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章 柴房 /
煙雨江南,薄霧繚繞。凱月驛的晚上聽到蟬鳴,銀勾在靜謐間温柔地照遍大地,從濕漉漉的空氣映出無垠的天際星宿,仿佛將整個晚空盡數收落水珠之中。
阿井在她的花間滾着,自林公子人使掌櫃報下竹陣以後,生意忽然節節上升,許多本地客人聞說此處背山靠海而冒名而來。她每天都累得洗漱以後立刻睡着,她覺得自己就是被困在樓面的花蝶,只要有人需要她,想看她,便會立即飛到那人身邊,叫他觀賞個高興。閒時掌櫃大多只坐在門口收銀,現在都要幫忙傳菜,招呼着輪轉的客人。
天天倒頭便睡。
夢鄉裡又見素白羅衣,師尊與她共坐在信和宮後的山頭上,眺望着遙遠的吐露湖。她說了許多,談到風花雪月,國愁家恨,人情冷暖。阿井將心底裡所有想法都告訴師尊,卻只得到他一抺掛在唇角的微笑。
「謹言慎行。」師尊吐納氣息,道:「出師以後必定要牢牢緊記。」
阿井沒有問他悔恨何事,卻聽出他深深的內疚。
「誤洩天機,終成千古恨。」師尊道:「為師悔不當初。」。
阿井在豔陽下向師尊深深行了個禮,師尊為她倒了一杯酒,二人在豪邁地一飲而盡。他們看着信和宮,指頭一撥,在紅彤色佈滿名字的牆身上刻上阿井的名字、藉貫與當下的時間。
「以後的路你當如何?」師尊問。
「興許浪跡天涯,觀眾生之相。」阿井攤倒在草地上答:「或進學宮,授業解惑。」
「這是要搶我飯碗的話了。」師尊道,跟阿井一併躺下。
阿井枕在自己的手上,跟師尊看碧青的穹頂。
「頂多我為你搜羅天下好茶,每逢過年都來拜會。」阿井笑道。
師尊閉着眼,只留下淺笑給阿井。
醉生夢死間,師尊指着凱月驛的方向,阿井打算告訴他自己正在指尖所及之地工作,已霎眼數年。
未及開口,夢迴現實。阿井竟出了一身冷汗,大口大口的吸着房內的空氣。
牆邊傳來怪聲,一下一下,沒有特定規律,伴隨着帶點不辨痛苦還是興奮的隱忍低吼。旁邊是廚子的房間,阿井悄悄開門探頭去望,發現廚子沒有點起燭火,紙糊窗口一片寂靜。
忽發想起林公子不久前說這裡滿是瘴氣,潮濕的空氣叫人飽暖思淫慾,沒想到病快快的廚子還有興致與美人共赴巫山。
阿井的臉瞬間燒成紅燼灰,自廚子不再踏出房間以後,不時都會傳來這翻雲覆雨之聲。卻是無人曾經瞧見過女子出入,更遑論掌櫃斷不會讓生人走到別苑重地,除非這女子並非一般人。
廚子正值壯年,尚未娶妻。不時會上煙花柳巷尋歡阿井是知道的,可是誰又料到哪家姑娘會隨廚子來到這窮巷陋室,灶房之側,跟個病鬼行魚水之歡?
她無法壓止自己的腦海中出現總是造着桂花菜的廚子正在一牆之隔行着房帳之事,她目睹着那雙造着糕點的手正在女子身上遊走,然後明天洗洗手,一切如常。
輾轉反側,徹夜未眠,阿井開始痛恨自己的幻術天賦----想像力。
翌日,頂着兩個青黑眼圈的阿井路過廚房,離遠掠見廚子正在洗着剛送來的食材,加快腳步竄過。旁邊的蒸籠傳來氤氳桂花香氣,紅紅火光焚着灶頭下的荔枝木,這全都不能使阿井停留於此多一秒。
阿井攝走攝腳遁逃到柴房,久未打掃的屋子一打開門,只落得灰塵滾滾沾衣襟的下埸。算一下時日,七月始起,阿井便要開始着手籌備中元節的祭祀事宜。易經謂:「反復其道,七日來復,天行也。」。「七」乃是重生的數字,陰陽易卦中有消長循環之意。傳統上有三元說:「天官上元賜褔,地官中元赦罪,水官下元解厄。」。所謂中元節,與除夕、清明、重陽合稱祭祖四大節。是地官下凡,定人間善惡,修士於夜誦經,能使餓節囚徒得解脫。中元之日,冥門大開,地官大赦,眾生返陽,有主回鄉,無主流離。
凱月驛向來位於山間之外,並不會如鬧市中的客棧一般大肆舖張,大多數是弄個小型的儀式,供住客祭祖拜神。
阿井找來了三牲,豢養於柴房外的空地。三牲為全雞、全豬、全魚,只要到正日,牠們全都會變成神明的盤中飧。然後有一大籮的紙錢、香燭、小船、燈籠。到時凱月驛會請修士來跳天燈,再領着客人去吐露湖邊放河燈,示以對亡靈的指引。
「阿井,準備成怎樣?」廚子的聲音冷不防出現在她身後。
「嗯?」阿井不敢回頭看廚子,心裡忍不住又回想起昨日的想象:「呵呵,還不是那些東西,年年都是一個樣的。」
「我說,今天給你弄了桂花炒飯呢,弄好趕緊出來吃。」廚子歡快道。
阿井深吸了一口氣,一下子別個頭,想着自己無論如何都是要面對的,只需要問候一下他的健康便行,要不別人總有一天會感受到自己正在避着他。誰料一回頭,卻愣住了,全身彊直無法動彈。
阿井在內心數算着,沒見廚子不過四、五日。廚子原來飽漲的臉頰成了烏面鵠形,灰容土貎,瘦骨嶙峋。全身皮膚猶如中毒般透着青紫色,雙目眼白盡散,空餘幽幽瞳仁直直盯着阿井。也許是柴房的光線昏暗,阿井瞇起眼,竭力說服自己是眼花的錯覺。
阿井思忖着縱慾過度也不至於使人在三兩日之間成了人精的模樣,就似將他的皮一扒下來就是骨一樣,扔給豬狗還嫌無味而擱在一邊。
廚子步步向前,明明只是尋常距離,阿井卻察覺到絲絲涼意正從廚子的方向襲來,不安的情緒在腳底蔓延,她開始化成石像,腿墜千斤重,動不得。
而她一個轉身,用她所有力氣,拾起跌在地上的青銅燭台,擲向窗邊。破洞使陽光透進陰冷的柴房,在阿井與廚子中間劃下一道光隙。
「阿井,收拾好了就來吃早飯,我特意留給你的。」廚子站在陰暗處,低頭看着那線冥冥中不能逾越的界線,良久,便轉頭離去。
阿井大口呼着氣,方才的一幕把她嚇得不輕,趕緊點算好要用的東西,沒去廚房吃早飯便到了樓面開始她一天的工作。
林公子正在庭園中循循善誘着王掌櫃,練習使用靈力的方法。
阿井看天,才約莫辰時,王掌櫃看上去已經練了好一段時間,滿頭大汗,張大着口呼吸,催動着天地靈氣以驅陣法。他在佫大的庭園中耍着修真基本招式,雖然簡單,卻是有板有眼,一舉手一投足盡顯其風姿卓約的姿態。短時間內能將她在中大學宮苦練的招式紮實地展現出來,林公子所言甚是,王掌櫃的確是天賦異稟的修真者。阿井仔細地觀察林公子教出來的招式,的確跟她在學宮練習的無異,至少可以肯定林公子並沒有陰裡害她的王掌櫃。
阿井瞧兩人一直練習到中午,便端了兩杯水仙茶出門,半討好半奉承地請兩位進陰涼處偈偈。
「掌櫃,今年的中元慶典還是跟往年一樣嗎?」阿井為兩人上了幾道糕點,緩緩的道。
「嗯,都由你定奪。」王掌櫃一口一件桂花糕,看來是累透了。
「對了,祭品裡能加上一面鏡子嗎?」林公子在旁開口。
「公子,鏡子招靈。」阿井聽畢林公子的話,不好在王掌櫃面前發飆。
「正是,準備引蛇出洞。」林公子道。
「先下手為強。」王掌櫃點着頭,在旁補充着。
林公子說罷拿出一張圖紙,上頭畫着整個凱月驛的圖則,上面全是硃砂狼毫的批注,點畫着一些驛中的角落。
「乘着中元慶典,我相信瘟鬼定會出現。」林公子說得頭頭是道:「香城的瘟疫越來越嚴重,就只有此驛無人染疫。瘟鬼應當是藏身於此,為了不使自己曝露而沒將瘴氣傳到附近的人。」
「豈不是令所有人染疫更能好好地隱身嗎?」阿井反問,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會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
「我也在想。」林公子道。
「或者跟之前種下的青竹有關。」王掌櫃接着道:「不僅招財,還能使瘟鬼元氣大滅,痛苦不堪,應當是無力再使人發病。逸之算過,大坻在中元之日,百鬼夜行,陰氣最盛,牠才能回復足夠的力量達到牠的目的。」
「可是牠的目的是什麼?」阿井側着頭,對妖魔之道未有太深的認識,反而更着眼王掌櫃跟林公子天天形影不離,連說話都頗有一番心有靈犀之感。
「自然是吸取人的陽氣修練。」林公子淡淡的道,阿井總覺得他語帶鄙夷,而且不可信。
阿井想起廚子的情況,仍然心有餘悸。她掙扎着要不要開口告訴掌櫃,卻又羞於啟齒,畢竟這算得上是廚子的私事,便是掌櫃也沒有管的理由。
回首昨昔,王老掌櫃曾經為廚子主過一門婚事。
廚子轉眼已在驛裡工作十年,王老掌櫃見他仍舊孤家寡人,便私自為他作主。聽說是沙里村肉販的姑娘,雖不至於一笑百媚,沉魚落雁,但眉目清秀,雙目含笑動人,更重要的是早已在暗裡對廚子生了情愫。
「哎唷,以後我們驛裡廚子娶妻了,便忘了我這灶房裡兜兜轉轉的無聊小廝了。」阿井侃調道。
「你莫要胡說,我還不是在這裡謀生。」廚子的臉並不興奮。
「廚大哥你要好好對人家姑娘。」年輕的王掌櫃笑吟吟的說。
「可是我還未見過她呢。」廚子有點苦惱:「總覺得有點古怪。」
「哈哈,你這是怕娶了個醜八怪呀?」阿井說:「準放心好了,我知那媒婆選的都是水靈美人,個個標緻。」
「對,你不是早就見過了嗎?阿爹說你早就在路上遇見了她咧。」王掌櫃忍着笑,說別人的閒話時格外開心:「難得別人還主動要親咧。」
「結姻之事豈能兒嬉。」廚子的臉泛紅。
「我們先喝一杯,敬你喜事將近!。」阿井為兩人倒了陳年釀酒,甘厚醇香。
灶房裡一片笑鬧聲。
然而三日之後驛裡來了急件,說沙里村的姑娘惹了怪病,還來不及找醫修來看,不出三日一命嗚呼。廚子特意再到沙里村去看未過門的妻子,聽說他也只敢在遠遠看一眼全由姑娘親眷組成的隊伍,不敢上前好好道別。
這門婚事便不歡而散。難得姑娘家的人沒來這裡鬧事,硬要怪廚子剋死他們家的女兒,也沒有要求冥婚之類。
廚子裝作若無其事,也無人再敢提起這回事。幾年以後王老掌櫃仙逝,王掌櫃也沒有再理自作主張。
誰也再沒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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