限于此帐中人知晓!对外就说……他偷粮被军法处置了!”
“是!”众人领命。
“王贵!”周晓阳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把马三彪的尸体……挂到粮仓门口!示众三日!告诉所有人,这就是通敌叛国的下场!”
“将军……这……”王贵有些犹豫。
“照做!”周晓阳斩钉截铁,“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我要让暗处的老鼠看看,敢伸爪子,是什么下场!”
马三彪的尸体被高高挂起在粮仓门口,在寒风中晃荡。那张因窒息而扭曲变形的脸,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士兵们围在周围,沉默地看着,眼中没有怜悯,只有愤怒和一丝快意。通敌叛国者,死有余辜!将军的雷霆手段,让惶惶的人心重新凝聚起一股肃杀之气。
暗流并未平息。周晓阳知道,这只是揪出了一条小鱼。真正的毒蛇,还藏在暗处。他回到帅帐,摊开地图,手指重重按在河间府的位置。龙骨钥匙在怀中微微发烫,昨夜那冰冷的波动再次传来,比之前更清晰、更……邪恶!
“赫连首领!”周晓阳看向匆匆赶来的赫连勃勃,“龙骨钥匙……昨夜有异动!指向河间府!那种波动……冰冷、邪恶,带着……某种吞噬生机的力量!你可知道是什么?”
赫连勃勃脸色骤变,眼中闪过一丝骇然:“冰冷邪恶……吞噬生机……难道是……‘噬魂蛊’?!”
“噬魂蛊?”
“一种极其阴毒的巫术!”赫连勃勃声音发颤,“需以活人精血为引,以‘月神之泪’的邪力催动!中蛊者,魂魄被蚕食,沦为施术者的傀儡!更可怕的是……此蛊可借圣物之力,隔空传递!若庞敬在河间府以圣物为阵眼,布下‘噬魂大阵’……潼阳关内所有与圣物有过感应之人……包括将军你!都可能被种下蛊种!成为他的傀儡!”
周晓阳倒吸一口冷气!隔空种蛊?!庞敬竟有如此歹毒的手段!难怪龙骨钥匙会有感应!那是噬魂蛊在试图侵蚀他的意志!
“如何破解?!”周晓阳急问。
“必须毁掉阵眼!夺回圣物!”赫连勃勃斩钉截铁,“否则……蛊种一旦生根发芽,神仙难救!”
周晓阳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河间府!必须去河间府!不能再等了!潼阳关的粮草危机和内奸隐患,只是疥癣之疾!噬魂蛊和月神之泪,才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赫连首领!”周晓阳眼中燃起决绝的火焰,“潼阳关,交给你和王贵!给我守住!本将……要亲赴河间府!”
“将军!不可!”王贵大惊失色,“河间府是龙潭虎穴!庞敬那老贼……”
“正因为是龙潭虎穴,才必须我去!”周晓阳打断他,“噬魂蛊针对的是我!月神之泪的感应也在呼唤我!只有我,才能找到阵眼,夺回圣物!否则,潼阳关守得再久,也是死路一条!”
他看向赫连勃勃:“赫连首领,巫族可有办法,助我潜入河间府?”
赫连勃勃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有!我族‘影鸦’可引路!另有‘易容蛊’,可短暂改变形貌气息!但……最多维持三日!且需承受蛊虫噬体之痛!”
“三日……够了!”周晓阳毫不犹豫,“准备吧!今夜出发!”
“将军!”王贵还想再劝。
“王贵!”周晓阳按住他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有力,“潼阳关,交给你了!守好它!等我回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外那片在寒风中摇曳的、新发的铁线蕨嫩芽:“告诉兄弟们,地薯藤也好,铁线蕨也罢,都是活命的根!根在,希望就在!潼阳关……不会亡!”
夜幕降临。潼阳关的灯火在寒风中摇曳。周晓阳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粗布短褐。赫连勃勃取出一只通体漆黑、形如甲虫的蛊虫,口中念念有词,将其放在周晓阳掌心。蛊虫瞬间钻入皮肤,一阵剧烈的刺痛传遍全身!周晓阳闷哼一声,强忍剧痛。片刻之后,他的面容开始扭曲变化,皮肤变得粗糙黝黑,眼角下垂,颧骨凸起,连身形都似乎佝偻了几分,活脱脱一个饱经风霜的樵夫。
“将军保重!”赫连勃勃递上一只小巧的骨哨,“此哨可引‘影鸦’。河间府内,自有我族暗线接应。”
周晓阳接过骨哨,贴身藏好。他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潼阳关,看了一眼城楼上王贵那担忧而坚毅的身影,看了一眼粮仓门口那具在风中晃荡的尸体,最后,目光落在怀中那微微发烫的龙骨钥匙上。
河间府。庞敬。月神之泪。噬魂蛊。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没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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