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週六,我夜裡不得安寧,因為她才剛把頭撞得滿額鮮血,醫師說有輕微腦震盪,不過撞擊當下不只這麼輕微。更糟的是,她在院內抓狂了,被兩名醫護人員壓制。有人問我她是否接受過精神科治療,我的回答是:「有。巫術治療。」那位院內人士瞠目結舌地看著我,彷彿我是她的瘋子夥伴。
我暗自這麼想,笑了出來。
我們隔日清晨回到家,她頭上多了一圈繃帶。
我好久都聯絡不上玄瀞了,我找過各種社群帳號,但她都毫無蹤影。當我去打聽,得到的答案都是完全不認識,我甚至在詢問過程中懷疑她是否真的存在過。
我和子妍又回到了這座公園。
灰暗的天色,飄著細雨,景色蒼涼過頭了。
「我真的不行了。」
夕陽照射在她粉潤的雙頰上,那醉醺醺的儀態不幸地非常適合現在的她。
「妳明明滴酒不沾的。」
「遲早會公諸於世的。遲早會。」
她憂心的神色像鋒利刀刃架往喉上那般駭人。
我知道她在擔心什麼,但她的焦點一向不在此。
又來了。
「啊…」
她抵住了下面,淚水奪眶而出:
「不要!不要!」
我的麻木就像一棵死樹,我的樹蔭在靜待她的死亡。
有時候,我真的會害怕我自己。
或許子妍才是正常人,而我才是那失心瘋的空殼。
我的靈魂在這段時日剝蝕殆盡,萬一我失去了愛,我學不會愛,那要怎麼辦?我的目標離我好遠好遠,她的凋零卻離我好近,我可以清晰聽見她無盡的嘆息,簡直是掛在耳邊的喪鐘。我彷彿在枉費人生,去拯救一位自己自不量力以為可以拯救的人。
她朝我看來,咬牙流淚,那對眼神似乎在極力告訴我:「我還有救嗎?我該坦言嗎?誰會相信?誰又會取笑?誰又可能原諒?你還愛我嗎?你真的愛我嗎?告訴我,你真的愛我嗎?」
從頭到尾,都是我的一言堂。她被強姦的痛苦,被自我欺騙的痛苦,後悔報復的痛苦,殺人的痛苦,訴求原諒的痛苦,深知終會揭發的痛苦,早已斷開了因果,全數如絞肉般囤積在一起,互相交雜,成為了她現在的心臟。
她用純潔的內在一再造化我的心靈,卻同時將惡魔的渣滓一併嚥下,她的健康與完美是昔時的曇花一現,現在,瘋狂是她唯一的行為準則。我再也見不到她拉琴彈琴的模樣,她依舊甜美,外貌一如往故,但內在卻被蹂躪成了不知什麼樣子。
我受夠了回憶,即便一再證明我們確實相愛,如今都成了片面的說詞,更是深深的諷刺,這是我的一言堂,我知道她被強行進入了,但她從來沒有完全證實它,就算她的行為隱晦暗示到近乎明顯的程度,有時候她甚至還會否認,質疑我的關切,大吼著沒有,長嘯著胡亂的字詞,簡單地搖首就期待著我的釋懷,期待著我故作無知的樣貌。她會變得極度敏感又歇斯底里,嚴重時甚至引發癲癇。
她是真的瘋子,她徹頭徹尾地瘋了,很難想像有誰願意忍受一個自相矛盾的女人在你面前怒號甚至施暴。精神成了碎片灑落所經的記憶,為回顧過去傷疤的自我鋪上了一條碎玻璃之路。這種人每分每秒都在經歷腦海的空襲,她的精神疾病已經超越了科學理解範圍,超越了我們自以為了解的憂鬱以及躁鬱,或許就連精神病院都不願意收留她半天。
但是,她就是我的愛人。
自責贖罪也好,慈悲救贖也好,這不單單是什麼道德義務。只要我還愛著她,她就必有重拾自我的那一天。至少我是這麼嚮往著。這場試煉似乎越來越使我軟弱無能。
時至今日,我還是不敢回想那場幻境,當然也說不出口,我還是說不出那場夢,那場記憶猶新的夢。但我根本不必說出來。
夜色快降臨了,遠處響起了電車駛過鐵軌的聲音,我在夢裡也聽過,特別大聲,害人雞皮疙瘩,因為就近在咫尺,電車從鐵軌那一頭奔來,再從另一頭離去,並且帶走了她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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