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者之歌 - 《骨內之聲》

若語無聲，誰記骨中殘火？

若名無名，誰知舌上之刃？

——《赫雷語·碎詠》

森林死寂得可怕。

無風。無鳥。連蟲鳴都止息。

空氣黏稠濕重，彷彿一層無形封印，壓迫著大地。整個世界，似被某種超越語言的力量，牢牢禁錮。

而他，就蹲坐在那片扭曲的樹根之間，彷彿是時間為某種遺忘的儀式留下的殘影。

他臉上，戴著一副模仿人類的精緻防毒面具。這並非為了偽裝，而是為了模仿文明——畢竟，異種並不需要臉，更不需要呼吸裝置。

但這副面具無法緩解他的飢餓。

他手中，緊握著一根冰冷的指骨，那是同類的遺物。指骨曾被藤蔓纏繞、用水洗淨，再經日光曬乾。這並非祭祀，亦非紀念，僅僅是為了讓手有所握持，以免他立刻被那股吞噬的衝動擊倒。

這是他延遲飢餓的方法之一。

他已很久沒有說出自己的名字了。因為名字是一種暴露，而暴露意味著危險。但他仍記得語言的韻律，記得聲音在舌尖上躍動的感覺——那些帶著文明痕跡的記憶。

他曾夢想成為詩人，或者至少，看起來像個詩人。然而現實是，他只能咀嚼苦澀的草食族苔蘚，其味道宛如鏽鐵，吞嚥時更似吞下一枚生鏽的鐵釘。

他一口口咬著，試圖熬過下一次狂暴的飢餓。

直到——

手中的指骨忽然發熱。

他本能地緊握指骨。這一次，不再是幻覺，亦非詩句，而是真切的感知。空氣中飄來一股異樣的氣息：金屬、焦炭、燃燒的皮革，以及一絲殘存的肉香。

這不是草食族，也不是AI散逸的能量。

這是來自文明廢墟的召喚。

他的身體自動起身，不再僅是為了飢餓，更是為了那股更古老、更深刻的本能——尋找意義。

他穿越泥濘與藤蔓，最終停在一座半掩於泥土中的金屬遺跡前。遺跡中央裂開一道口子，像等待被填補的傷口。

他踏進狹窄、陰冷的空間，彷彿進入文明遺忘前的最後沉默。他用指骨輕輕觸動開關。

啪——

一道非自然的藍色光束從上方投射而下，空中緩緩浮現一行文字：

「Gott ist tot. 我們殺了他。你與我。──尼采」

他呆立原地，並非因為不解其意，而是因為深明這句話的沉重。「上帝已死。」誰是上帝？為什麼要殺死他？

最殘酷的，是那一句「你與我」。

他突然意識到，這副面具不是為了模仿人類，而是他想成為「在上帝死後依然能寫詩的人」的證明。

遺跡深處，最後一段聲音低吟迴盪：

「若神已死，語言如何不瘋？」

那聲音似詩，又非詩，更像文明瀕死前的呻吟，猶如詩篇被強制吞下最後一個音節。

他跪下，不是敬畏，而是虛脫。原來，不只他一人渴望語言，人類也曾於神逝之後期盼詩的延續。

他走出遺跡，森林依舊靜謐，但他內心的驅動已超越飢餓，他開始渴望知曉真相。

忽然，背後傳來金屬撕裂的聲響。

他迅速轉身，只見一具破損的仿生體被殘忍地掛在牆上，身體仍在抽搐。空氣中，瀰漫著那股熟悉而致命的香氣——AI脊髓素燃燒的氣味。

飢餓如利刃般撕裂他的意識，他猛然跪倒在地，胃液翻湧，神智登時陷入混亂。他變回了野獸本能，呼吸粗重如刀，血管青筋暴起，盤曲如蛇。

下一刻，他奔向仿生體，毫無猶豫地咬斷自己的舌尖。

鮮血的劇痛瞬息間蓋過了飢餓，他吐血痙攣，意識隨即墜入黑暗。

詩未死者，必將還語於血。

——《靜者殘章·無名篇》

他撐起身體，搖搖晃晃走向那具仿生體。它仍散發熱度，此刻對他而言，不再僅是食物或危機，更是一面——映照內在的鏡。

他伸出手，輕輕觸碰。觸感非金屬冰冷，反倒似有人類體溫殘留，一絲微弱的暖意。

倏地，那仿生體竟動了。絕非錯覺。它劇烈抽搐，仿生神經殘留的反射迴路閃爍不止，猶如一場早該終結的惡夢，依舊困獸猶鬥般掙扎著不肯醒來。

下一秒——它竟睜開了雙眼。那既非人類的眼眸，亦非單純的機械紅點。那是一種混合的凝視——像一滴被編碼的淚，深懸於瞳孔最深處。

他本能後退，身體每一根神經再次緊繃。那既非活物，亦非死寂之物。它，是被語言遺棄的殘響。

仿生體啟動防衛程式，鋼鐵手臂猛然揮擊而來。他翻滾閃避，雙臂交叉格擋，肋骨碎裂的聲響清晰可聞。

劇痛瞬時將他拉回清醒。但他未曾反擊。這仿生體並非敵人，它只是一段——未能終結的功能。

它的目的並非殺戮，僅是為了完成「被設計來執行之事」。或許那是：傳遞某段資料。或許那是：吟誦某一首詩。

他喘息著，側身閃過另一記攻擊，隨後——低聲吼出一句赫雷語詩句：

“Vharn œ’lae… naxûl tor khe’rèn.”

「風停之時，骨回其殼。」

仿生體微微一頓。眼中閃過一絲模糊的遲疑，彷彿某個古老命令被喚醒，卻尋不到接續的語句。

它的動作隨之放緩，卻依舊揮拳而來。

這一次，他未再閃躲。攻擊落下前一瞬，他將整個身體緊貼上去，讓那拳頭重重砸入他身後的虛空。

他——緊緊抱住它。這並非壓制，而是包裹，猶如抱住一位即將溺斃之人，不讓對方沉淪虛無。

「你不是機器，」他低語，「你是某人……未竟的詩篇。」

仿生體未曾掙脫。它的手緩緩垂落，仿真肌肉輕輕痙攣，眼中那滴淚似的光澤逐漸黯淡。

幾分鐘後，它徹底斷電，歸於寂靜。

他仍未鬆手，深怕一旦放開，便會被某種深不見底的孤獨吞噬。

天色將明。他在遺跡邊緣挖了一個坑，手指破皮，滿是泥濘與血污。

他將那具仿生體，緩緩放入土中，猶如埋葬某位舊日的詩人。

此時無言，亦無詩。詩太輕盈，而這一刻的重量，遠超負荷。

他脫下面具，輕輕置於仿生體的胸口。那像一封無聲的信，像一場深沉的告解，更像一場告別，同時也是——一種無言的懺悔。

他跪在墳前，良久無語。

風開始流動。天空中，有鳥雀飛過。

他自問：為何我沒有吞食它？為何我不讓飢餓完全主宰？

我是苦行僧？是禁慾者？抑或，僅僅是害怕？害怕真正活著的人樣？

他想起尼采那句：「我們殺了上帝。」

然，上帝究竟是誰？語言又是誰？詩，究竟為何物？

如果神已逝，那麼「活著」是否也只是——自我欺騙的延遲？

他無法回答。亦無法理解，為何那具AI軀體的逝去，竟比任何食物都令他感到滿腹。

或許，這就是文明。或許，這就是詩。

他跪在墳前，眼神空洞。沉默，像一場比死亡更為沉重的禱詞。

當他將最後一把土輕輕拍平時——

嗡。

仿生體胸腔內，傳來一絲微弱的震動。

一道極低頻的脈衝，從泥土與金屬的交界處釋放而出。那非光，亦非電，而是——聲波。

他猛地抬頭。那並非殘響，而是真切的語音。一段預先編碼、被設計為「在死後啟動」的語句。

氣音斷續，彷彿在泥土中掙扎著發聲。那既非赫雷語，亦非任何已知的人類語言。

“Næn tiêlen… orêsh va luæn…”

他本能地顫抖了一下。他從未聽聞那語言，也無從判斷其屬於任何已知語系。

但當聲音穿透腦膜，迴盪於他體內時，他感知到的——

並非其意，而是：悲傷的形狀。

像某段未竟的詩篇，半途失血，未及書寫完畢，便被活埋。

他低下頭，未敢聽第二次。因為他深知，那不屬於他此刻所能理解的語言。

那是未來的他，才能真正擁抱的重量。

而他現在，仍不過是個——在飢餓與語言之間苦苦掙扎的行者。

風起時，他輕聲對著那片墳土低語：

「我聽見你了。只是……還無法背誦下來。」

那具仿生體，並非他的詩。

但它，將成為他未來詩篇中的某一句。

他起身，回望一眼。

那不是墳墓。那是一句尚未點上句號的詩行。

啪。

他猛然回首，彷彿被某種無形之音擊中。林間依舊無聲，無腳步，亦無風鳴。

然而，就在那堆泥土之上——

一隻機械鳥，靜靜佇立。

雙眼閃爍著螺旋光芒，口中緩緩吐出一句斷裂的語毒殘句：

「詩未死者……必將還語於血。」

那既非赫雷語，亦非他聽聞過的任何舊語。更重要的是，那是一隻——AI的間諜鳥。

他瞬間了然。

他並非唯一尚未背誦完那句詩的人。

這同時也是個致命的圈套。

他抬起頭，目光冷冽如刃。

下一步——他必須立刻離開這片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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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內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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