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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亲不会乐意你嫁给他,”幽灵同她说,正放下自己的面具,“他只喜欢聪明人。”而她正看着外面沼泽上经过的水鸟。哗啦——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好奇它们是从哪来的。“北方。”她哥哥说,坐在那只木船上,摇晃着两条长腿,让它像只摇篮样地颠来倒去;他向来知晓她的心意,此时正对她眨眼睛。他是她最好的玩伴,放浪好像火焰,忠诚却更似猎犬。“北方?”她重复,转过身对着他,“噢,你觉得那会是他来的地方吗?”他听后哈哈大笑,几乎摔进那只船里,那男人给你下了什么魔药了,他说,而幽灵的面具则碰到桌面。“你父亲不会同意。”布兰克再说一遍,于是那两个年轻的活人都抬头看他,注视那张被烧毁的脸。但现在它只是显得古怪,奇异,丑得让人微笑,而不是可怕。当他微笑那张脸似乎只是劝告来人好好珍惜自己的五官,莫让往日的仇恨毁坏一张原本能同世界相安无事的门面;在这木屋中一切如此,一天午后她的哥哥带她来这里,霎时间她就喜欢上了它。这是她见过最温馨的地方,地板上有树莓似的红痕,天顶则悬挂风铃。他们待在其中,而夜晚幽灵敲门,“请进。”纳西.席格纳斯说,她从来不将任何人拒绝,哪怕是这个最衰老也最丑陋的幽灵。因此他们三人存在其中,相安无事,好像没人曾受害,没人曾改变,也没人曾死去。幽灵不戴面具,而女孩未坠塔顶。“你说的也是我的父亲,我看出来,”纳西索斯.席格纳斯将他回复,“但他爱好精明却从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因此倘若想要幸福,最好忽略他的建议。”“幸福是件不存在的事。”幽灵则回复,同意了他父亲,“我只是为程序的简便提出一些值得注意的困境。”“你听起来很遭了一番不幸。”他打量他那张被损毁的脸,语气颇带玩味,引起他妹妹的吃惊:“怎么能这么说他!已经够难过了...”但幽灵摇头,示意他并不在意。“我身边的人更不幸,”他承认,看向面前的男人,“要说谁更不幸,也许应当说是你。”被他说着的人却是笑眯眯的。
“我早忘啦。”纳西索斯.席格纳斯说。当纳西想问问他们在谈论些什么的时候他将她抱了起来,“你啊!”她用手去推搡他的肩膀,却没真正将他阻止。像亲吻个婴儿似的他亲吻她的脸颊,而她笑了起来,也回吻在他的额头上。“你看,她现在喜欢我了。”等他们闹累了,而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激动和愉快时他说,样子仿佛是在和这幽灵展示什么。“她原本就喜欢你。”他只是回复,神情很冷淡地,但无论他回复什么,这场景都足够让纳西索斯感到高兴了。一个在想象中都被怨恨侵扰的场景发生在现实,即使再像梦幻,他还能再抱怨什么?这幽灵坐在一张对他来说太小的椅子上,手指交叠地看着他们,而他坐在一只对人来说太大的摇篮上抱着这个年轻女人。她的体温这么温暖而身体则这么柔软,以至于他的身体就好像个迫害者一样绝不可侵犯了——只是他知道他是绝不会去伤害她。“你们究竟在谈些什么?”坐在他怀里她问他,而在这声音里,被剥了皮的脸和手臂也只像属于一个自然衰亡的老人;她气喘吁吁,语带笑意地问道,而他指向他,好像和她变个戏法似的。“我们在说他的人生——”他开口,而她笑着打断他,“骗子,骗子。谁知道他的人生?”现在那幽灵笑了,让他俩都看着他,从那丑陋且夸张的微笑出现再到消失;她哥哥也微笑着,暗示她他所言不虚。“怎么,你不知道...”最后他的声音轻了。
他告诉她这幽灵就是那幕剧本里的父亲——第三幕,自然。自从她出生,能上映和发行的就只剩下第三幕了,所以,也只剩下父亲。这剧本在本地有名,几重死亡和真实让它无人不知,而她也知道,因此也面露吃惊神色。“这是真的,布兰克?”“是的。”他说,正对着她的眼睛,显然让她觉得心碎。“怎么会!”她向他叫道,但更像询问,“你对我这么亲切...”当她还小他就出现在她床边替夏季的微风摇晃她,等她长大他又带她在沼泽和森林中奔跑,引来她一个叔叔的羡慕...后来,她去了外面读书,每当她回来他都来山谷接她,那么紧又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好像她就是他的女儿一样。她不能相信他会对自己的儿子做那样的事:因为他不喜欢他的新娘,他请他来做客,却将他的头砍了下来,放在自己身边。然后,这个父亲也死了,就在他儿子的尸体旁边,幽灵徘徊在城市不愿离开...她想着,眼睛却越发哀伤柔软了。现在他在这里,所以,是的,那故事是真的,而他也真的就是那个父亲?她感到她理应害怕他,却只想伸出手抚摸他的眼睛,这时她哥哥捏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拉近自己,欢快的笑声就在她耳边;他总是笑,好像世上压根没什么事让他感到伤心似的。“那有什么奇怪的!”他笑着说,而那幽灵也弯着嘴角,摇了摇头,背放松地往后靠,手放在膝盖上。说起这事让他们俩都轻松,解脱,只有她困惑不已。“当然奇怪!”她要争辩,但他却忽然靠近她,像是要吻她一下,却最后退了回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手也紧紧地环着她,“那有什么奇怪的,”他又说一遍,只是透过这声音,她看到了点什么别的,却很快消逝,和一个舞女的裙摆起落一样,太易于随他那自由的身躯波动。他抱着她,从来享受也从来珍惜,这生前未有的恩典和赏赐,嘴里说着的只是再简单不过的心中所想,“如果他的儿子同你一样可爱,纳西,”她哥哥说,将她吓了一跳,“我只会做同样的事!”但她还没开口,那幽灵就嗤笑起来。“你做不到,”她看向他,他的声音却柔和了,“在那之前你就死了,凭你的个性。”
她哥哥耸了耸肩,没有否认...她结婚后的一年他就死了。她是在水中发现他的,就好像他的名字一样,但千真万确,他一点儿也不爱自己;在他的葬礼上她一边哭一边笑,似乎为他伤心又似乎是为他高兴,伤心来自一个她自己不知道的一个记忆孔洞,高兴却更简单:他请求她为他高兴。他老是说,如果他在她结婚,生孩子之前就死了,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为他的一生都是在她身边过的。“我感谢你,”他吻着她的脸颊,一遍又一遍地,“你让我待在你身边,让我碰了你,让我带着你长大。”她不能理解,他却说她将他解放了...这些事总是让她感到悲伤,正如在木屋里,那幽灵看着她的时候。她的眼泪滑落下来,甚至未被自己察觉。“你在哭什么?”这丑陋,衰老的幽灵问她,同样忍不住向她伸出手来;他也这么做了,从椅子上下来,跪在她面前,用那皮肤剥落和骨骼腐朽的手指抚摸她的脸颊。“我还是不能相信你会做那样的事,”她告诉他,在她兄弟的怀中而面前跪着这个幽灵,“我以为我了解你...做这样的事不会让你心碎,布兰克?”她问他,“你的儿子也在这些幽灵中吗?你这些年来是否还能见到他?”幽灵点头,动作倒让她欣慰,她的手去握他的手只形同一个安抚,“你们和好了吗?这实在让我伤心,因为我也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布兰克,”她告诉他,“我害怕他也不同意我的婚姻。”“他不会同意。”而他回答,声音轻柔。她问起他的儿子,问他是否看见他;他点了头。他确实看见他,一次又一次,只是一具濒死的尸体,有他唯一记得的眼睛。“你也这样说。”她叹息,“但我没有选择。他们都从北方前来,我以为好歹会彼此感到亲切。但他不喜欢我的父亲,父亲同样不待见他。”怎样才能使他们互不厌恶,她询问他。但幽灵想到那双眼睛,在濒死时还望着他。“原谅太难,”于是他说,“和解往往只以解放的形式到来。”到那时他们都不存在了,而他是个幽灵,他知道这点。她的眼睛望着他,而她的哥哥哈哈笑着,嘲笑着这对话的无意义。他同样也认为它徒劳无功,只消耗内心的回忆。但纸做的花已经开放,芳香能被他闻到...而多年以来,他认得的那双眼睛,就长在她身上。
“那我多希望他们能原谅自己。”这女人说。那双眼睛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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