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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惊讶夏兰出现在车站,因为虽然那里虽然堆积了数量众多在他看来数不胜数的血亲,提出的要求也千奇百怪令他疲倦不堪,却一个也不同他相像。当他见到他时他站在站台的边缘,眼中飘散着蒸汽的朦胧白雾,已经令他见到一副回忆里未见的画面。 她抬起头时看见另一端站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周身被此地的湿气浸润。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一个他们之外的人,无异于这些鹿看见他俩。 而此时他也站在人群的这一端,看见他在城市清晨冬雾中抬起头,眼中的茫然和伤痛只像一面更有解读意味的镜子;在他还没有现在这具身体时,他一定恨过他,正如外来者恨着另一个异乡人,无家可归者仇视警醒他现在局面的漂泊无依,而回忆此时他的表情变得柔软,便在那些抬头对他嘶鸣的人群之间;他的手上拿着纸笔,来者不拒记录人们的要求,谁的财富,谁的学历,谁的妻子和谁的疾病,而等人群暂时离开,纸笔间他没有看见墨水的黑字,只有他手上那枚仍然闪亮的戒指,两只翅膀紧紧相依互相庇护。他尽管失去记忆,在山谷和海上颠沛流离,这只戒指却从没离开他,此刻他向夏兰.席格纳斯走去,只感到两圈银环收缩痉挛,桎梏他的手指,而他抬起头来,它像已经证明自己的神奇:他们已经像身在草地,而多年过去即使那孩子成长换形,这访客却未有改变。他每感自己的衰老,都会在遗忘时被重写身体的痕迹,而在草地上他满身雨水地向他走去,他的过去就是他的如今。他的茫然可曾有一丝一毫地比他少? 他觉得寒冷瘆人,觉得撞见了此地的雨季,实际上却恰恰相反:他交了好运,却没认出这死灰般天空表情上一点和蔼;此地一年四季都雾气升腾,冰冷的溪流撺掇在及踝的草地间,唯有此时雨幕暂收,他才得以看见不远处那两个怪异的生灵。 但在夏兰.席格纳斯的世界里雨从来未停,雨水维持了他最后的回忆,否则他不再是个白痴,也就再不会将过去记起。
他对他翻开手中的白纸,脸上带着微笑:“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夏兰表叔,”他抬起头看他,溃散白雾化作水汽滑下他的眼角,手却伸出抓握那只属于贝茨维尔.席格纳斯的,“你有什么想要那些北方亲戚帮你寻回?”“记忆。”他告诉他,嘴唇翕动而语气朦胧。“你能不能暂时不要离开我,贝茨,”他告诉他,“所有我知道的人都已经消失在黑影里,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害怕将他们忘记,也不能认得你。”“自然。”他回复,而夏兰.席格纳斯没有松开那只手,戒指同手指紧握按压,他说他好像曾经已经见过他。“在一个墓地的雨天。”他没有否认,任由他牵着他的手,“是一个雨天。”但他说,“却不是在这里。我感到我已经见过你,那时你还没有这具身体。”“那么我那时自然还是个孩子,身体幼小而心灵孱弱。”
他摇了摇头,有如泪水白雾弥漫他的脸旁;他说那时你甚至还是个女孩,出口已经惹他微笑,后续更使他高兴,戒指咬紧他的手指,骨骼疼痛皮肤黏附。“那个地方我好像已经去过,”夏兰.席格纳斯同他说, 他无法说明他是如何找到了她的居所。正如凯库勒之于那条衔尾的蛇,他不甚明晰其现身的始末, “年年我前往北方,寻找一个夜晚我见到的幽灵,却说服我自己我是在寻找你,” 前一刻他还在颜色鲜艳的小幢房屋间,一个误入糖果之国的成年人,下一刻,再下一刻,人群渐渐与他背道而驰。他突然觉得放松,因为他血管里有一部分血就是有这渊源,他不过是常人,对本源有种天生的爱恋, “我记得那地方的黑色尖顶和一望无际的草地,等到最后我见到你,我也就见到了我要找的人。”
“我的父亲?”他仍然微笑。“那恐怕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但我不可能曾经是个女孩。一个男人不可能曾经是个女孩...”
黑城堡的天空不甚明晰 ,现在他们抬头,清晨的惨淡天光从空中降落,列车就要出行前往北方, 他感受到惨淡,深深浅浅降落在他浅层的皮肤上,片刻之后他便知晓那触感难知餍足,恍如天性使然,它要渗进他的骨间,确认他的深红确实为它所熟识——它是决计认不出人的相貌的 ,“不,是你的祖父...”他同他说,摸索他手上的那只戒指,“我的父亲。”“那么我是你的孩子,夏兰表叔,”他开玩笑一般对自己笑道,“这么多年你怎么从来不说。”但他已经什么也不记得,且对他来说终究也不重要,那城堡认不出人的相貌,活人也已经模糊了自己的记忆。 那勾勒出千变万化的骨间皮相,对它来说便是一呼一吸。它只能尝出血。 “该出发了,”他抽回自己的手,力道纠缠,那戒指却纹丝不动;他攥住他的袖子,在汽笛鸣响的声音和弥散的白烟中,一前一后登上列车,仿佛被什么追赶,又将另一样事物追寻。“别让我离开你,”一路上他对他说,“我已经快感受不到回忆。”于是当他同列车员一般穿行整列通向北方的车辆,去听那些人和渴求和热望,他只是跟着他。起先他们只在田野之上,后来直直通到海雾之中。“这是在哪,贝茨?”他无法回答这是在一个女人的回忆里;人群笑声沉醉,他俩闻到食物的香味,却不免感到那食物已经再为他们的身体容纳。回忆涌起身体却死去,多年前一个女人从北方前来,穿越草地的清晨,在海上浓雾中攥紧双手,祈祷自己的安然无恙,但心灵苦痛已非身体能制约。她的孩子将她留下,但那时,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一个女人的记忆中两个男人在茫然和疲倦中归来,各自将心中的答案寻找。现在我们不会到,他告诉他,让我们睡一会。“但我不敢入睡。”夏兰.席格纳斯自从白城堡被黑影吞没就再未入睡,“我了解自己,梦会劝说我的行为,也就修改我的记忆。”它通常是知道怎样做更正确,而他则是幸运的受指引者,倘若他反抗他,往往是尝到自己天性愚蠢的惩罚。“但我已经累了。”他则回复,“我会睡着,你真的能够一个人清醒?”
他说是的,就这么一会。他睡着而他看着窗外的浓雾,人群的吵闹将他包裹,疲倦和困意像虫群在脑海深处撕咬,但就这一会,他对它说,无论是梦还是记忆,只有一次他想违逆它的选择,去见他太早就失去的东西。我不会再反抗你,他同它说,这会是最后一次,让我保持清醒。因此他——贝茨维尔.席格纳斯没有看见的却被夏兰.席格纳斯看见;他看见海上浓雾散去时他们是如何冲进草地, 她的视野里有一片幽邃甜美的深黑,但渐渐它们在她闭眼的间隙也逐渐明亮,有羽毛一般的感触。他的手是她感受过最温柔的手,它不像一种触碰而是一种悄声的细语,告诉她她已经,来到了这里。但她睁眼的时候他仍然停留在她身边,但她没有回头没有看见他的形态和存在的方式。她的眼睛盯着窗外的水和雾气,而霎那列车冲进浓重,同此前也截然不同的浓厚白网中,她必须屏住呼吸,否则会被判定为无法没入其中,而被永远截留在一个中间地带。它冲进深深黑暗一切却显得如此明亮,柔和。她的眼睛忍不住以一个歪斜,奋力的方式看向最远处。一瞬间这辆已经浸满水的列车已经崩塌倾斜也已经损坏了,它的顶部敞开空气冰冷——这个穿着白衣,有一个选帝侯名字的列车员站在她身边,他的手停留在她的肩上,他们一同看见锯齿一般列车的残骸前展开的雨季王国,幽邃,黑暗,阴沉的柔软明光。那些坠落的雨水丝线宛如闷燃的火焰一般明亮。如果它是地底的尽头它是绿色的,而如果它是天空的尽头它则是蓝色的。但最终它应当是黑色的,而她和这个列车员,他们似乎都戴着一些白色的装饰,充当其中微弱的火炬 。一个女人离去的道路,以及另一个的前来,但现在这男人如此哀愁和不舍地注视面前风景,见到草地他也就见到了他要寻找的眼睛,而见到那尖顶他也就听到这人的名字:马克西米利安。像个选帝侯一样辉煌,好似整个城市的父亲庄严华丽,但车辆倾斜而人群尖叫,你知道他的名字实际意义如何,许多年前他见到他,在沼泽的深夜里,他就想到了他自己的父亲。一个灵魂被割裂成两种状态,一种比野兽凶猛,另一种却比云层更轻,她给了他两个名字,因为岁月流逝,他却一次又一次证明自己的确双面合一。他是由于乱伦生下的婴孩,夏兰这名字应当显示他的身体和心灵,漆黑,多毛,粗糙而瘦小的,但为着他向她展现出的至高无上的纯洁和美丽,马克西米利安成了他的名字,而作为他囚笼的堡垒来得比任何王公的领地更永久,现在却如万物常理,已到颓圮之时。
他站起身来,在人群杂乱蜷缩的尖叫声中注视空间挤压脱水,白昼在眨眼之间变为黑暗,草地崩裂落入其下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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