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见你?——贝茨维尔.席格纳斯从梦中醒来时全身亦被雨水浸湿。水在他的眼睛里仿佛眼泪,在他的口鼻中却更似溺亡。他在身体搅动中的水流破碎声中见到灰黑云层和同手臂一样的草地;他醒来时周围是空无一人,从两个方向这两个男人接近城堡的地基,于云层中他看见它的尖顶。数年来他在梦中见到它,而此时在现实中他将它看见,却从未如此宛如梦中。这是哪儿,来访者;一个女人的声音同他说,要财富铸成花园莫来此处,使声名上达苍天切勿通行,倘若你不爱他,你进不了这座城堡。前来攫取果实,你这过去不幸蒙冤了的人:此地便是北方的黑城堡,那名叫诺尔女人的故乡,你当见到它的千变万化,修改使你苦痛的骨间皮相,追寻安眠者故于回忆,背负祝福者忘却伤痛,美恨心魂留于荒野,前尘往事一忘皆空。 诺尔 ,他念到这个名字,却不能知道它应当属于谁,只有那城堡横跨河流近在眼前,显示它的过去和来处,其中居民过去讨论这个失去形貌的压迫者是男是女,是野兽还是动物,但是答案总是模糊和错误。他们叫它父亲,早将它认为是个蛮不讲理的动物,但无论它最初属于哪个男人,它最终的主人是个女人。诺尔是她的名字;将要进入其中他记起这件事,黑色褪去名字也变形。人们叫它黑城堡——Le Chateau Noir,但实际上它该叫做诺尔的城堡。诺尔是它的主人,而这是她的城堡。
大门向他打开——他没有看见任何人,门口却已经有一串水迹,显示有人先行。但他疲倦不堪,不知道这人是谁,也差点忘记自己是谁,进入其中穹顶将他俯视,如手支架点绕烛光,无头圣母夹道而立,这是条漫长,多有房间的走廊,地面光滑如同明亮银镜,见到来访者幽灵从地下穿行而出,都来看这人是谁:这是第二个来访者,第一个已经先去了。啊!但他们说,这不是她吗?这不正是这里最后一个孩子,自她离开城堡死寂,再无声息。“你回来啦?”他们对他说,“但你要找的人已经不在啦,自你离开的那一天,我们再也没听见他的声音。”难道他可以一直不说话?但即使他可以,这也变成了个多寂寞的地方, 他不在了之后,城堡才发现自己已经是断壁残垣,处处充满了破败的迹象。它是没有办法失去他的啊,没有了脚步声,微笑,琴键敲击的声音,它该怎么不防止自己崩塌呢?只是它因为过于雄伟,哪儿也去不了。它毕竟是座坚硬的城堡。 许多年来他们都期待再有一个活人回来,要么带来声音,要么就将这座城堡推倒,因为久久徘徊在这天堂中,他们已经谁都受不了了。“帮帮我们,”他听这些地下的幽灵说,“帮帮我们吧!”
“一会,”而他说回复,踩着他们的脚步,向走廊尽头的正厅走去,“让我先休息一会。”一座枢纽似的大厅,连结多个海湾,在他入内的一刻,壁炉中便有火光亮起,他便朝那火光一步一步拖着这疲倦不堪,湿冷困乏的身体前行在,直到坐到了它面前的椅子上。现在他温暖,却再无力从光明中涌出的暗影中抵抗那沉沉困意。我累了,于是他向那些朝他伸着手的幽灵说道,让我先睡一会,等我醒来,我就会帮你们。“但现在让我睡一会。”他不是真的知道他在对着谁说话。或许是幽灵,或许是火光中的一个影子。或许是那个叫诺尔的女人,毕竟,他心想,这是她的城堡...
贝茨维尔睡着了。
——但夏兰没有,实际上,他一早就来到了这座城堡,但城堡不认识他,大门未向他敞开;他是自己推开了它,一路留下身上水迹,拖曳于地沾湿幽魂游荡的路。“这是谁?”他们问他,“女人还是小孩?”见了他的样子他们惊奇。“男人。”如镜地面中他有男人的面孔,但他摇头人水珠滑下面孔,他摇头说不。“我只是个白痴。”他承认,而嘘声阵阵,幽灵们感慨这倒是新鲜;在睡梦中,他俩走一样的路,但他是一个人,他却不。一个女人的影子来到贝茨维尔身边,将他指引却不让他触碰。“纳西。”他叫她的名字,但她穿行这座城堡中,手指永远离他只有最后一步。“男人,”她也说,对他微笑,而他手上那只戒指抽搐般疼痛,“你现在是个男人了,贝茨,”这女人问他,引他到窗边,面前就是草地,背后立柱高耸,“这感觉还美妙吗?”他没有回答,只看着她弯起嘴角,生前死后这灵魂未有过如此悲伤的微笑;这是座神奇的城堡,夏兰.席格纳斯发现了,他仿佛曾经来过,终究又是第一次进入,屋顶高似天穹,屋脊也像猛兽的肋骨,塑像刀工整齐果决,没了头颅也美丽肃穆,黑色阶梯层层互相缠绕,上天入地都只通向坟墓。他要找的人在哪?空旷城堡中只有他一个活物,所以他彷徨漫步,却终究似乎非常清楚,脚步引领他通向一间房屋,其中星图盘旋而帷幔垂落,壁炉中火焰熄灭,行走在地毯上脚步空无,房门推开,雨水成了他的眼泪,而他的瞳孔中一只手垂下,无名上戒指的两只翅膀彼此缠绕,却已经松脱像佩戴者生命的圆环,亦是衰落。
“是的,实在美妙。”贝茨维尔.席格纳斯对她伸出了手。他摸到了她的脸颊,却最终只剩下虚空的弧度。“是个男人给你新的欲望,幸运不是只在阴影中消亡的兀自烦恼。”她靠近她,现在她的脸便在他的嘴唇旁,所以他可以用很小的声音说,谢谢你,亲爱的。没有你我怎能做成,那感觉实在美妙。 父亲 。推开顶楼房门的世外访客走近那张落有帷幕的大床,见到那睡着的人不禁感慨:这是个怎样的美人,忘我牺牲却不似上帝的造物。他触碰他的身体,却冰冷干涸已然是尸骸。 我们要在这生活很长的一段时间呢,很长很长;到底是多长,他自己肯定也说不准。他心里没有时间那样的概念,这样的漫长,恐怕能冲出一条河流,让一片草地生长干枯,一片树林从灰变黑她那时要是吻了它,一定也不是因为她怕它,或者她可怜它,她是被他话里的永远给诱惑了,于是向那个影子伸出了手,但它没给她碰到,一下子碎裂了,沿着四角到更深的地方,好几天都没出现。 当她吻他她尝到眼泪的咸味,他的手臂环绕她不让她离开,但他的身体毕竟不在梦中。幽灵见到这男人在椅子上低头昏睡,眼泪滑下眼眶沾湿面颊,手握成拳一动不动,如此美妙绝伦的幻梦,他告诉她,但是再也不用了。再也不用了,那感觉那么好仿佛我从没受过如此侮辱,不曾失去舌头也没有那样压抑不可缓解的苦痛;那么好以至于我已经忘了我是谁,失去自己也将你失落。幸福不是她想要的;这女人的生命便是痛苦。
“爸爸。”夏兰.席格纳斯说,自他失去第一次平和静谧地微笑,将业已被泪雨沾湿的头颅靠在这尸体的手边。床上被褥被他身上水珠压下一路痕迹,他躺在他身边亲吻他的面颊,手指抚摸戒指仿佛使其魔力苏生。我真的好想你啊,你为什么要离开我?这声音从沼泽深处传出,回荡在雨天墓地,一直来到这身体的耳旁。他的眼睛看着他,手指祈求不还的恩惠,最善良,最美丽,最慈悲的圣母,谁夺取了你的眼睛又砍下了你的头颅——现在我已经不在乎。我不在乎是规则,世界还是我自己,不关心是否是个白痴才能为你所爱。听见这建筑的声音我知道它同我的神智一样摇摇欲坠,闻到你身上冰冷消逝的气味我知道这就是最后,因此让我看看你,我在无数岁月中所见最美的东西。 ...她以为影子到底很讨厌她,但是不,影子只是更明白,永远是很可笑的,她只能在这里停留很短的时间,短到一棵树都长不成,她出生时,那是一棵小树,她离开时,它还是很小,等她再次回来,它才长高了一点,枝条纤细,挂不住一个瘦小的孩子。
但是马克西米利安再也看不见它;马克西米利安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他的绿眼睛熄灭了,一天有很长时间在睡梦中。他醒的时候总是看上去很年轻,十四岁,十五岁,二十岁,二十五岁,但他总是很年轻。只有睡着的时候,马克西米利安才像一个棺材里的人;他不是因为受了伤才进入一个木棺,而是岁月将他装了进去。 在很长一段时间,一段她见不到他的时间里,她看着阿尔若,就会好奇:马克西米利安怎么能抱起他呢?他太年轻,太天真了,他几乎才是一个孩子。
“不为了幸福而生存的人像沙土一样易于崩塌,”椅子上的人最后微笑,“没有你我怎样才会知道幸福?”只有男人才能获得那会生长的幸福,永生的幻梦也仅送了她泥沙之海,女人和小孩,这些幽灵知晓,是唯一在这城堡中感到快乐的。
但在昏暗光芒下睡着时,他的骨骼伸展,戒指紧紧箍着无名指,他变得和阿尔若一样,他是更苍老的那一个 。他是年轻的,年老的,像男人的,像女人的,最无情而又最慷慨的那个。他抚摸的树苗会变成尤克特拉希尔,枝枝蔓蔓都攀附天空,每根枝条都点燃星火,太阳点缀其上,落不下海面,闪着悲哀的,呜咽的光; 他将她背在背上,对任何美景漠然而视,见了她的女士说你的女儿真是挑剔,席格纳斯先生!
我就要不再是个白痴了,这痴傻的孩子说。但如果不是白痴,我就要忘了你——而地下,椅子上那个男人也早已不是女孩,仅仅是身体扭曲灵魂却忘不了伤痛,要抹消身为女人的耻辱那女人杀害了世上她唯一寻找到的爱,为不遗忘这孩子宁愿不通人智。要么遗忘要么伤害,否则休想驾驭这全新的身体。他要活下去,所以他必须遗忘,但你呢?
所以她置之不理,觉得她吵闹聒噪,而她一消失,那景象变了样,像垂死一样美丽。她紧紧环着他的脖子,在季节的季节里,一百个冬天里,说,马克西米利安,我真爱你。你是我最爱的人;这些风景并不美,这些绿色的草地和冰冷的河流,赞美诗一样的自然和颓废宏伟的建筑都不够美;如果没有你,它们对我来说都是什么呢?
我要是为它们流了一滴眼泪,也都是为你流的...
不是遗忘便是伤害,倘若实在如此,我将这戒指取下而权力交出,性命魂灵一同断绝此处,从哪里前来便在哪里消亡。那女人的身体在他怀中消散的一刻他对她如此说道,听见解脱,庆幸的欢笑。我现在就来找你,他告诉她,手上的戒指仍然不松动,即使只能是这个身体。
按 Shift+Enter 添加多於一個的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