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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永生中我见到了你,你会是我的孩子...
很长一段时间他不知道怎么处理这对戒指,一直将它们放在木屋的橱柜里;木屋现在他们很少回去,因为光让她不舒服。沼泽中的也不。最终她只能待在她丈夫城堡的地牢里,为无光生活宽慰,留他犹豫且发愁。她脸上的遭遇对她的打击很大,他看得出,自然没想过要逼迫她外出或高兴,然而事实急迫:现在他已经从战场上回来,她丈夫的死亡该如何隐瞒?他即使能一直戴着盔甲,找个理由解释声音,怎样能应付他的亲人——他的三个孩子,还有亲近的下属,他不认为他能处理得了。于是返程当天他去找她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事,不能不感到遗憾...他已经有三个月没有看见她,第一时间能说的却无非是这样的困境,没有任何能使人宽心的内容;况且他也担心她的状况。自她丈夫被他杀死之后她就生活在那,仆人访客都被假传命令不准进入地下,由是没任何人能进入,意味着没人能照顾她,而她不仅身体虚弱,那之后还因为并发症失去了一只眼睛。
出发前他问她是否会有任何困难,都只被微弱的摇头拒绝了。“我会自己找水和吃的,”她告诉他,“你不要担心...但是请你一定要回来。”她说这话时声音古怪僵硬,握着他的手的动作也像被迫的客气,让他不知道他怎么惹她不满意,最终只能理解为她身体痛苦因此心灵烦闷——仍然他很担忧;夜间她叫他的名字,拥抱他的力度和热切都同醒时不同,马克西米利安,他母亲说,留在这里,哪都不要去;但当他们都清醒她则将脸别过去,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肯同他说。他只能苦笑,将换洗的衣服交给她之后离开,回想起这情况不是突然发生。更早之前就有预兆,她毁容和丈夫的死亡只是加剧了那过程...他实在难以费心描述,为那清醒知悉后的痛苦;他开始频繁地去和那些年轻士兵过夜,不可抑制地从他们身上感到轻松和快乐:这些年轻的动物互相熟,彼此之间除了玩笑和肉体欢愉以外什么也不获取,他笑过之后却察觉其下古怪的犹豫,之前从未如此清晰。在她拒绝他之前。仿佛她是知道了他这档子事之后才对他如此态度,而像个小孩一样他想认错请求原谅,又害怕认错只能招致进一步惩罚。
他寻欢作乐的同伴倒一眼看出了他的困境。“女人。”这些士兵断言他的苦闷之源,“你这是往一个海市蜃楼里自寻烦恼,究其根本是因为你不了解女人的心。”他们说着,赤裸身体交叠一处,而他困惑不已,表情同从未听过教授讲课的学生上一门艰难的课程相似,认真却茫然,惹得他们大笑不止。“你是个神秘的,马克西米利安,”这些男人告诉他,“好像从来没在世上生活过...但毫无疑问你是在为个女人失魂落魄。你的身体和表情都在这么说,但是女人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可怖...”作为有血腥连结和社会纽带的兄弟他们如此说起,七嘴八舌地将多年的经验传授给他。“最有学识的女人也不过当个绣花的修女,”声音说,从四周传来,使他晕头转向,“而最有智慧的女人也比不上一个普通男人。女人喜欢故作神秘,正是因为她们身体充满欲望而头脑空荡,像引诱海员一样,或多或少你得唱一两首歌,即使仔细辨明你会发现它们实在难听。”言及此处他终于皱起眉头,既为言语同现实不符的困惑又为其中轻蔑的愤怒。这不满对他来说太陌生,他来的地方,言语和声音毕竟不是种武器。“我的天啊!”见他这样子这些男人们乐不可支,都来抚摸他的身体,“你那心上人是谁?把你迷得神魂颠倒的...你现在不认同我们,日后总会懂得。”这些手臂抚摸他而嘴唇做着预言,“只愿你头脑最终清醒,别被女人毁了前程。”他们说的话他大多难以理解,神秘,智慧,前程——他能懂的只有欲望,而一念之下他就想起他和她之间的异样是为什么,手指忍不住抚摸自己的嘴唇;离开男人们欲望温床他又去到淫欲不容的教区广场,恍惚之间感受到从沼泽穿行到城市的抽离和怪诞。两个毫不相容的事物怎能距离如此近,轻蔑女人的男人却愿意娶一个妻子...那天他看见广场上的婚礼,身体被一夜的放浪镇压冰冷,在看见新娘白纱的瞬间又躁动不已,注视她他想到另一个女人,别开眼他却想到一对戒指和那死去的年轻修女。自然,她不喜欢绣花...因此她将这戒指送给了他,自己选择死去。
她告诉他这戒指能让瘦弱的人变高大,濒死之人重新苏生,财富聚集而病痛消除,只是这些都让她不感兴趣,所以自始至终没想过要戴上...“但这戒指最神奇的力量,先生,”临死前她握着他的手腕,声音却还平静,“是它可以让女人变成男人。但是它毕竟首先是对戒,二来,这奇异恩典不是没有代价。”她没有告诉他其中的代价是什么。代价,生命消逝,那女孩的声音却仍然在他耳边,正是因为未知才显得尤为可怕。人的美德和谨慎,在我看来都是为了避免过重的代价...现在他想起她,正在婚礼的人群中间,却没着重思考其中的代价。诚然他有好理由使用它,倘若它是真的:他母亲生了病;自她毁容且身体受损以来她已经瘦得没有原本的样子,他担忧她的沉默却更忧心她的健康。只是这话毕竟不是说给其余人听,他知道他的真心不止如此...走过婚礼的场地他离开城市去往沼泽,木屋摆设依旧,他从中取出那两只戒指,权当开玩笑将一只戴在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他不知道世界运作的机理,尽管希望这戒指确实有那样方便的神奇魔力,却猜测那不会是真的。听起来实在太反常,而戴上去也确实同普通银环没有区别。他将它取下戴上,仍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尤其是财富方面。沼泽深处人的财富不在,而靠在桌边这想法让他眼神游离了片刻, 人的财富不在 ,他的财富却在这,即使连他也觉得难以启齿地。他将戒指放下,从衣柜里翻找要给她带的衣服,觉得自己的指尖都在疼:这衣柜中至今充满了她的味道,而当他许久未见她后那感触尤其难熬;他将一件里衣取下来,把自己的脸埋了进去,听见自己的喘息同深夜中并无差别,而那味道让他感到自己好像正将脸埋在她的胸口;糟糕或者亵渎不是什么能出现在这个状态头脑中的词,他像猎犬一样找到了木船中的那只枕头,浑身发软得只想在里面睡一觉,心知肚明如果睡着他将做更奇异的梦,在梦中她的脸没被烧毁而身体也同曾经一般丰盈,同她还在这间木屋中一样,但他会对她做的事却是他在男人之中才会做出的——停!他最终停下倒不是因为他幻想中的这个女人是他自己的母亲,纯粹是因为他幻想的身体不是她现在这具身体...他说不出具体的缘由,只觉得怪异和歉疚,多种感触夹杂一起:她不是不知道他在某天打开门看见她在换衣服时想到了什么,那之后他们关系原本就微妙...而后来她的丈夫来了。
...他好奇怎样的人才能有个妻子。那听来对他是个太重的誓言,生前和死后都包含,却让他心生向往。他足够吗,一个动物?但终究人类的交往太难懂得,誓言不被遵守,甚至誓言本身只是骗局...他那时怎么会知道。他看着那只戒指只是幻想她会成为他的妻子,而幻想是会走得很远的——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会做什么?孩子?那真奇怪,因为他 已经是她的孩子了 。孩子不是他的考虑,当然他并不是讨厌孩子...孩子和动物一样,与他很亲近。她曾经有个丈夫,而他有座很大的城堡,这是他没有的,所以也许他会带她出去旅行,从这里一路回到她的故乡去。她同他说起很多次,即使自己不能意识到。但是如果他有一座像她丈夫那样大的城堡?他皱起了眉头。那肯定需要很多时间打理...如果;最终是如果。如果他有,这样她就会有自己的图书馆,并且再也不用接待客人和服侍她的丈夫——正在他假设这个的时候他没能真正认为自己就是她的丈夫,对他来说这是种最奇怪也因此带来僭越快感的想象,所以他不是真正的设身处地,同样也从未真正抱希望他会成为她的丈夫。那是种多深的痛苦,马克西米利安,因为当他还小而她也几乎是个孩子的时候她抱着他哭诉,他弄得我好疼。我讨厌他。我讨厌这件事。最深的记忆中他知道她讨厌有一个丈夫,而他当然不希望她讨厌自己;只是他无法否认也不惯于掩饰自己的真意:他正是想要对她做她讨厌的这件事,所以这引起了他们之间的分歧。多奇怪,让他更直白一些,他想和她上床,但看上去她被这想法吓坏了。他不是想要伤害她,当然,这些男人能把这件事玩出花来,而他会尽力让她舒服,只是她那样子让他也怀疑自己是否可以。这已经不让人乐观,这之后,她还是他的母亲,这不是件能在外宣扬的事,经验告诉他他应该对此欲望表示羞愧且无论怎么想,应该将这想法压下,然而夜间当他醒来他听见沼泽深处的狐狸在嘶鸣。他太习惯和她在一起,无论做什么,而现在他的身体长成了, 他无法忍受他有一件事不能对她做,尤其是那身体和气味还天性地就对他有如此的吸引力。
它原本就不是一件很可能发生的事,现在更是不可能。在现在这个下午,既不是从沼泽中归来也不是从男人的床上脱身,他脱掉铠甲让那男人从营地里消失,从他最初用于进入城堡的窗户进入那条走廊,要去地牢见他的母亲。戒指被他攥在手里,另一只已经戴在了手上,却不是为了一个基督徒的婚姻幻想,而是寄望于它的魔力,上一次他看见她那样子只使他浑身发凉;他怕她会死去,而更让他感到诡异的是即使是这时候,幻想却随这枚戒指在他手心翻转无法停止;愈演愈烈是更准确的描述。当他下行去往地牢已经能闻到那夹杂在潮湿水汽中的人体气味——但当他打开房门时却看见其中空无一人。“妈妈?”他问道,整具身体绷紧恰如捕猎前的动物,至于一只手在这时候从他身后伸来则自然而然被他攥住,连人带灯台地摔到了墙上。灯台滑落破碎,最后一刻他拉住了她,心惊肉跳想要是砸到了她是不是会散架。“对不起,”他同她说,不假思索地握住了她的手。他已经很久没能做这个动作,将她的手如此亲密地扣在自己的指缝里,事发突然她却没有出口制止,也没抽回自己的手,几乎让他有点高兴,“我太着急了。”“不。”她则说,声音疲倦,他却惊喜地发现她的手臂和腰上都比上次他见她显著多了血肉,“如果你没有认出我也不是你的错。”“我确实没有见过这张面具——你是从哪里拿到的?还是说你愿意出去了?”他很轻快地说道,戒指碰到了她的手指,“不过我不会认不出你...”
而她则低头,透过黑色的眼洞看那只戒指。
“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的,马克西米利安?”她的声音古怪。他于是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但那沉默只是更久了。“啊,你知道它吗?”他微笑着问道,“那女孩告诉我它有很神奇的功效,只是我自己戴上了,什么也没有感受到...”但她几乎已经没有听他说话。她的手抚摸那只戒指,于是也就抚摸着他的手,而她的眼睛久久不能离开它。“我曾经见过它,属于我父亲。”她顿了顿,“它有一个最神奇的能力是能让女人变成男人...我怀着你的时候,他就曾经提出可以用这只戒指帮我免除那次妊娠...”“那我很庆幸他没有。”他说道,却换来了双方的不言语。
“‘永生戒’是它的名字。”最后她说道,“你还能取下来吗?”
“可以。”他展示了一番,同时难免觉得奇怪...虽然现在他低着头,地面也不是完全平整,但她是不是比以前高了?过去他能将她环在自己怀里,现在她却只比他矮上几个指节不到的距离。他将戒指取了下来,而她将它捏在手中打量了一番,“它看起来很像是真的,这翅膀...”她评论,“那是我父亲的徽章。”“怎么,我不知道那女孩为什么会有你父亲的戒指...”他仍然笑着,只是有点伤感,而她在那时候也从来没告诉过他,那也是他的父亲。“那不是问题,我父亲有许多奇妙的能力——只是这是枚使用不当就显得危险的戒指,所以我建议也许你不要再戴上了为好。”“自然。”他没有异议,只放松地看着她,显得好奇,“但它是真的吗,这功效;譬如说,如果你戴上,你会变成男人?”
有一会她没有回答,而他感到这对她来说不是个易于回答或丝毫不引起回忆地问题。“是的,”最终她说,“但这是对戒,它需要两个人发挥功效,而...”说道这句话之前她的语气都平淡,同他们之前几个月的关系一致,但此刻终于显出慌乱和厌烦,他却不是不喜欢,因为她终于放软了语气,像从前那样真挚地同他说话,“——不,让我们别谈这个了,马克西米利安,这不是什么好方法,我还需要另一个男人来完成它。”现在她靠着他,于是他也就碰到了她身上的血肉,散发着暌违数月的温和暖意,和醉了酒一样他笑起来,“怎么,我肯定我是个男人...”“我得和他交合才行——!”她却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我要得到了这个男人的同意,才能在他觉得合适的时候变成个男人,这还是无上的恩典了,实在让我觉得恶心...”
由此,两只戒指都在她手中。“别去使用它,这东西很危险...”她说,而他头晕目眩地点了点头。“我很高兴你的精神好了很多,”习惯性地他去碰她的脸,却只碰到了那只面具,“我是来找你商量怎么处理他死讯问题的,总不能一直隐瞒着。”但她接下来的话只是让他更困惑了。“那不是个问题了,我想。”她的语气也古怪,犹豫和庆幸并行,但掺加更多怀疑,“我可以解决它...关于他的孩子,下属和君主...”她说道,而他感到那张银色的面具似乎露出了个狰狞的微笑,在黑暗中呈现一道月白色的明光,“他们似乎将我当成了他。”“怎么...”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其中隐含的强烈巧合和不安;她复原的血肉,拉长的身高,低沉嘶哑的声音,她只是继续说,将发生的事告诉他,“三个月前的一天,你刚出发的时候,有个仆人没听规定进了地下牢房,见了我的样子就要攻击我——我猜他是想杀了我,也被吓坏了,挣扎着要将他推开,而我确实也成功了,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砸到地上,摔断了脖子,没了呼吸;我这才发现同他扭打时我的力气大得难以置信。”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听那声音从面具后传来,仿佛来自个黑色的空洞,“他是喝醉了...我想...但我慌了神,走出了地下牢房要找人来帮忙。显然那时候我神智已经不清醒,而周围一切也看起来像融化了似的,至于我走出去就看见门上挂着这只面具,在我看来就好像挂在你腰间的剑一样气派,且尤其合称我这张脸,”她伸出手抚摸了番这张面具,他便看见她手指轻微的颤抖,“而我戴上它,走出去,见到的第一个仆人却叫我‘老爷’。之后的第二个,第三个,好像我本人和他本人谁都不曾存在过一样,这城堡就成了我的。”“这怎么...”他要开口,她却快速,狂乱地打断了他,“他的孩子,他的财产,他的声音乃至他的脾气都成了我的。我说话的方式,很多时候竟然可以和他一模一样,实际上直到刚刚我见到你,我都差点忘记我自己是谁了...”
终于,她听上去惊恐大于朦胧,对他伸出了手,“能不能让我抱抱你,马克西米利安?”他母亲对他说,多有祈求地,“我真怕你也不是真的...”“当然。”他说道,同样含着惊惧,于是他们终于紧紧抱在了一起,像他小时候那样,“啊,那么你是真的。”她感慨道,“你摸上去多温暖,你对我多好...你是我的孩子啊。我只有你才对...”透过低哑的声音那欢欣和柔软阵阵传来,她不再清醒,因此也说了实话,“我很抱歉我之前对你那么冷淡——要是失去了你,给我一个王国我也不要,这是真的...”这是真的?但这话最终仍然像在问她自己,而他在触碰到她的身体,她的乳房压在他的胸口而她的腰腹仍然像个女性,除了那声音和升高以外似乎并无变化。声音也许是嘶哑身高或许是错觉,但周遭的反常已经沉沉向他倒来,他无法否认。“但我感到,我感到...”她喃喃说道,“我感到我在变成个男人。好奇怪,现在,你给了我这戒指,忍不住让我想...”
她抬起头来,藉由这声音,透过面具他仿佛能看见她过去那张未烧伤的脸,其上的双目则含泪望着他。
“你是不是在戴上它的时候做了什么梦,马克西米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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