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青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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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yde?」向杜輕輕喊了一下,她看男人站在那幅畫前面看了好久,表情還有了明顯的變化。
「啊啊,沒事沒事,我就是發了一下呆。這幅畫對您很重要嗎?」
「啊,算是很重要吧,這幅畫是我一個朋友託付給我的,她讓我好好保管,我也將它視作寶物來珍藏。這幅畫畫得不錯吧?聽說他是個溫柔的孩子。」向杜露出一種柔軟的笑,彷彿沈浸在回憶裡,深深緬懷著過去,也許那個朋友和那個孩子都已經不在了。
「畫得很好,是個很有天賦的孩子,這畫裡的母親看起來也很慈祥,您的朋友肯定是個很溫柔的人。」渡燕由衷的表達敬意。
「可能吧,但她已經不在了。」說話的人抿了下嘴唇,聲音中帶著惋惜。
「人雖離去,但畫永不滅,所有的回憶和真情都會被保存下來,這就是創作的意義。」
對面的人,盯著他看了許久,突然笑了,是那種豁然的笑,她走了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睛在發亮,「你說的沒錯,我也是這麼想的,這就是一名藝術家真正的價值。我很欣賞你,孩子。」向杜咧著嘴角,她一向這麼大剌剌的,在不說話時散發一種藝術氣息,但在交談時,又這麼充滿魅力,奇妙的女人。
沒辦法,誰讓學藝術的人,都擁有一種不為人知的神秘氣質,所謂物以類聚。
渡燕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他說不上這是什麼感受,一種被他人認同的感受,很特別,但卻很好。
其實女人又何嘗不是這樣,那種相互理解的感受,縱使在這兩個剛認識的人之間,也顯得分外親近,畢竟這世界上與自己想法理念不謀而合的人,已經不多了。
「別說這些了,來看看我的小寶貝們。」向杜開始一項一項的展示起自己的工具和作品,很多東西是渡燕不曾看過的,這裡面甚至有某些大師生前留下來的畫具,或許這些是被拍賣下的。
然而渡燕的目光除了停留在那些工具和畫布畫架,更多的是在環視這個房間。他覺得這個畫室異常的清幽,待在這裡,內心彷彿就平靜了下來。
他看著身後的石膏像,看著一旁的酒瓶,看著畫架上那幅未完成的作品,一隻青鳥輕巧的停在細枝上,青鳥的眼純粹清澈,一點白珠畫龍點睛,只差雙翼還待展開。
眼珠子轉動,卻沒發現對方一直絮絮叨叨的話何時停了下來,他覺得有點抱歉。
「我一個人介紹挺沒意思的,不妨你自己隨意逛逛?」女人看得出對方無心聽自己解說,但也不在意,畢竟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有的是好奇心。
「抱歉,我就是忍不住想到處看看…」
「那你餓了嗎?我去準備點吃的,你自己慢慢看。」向杜對著渡燕微微一笑,然後轉身走了出去。房間留下他一個人。
青鳥,幸福的代稱。
渡燕側頭看了眼擱在旁邊的調色盤,突然拿起架在上面的畫筆,在畫布上面添了幾朵花,幾朵黃花。然後才回過神,發現這是向杜的畫,擅自更改對方的作品有多麼不道德,他不是不知道,可是畫已經畫了,也不能怎麼辦。
他突然很想把畫藏起來,正當他手忙腳亂的時候,有人走了進來。
渡燕嚇得肩膀都抖了一下,一轉頭就想解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擅自改了您的畫…」說話的人不知道怎麼解釋,越說越心虛。
進門的人還端著餐盤,聽到這話挑了挑眉,「你說什麼?你…唉…你是怎麼回事?」深鎖的眉頭驗證了女人的不悅,看對方還要開口,她直接打斷了。「你畫得是很好看,但和我原先要表達的意境不太一樣…我有點困擾。」
渡燕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當時就是覺得,覺得上面少了什麼,忍不住就加了點東西,只是一個反射動作,多麼自然。
「你也別想什麼補償我,我畫不出一樣的東西了,這和別的畫家不同,我每次畫的東西都是獨一無二,自己都畫不出第二次,這幅畫就由你完成吧。」向杜略微自嘲的說著,她知道自己太奇怪了,這種靠感覺創作的藝術家,還是挺稀奇的。
對方聽了很是詫異,愣了好幾秒,還是不可置信的樣子。「交給我?那我完成後還要還給您嗎?」
「當然要啊,這不是廢話嗎,這可是我的畫,本來就快完成了,只是委託你幫我畫完而已,反正它現在也不是我原本想要的樣子了。我看你實力也不錯,這對你沒什麼難度吧?」說話的人一副裡所當然的口氣,但也沒那麼不悅了。
「嗯…好吧,我還是覺得很過意不去,但我會盡力的。」看來是釋懷了一些。
「好了,過來吧,讓我們填飽一下肚子,然後聊聊。」一股香氣縈繞在十五坪的畫室裡,弄得人胃口打開。
渡燕撕了塊法國麵包,又切了塊乳酪,他喜歡這兩種東西放在一起的味道,好的讓他心滿意足。接著又配上一口濃湯,簡直美味的忍不住喟嘆。
這是很標準的歐式餐點,在這鄉村中,顯得很格格不入,而這棟房子的內裝又相當都市,男人有點疑惑自己到底在哪裡?他往窗戶的方向望過去,但被百葉窗給遮住了。
看出對方臉上的不安,向杜大概也猜出幾分,「這裡算是郊區吧,離你倒地的地方有些距離,我把你帶下山後,便開車回到了這兒。但你不用擔心,我會想辦法讓你回家的。」說完,她還無害的笑了笑,彷彿在證明自己的話。
「對了,你愛吃這些東西吧,冰箱裡還有很多,不夠可以再去拿點,等一下我會帶你認識一下環境,你可以把這裡當自己家,隨意使用,不用拘束。」
「如果你想畫畫,我的畫室不介意讓你使用,只是別再亂改我的畫了。」向杜看來很在意這件事,還特地提醒了一下。
「好的。」她怎麼知道我愛吃麵包配乳酪?難道是我表現的太明顯了嗎?渡燕在心裡寫了個囧字。
「接下來,讓我們聊聊,你怎麼會昏倒在山上呢?」如果她不問,他大概都快忘了這件事。
「我…」他突然不知道該從何說起,頭隱約又開始痛了起來。「我父母車禍過世了,於是想來看看老家,但卻沒找到,之後發生了一些靈異的事,我好像被什麼追,然後好像就昏倒了。」
「聽起來真可怕,那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還好,就是頭有點痛。」說完還按了下太陽穴。
「那你看要不要在這裡休息幾天,我再送你離開這。跟我來吧,我給你介紹這間屋子。」接著兩人又聊了點關於藝術的話題,始終沒有談論什麼太深入的隱私。
向杜便帶著渡燕繞了遍屋子,這是棟三層透天房,沒什麼特別的地方,就是三樓右邊的房間大門,上面刻著一個圖案,看上去是一隻鳥。
很快的三天過去,渡燕在這段時間裡,把《青鳥》完成了,一隻美麗的鳥兒在一片黃花中,等著展翅高飛,眼神裡滿是興奮,但又帶著點掙扎。向杜看到完成品,很是滿意,便把作品好好收了起來。
他也差不多該離開了。
向杜開車將渡燕送到離這裡最近的車站,讓他搭上火車回去。臨別前,女人將一個袋子交給他,叮囑他回到家再打開來,這個袋子有點大,拿起來沉甸甸的。
「只是個小禮物,一點心意而已,收下吧。不知道你以後還會不會來這裡,如果會,記得來看我,我一個孤單人家住在這裡,很是無趣呢。我就不給你留電話了,這樣你才會多來看看我。」說話的人俏皮的眨眨眼睛,看起來一點也沒有五十歲的樣子,倒像是年輕了十幾歲,其實渡燕早就這麼覺得了。
「我還會來的,我保證。」他的腳已經踏上了月台。
「保重,加油。」女人也有點捨不得。
「我走了。」男人在車門闔上前,朝前方揮起了手臂。
他看著車窗外的風景一幕幕過去,他看著田裡那些被艷陽毒害的向日葵,枯萎的只剩下種子,那是它最後的價值。
渡燕很喜歡一種花,黃色的花。他突然很想在火車上,從車窗外,在路邊,看到它。
路上,他睡著了,他好像又做了一個夢,夢到有人跟他說話,說他真傻,說他總是錯過,說這就是命運。
然後鈴聲作響,火車進站,又回到了H市。
他像往常的任何一次,走著熟悉的路線,邁著沈重的步伐,回到了那間畫室,自己唯一的歸屬,他嘆了一口氣。
木門被推開了,迎來的又是一聲慘叫,門已經快不行了。行李被擱下了,東西放在地上時,摩擦出一點聲音,揚起一點灰塵。袋子被打開了,東西被拿出來了,是四方形的,一幅畫。
--青鳥。
上面貼著張便條紙,「值得的東西給值得的人--Ivy」。那字跡很美。
渡燕有點感動,也有點難受,他不知道自己值得什麼,有什麼價值,但還是找了個地方把它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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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曉之際,鳥鳴啁啾,清晨的陽光灑進窗裡,男人將臉埋在胳膊裡,沉沉睡去。
夢裡,渡燕站在頒獎台上,鎂光燈聚集在男人身上,快門聲喀擦喀擦,但他卻覺得胸中一陣酸脹,這不是他要的,並不是這種感覺。
糊里糊塗地,男人醒來了,他突然覺得眼前有細碎的閃光,刺痛了剛從黑暗中適應的雙眼,彷彿有一絲絲的珠光鱗片由天而墜,他看見了一對飛速拍打的翅膀,滑過額前。
一抹翠綠的顏色落在了眼前,混合了美麗的湖水藍,是一個在調色盤上絕美的色彩,他看不清楚,畫面在晃蕩,被破碎的亮片所遮蓋,僅能從隙縫中窺探。有什麼在動,有什麼生命在他眼前綻放,他看見一雙渾圓的黑珠子,折射出美麗的光芒,閃閃發亮,渡燕覺得頭很疼。
有什麼在飛?那雙翅膀多麼美麗,為什麼我沒有一對翅膀,去追求自由,去看遍這個世界?渡燕的雙眼在昏暗的視線中,追逐著那始終耀眼的藍光,腦袋飛速的轉動著。接著眼前的色彩一躍,展開雙翅,優雅地拍打震動,飄落了片片羽毛,慢動作般地在空中盤旋停留,也撓癢了渡燕的一顆心,然後飛進了渡燕畫架上的畫布。
渡燕驀然地回過神來,眼前又回到平時的樣子,昏暗的畫室漸漸被清晨的陽光浸透,照出一片明亮的區域。
他快速地轉頭,到櫃子裡取出紙袋,拿出一塊畫布,裡面的青鳥正炯炯有神的看著前方。愣了許久,男人嘆了一口氣,滿是說不出的滋味,這是怎麼了?僵硬地動了動唇瓣,他輕輕笑了一下,大概是幻覺吧,原來自己那麼渴望飛翔嗎。
最近的自己好常做夢,也好常發愣,眼前的畫面總是一直更換著,渡燕將這一切解讀為自己的脆弱。
將東西放回櫃子,渡燕走向自己的畫架,看著眼前的一片漆黑。
是的,漆黑的一片。
渡燕在那天過後,丟掉了支離破碎的畫布,拿了一塊新的,架在了上面,突然心裡一梗,抄起了最大號的畫筆,毫無節制地沾滿黑色油彩,將乾淨的畫布染上了深不見底的漆黑。
是誰說,白色是這世界最刺眼的顏色,因為白色能遮蓋一切,塗改一切。
有些事情人們想要遺忘,卻始終像一根魚刺,梗在喉嚨裡,刺痛在心裡。
有些事情人們想要抹去,卻始終像那修正液一般,愈是想要掩蓋,愈是白的張揚。
渡燕極少使用白色顏料,他天生就討厭這種顏色。黑夜是黑,烏鴉是黑,黑玫瑰是黑,什麼是黑,黑活在每個人的生命裡,但極少有絕對的黑,因為黑色沒有極限。
因為唯有黑色,才是真實。
渡燕打開醫藥箱,拿出了一罐透明的小瓶子,乳白色的膠囊落在了掌心,吃了止痛藥,渡燕踏出了畫室,他需要走一走。
長期依賴止痛藥,讓藥效越來越差,每晚的固定疼痛,甚至延伸到了清晨,醫生說偏頭痛的形成原因很多,多到渡燕懶得全部聽完。頭頂的劇痛慢慢向後頸侵入,疼得讓男人皺起了眉毛,不斷地轉動著脖子。
渡燕用拇指在肩頸周圍的穴道按了按,才感覺眼前清明了許多,吸到的空氣終於透出一絲早晨的清新味道。
他走到了附近的公園,猶似無心散步,男人左顧右盼,腳步凌亂而細碎,時快時慢,透露出此人顯而易見的焦躁。
突然,走路的人停了下來,他看到眼前有一對母子,媽媽牽著孩子的小手,時不時停下來和孩子說話,慈愛的目光,輕易的感染了渡燕。
女人穿了件印著碎花的薄紗上衣,下半身著了件時髦的喇叭褲,而一旁的孩子看起來像是在公園裡的沙堆玩過一般,全身黏滿結塊的沙子。如此鮮明的對比,但女人就像全世界懂得包容孩子的母親,一點也不計較孩子的貪玩。
渡燕笑了笑,不知不覺便在胸前交叉著雙手,靠在一旁的大樹上,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他突然很想去摸一摸孩子烏黑的頭髮,將略長的烏絲紮成一綹小辮子,就像小時候討厭洗頭的自己,總是不願意拆掉紮好的小辮。
沉浸在回憶中的男人,不知道自己始終傻笑著,絲毫沒有注意到周圍的人,他們都看著男人。
穿著一身休閒服的人,在大樹下站了一陣子,便重新邁開步伐,靜悄悄的繞過那對母子,他知道有的幸福,就在眉目之間。
若要說有什麼東西能讓渡燕感到幸福,那便是看見自由自在的鳥兒吧,他特別喜歡這種生物,時常目不轉睛的看著路邊的幾隻麻雀,一跳一跳的在磁磚道上覓食,偶爾他也會在夕陽西下的黃昏中,揚起頭來看燕子成群飛過天際。
在這些時候,男人的心總是難以言喻的感到不可思議,他身上總有一種淡淡的哀愁,彷彿是與生俱來的氣質,有時候,他也曾想著,孩提時的自己,臉上的笑容是因為什麼呢,是為這個新鮮的世界,還是為著遙不可及的冀望?
其實無論看見什麼,這個男人,總是帶著一抹憂鬱,猶如一片葉子凋零,他仍然會為他默哀。
這樣的悲傷因子,深深在他身體裡駐紮,為他帶來滿滿的創作情感,將這些悲歡離愁,灌注在畫作裡,一撇一筆地留在白紙上,一片一抹地記錄下來。
無所謂,這些感情,天生就是藝術家的驕傲,是成就創作的養分。
在公園饒了幾圈,走過一棵又一棵蓊鬱的大樹,榕樹又細又軟的鬚根在渡燕頭上輕輕拂過,踏過的紅磚上,落葉被踩得清脆作響,走著走著,也覺得索然無味。
距離畫室步行五分鐘遠的小型公園,日日都是如此,太普通。這裡他常來,一樣的東西,看了再多次,也看不出什麼新鮮。
這人世間,本就百態,越是變化多端,便越是平凡安詳,你活得生厭,而別人活得自在,你活得順心,他人又看似活得生氣。
右手掌拍打著自己的左肩,他給自己提起一些精神,因為厭倦這種萎靡不振的思維,老是沈浸在一次又一次的藍色深淵,連天空也變得灰茫茫。
男人突然覺得眼皮一冷,一滴雨水就這麼落在了上面,打濕了眼周,他是忘了帶傘的,只好匆忙穿越馬路,快走回家。
他聽見轟隆轟隆的聲音,視線快速掠過天空,一架飛機就埋在一團烏雲之中,若隱若現。
在最後一條街道右轉,路邊的流浪漢對著他看了一眼,又昏昏睡去,手上原本握著的幾張報紙,就這麼散落在地,渡燕沒心思去看,也不想看。
世上的可憐人多了去了,他自己就是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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