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莫戴斯精神療養院。
佔地寬廣、設備先進,是一所以治療心理及精神疾病聞名的私人醫院。
桑莫戴斯醫院位於市郊,隱密性高,離我住的地方不算遠,來回約一個小時車程,是家裡因為幾個月前的墜樓意外而給我安排心理治療的地方,但對我來說已不算陌生了。
我喜歡這家醫院的氣氛,院區內多種植樹木、花草之類的自然植物,弄得像公園綠地似的,大概是想對患者的病情有點幫助,實際上優美的景色確實很容易讓人放鬆心情。
我跟替我治療的陳醫生約好一個禮拜見一次面,今天正好是回診的日子,所以我一早就來,主要是想在看診前散個步,徜徉在美好的景色之下。
每次走過院前的綠林大道,心情總是很愉悅,早晨瀰漫在空氣中的清爽感,還有四周安詳靜謐,只有小鳥跳躍樹枝間的悅耳聲響,讓人彷彿忘了時間的流逝。
看了看錶,離約好的時間差不多了,我便朝醫院的方向走去,遠遠地卻見到有幾個人在正門口拉拉扯扯。
大概又是患者和家屬間意見不合吧,早就見怪不怪了。畢竟這裡是精神療養院的門前,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我匆匆瞥了一眼,打算若無其事地走進醫院,在經過那群人身邊時腳步卻頓了下來,因為我聽見了其中一個人的聲音。
那是非常清脆、悅耳的少女嗓音,而且說的是日語。
日本人?在台灣的精神療養院前拉拉扯扯?這有些引起了我的好奇。
日文我從小就學,雖然平時沒什麼機會用到,但基本對話還不成問題,我仔細聽了一會兒,確定那群人的確都是道地的日本人,看樣子是要把那女孩送進這家醫院,不過那女孩似乎怎麼樣也不肯,才會在門口爭執起來。
雖然這種事應該要先討論好,但現在看起來可能是那女孩臨時變卦。
只聽那女孩又喊了聲放開,我看著她揮動手臂,拼命想掙脫那群人,心裡默默嘆了一口氣。
我把帽子拉低,硬是將行進路線轉了九十度,朝那群人走去。
那群人察覺我走近,都停下了動作,紛紛轉過頭來,所有的目光盯在我一個人身上。
我用日語說道︰「不好意思,請問是今天有預約要看診的小姐嗎?我是陪同翻譯。」
那群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打量了我幾眼,「翻譯?」「我們有請翻譯嗎?」「誰找來的?」
我露出笑容,解釋道︰「是的,我是桑莫戴斯精神療養院的翻譯,我們醫院相當注重國際交流,所以常會和外國人士來往,為了方便起見,便設立了陪同翻譯這樣的工作。」我邊說邊從口袋裡拿出工作證──那是之前為了走後門方便才向護士討來的,想不到會在這裡派上用場。
我擺了擺手,將工作證稍微晃過那群人眼前,繼續說道︰「陪同翻譯的工作主要是協助患者和醫師之間的溝通協調,在國內算是相當先進創新的系統,不需要支付額外的費用,家屬沒聽過也不必緊張,因為老實說還剛設立不久。」
那群人聽完之後神色緩和許多,還稱讚了幾句,直說找對地方了。其實這家醫院哪有那麼好?我心裡暗笑,當著真人的面就越要說大話,說得煞有介事的樣子就越能把他們唬住。
我又道︰「所以今天是這位小姐有預約吧?我收到通知才趕來門口迎接,不知道來遲了嗎?」
那群人一聽這話臉色又沉了下來,支支吾吾地說是都約好了可是突然又不要之類的。
我先前的猜測果然沒錯,我看向那女孩,她從我走過來開始就一直站在一旁,默默地不說話,此時見我突然看向她,嚇了一跳似地往後退了一步。
有這麼可怕嗎?我朝她眨了眨眼,意思是我都這麼幫妳了,妳自己還不知道機靈點嗎?
她看著我思考了一下,突然明白什麼似地睜大雙眼,然後說道︰「我...我願意去...」
那群人當下又驚又喜,只聽那女孩又說︰「可是要這位翻譯陪我,你們都不要跟。」說完便兩三步繞到我身後。
那群人看了看女孩,神色有些猶豫,顯然不太放心。
我見只差最後一步,便湊上前小聲說道︰「你們真的為她著想,就隨她高興怎麼做吧,強迫是沒有用的,心理的病尤其需要時間來治療,至少她願意試著看醫生了,不是嗎?」
那群人聽完之後似乎恍然大悟,笑著要我好好照顧她,然後跟她約了時間等結束後再來接她。
從他們的談話中我才發現那女孩的主治是陳醫生,和我一樣。
我轉過身,帶著她走向醫院門口,邊問︰「沒事吧?總之先進醫院,等他們走了之後就隨妳自由活動了,不過記得約好的時間要出現在正門口。」我叮嚀道。
她聽了這話確定我是在幫她,當下感激地看向我,不知是緊張還是害怕,有些結巴地開口︰「那、那個...為什麼要幫我呢?」
「妳放心啦,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大概能理解妳的感受罷了。」我淡淡地說,看見她困惑的神情,只好解釋道︰「我不是什麼翻譯,這間醫院也沒有這種服務,我和妳一樣,只是個患者。」
不過這麼破綻百出的話,那群人居然能接受,也沒詳細確認我的身分,實在有點好笑。但仔細想想,我也真是太衝動了。
她聽完我的解釋,雙眼放光,有些佩服地說︰「你是台灣人嗎?可是你的日語說得好流利。」
她似乎有點搞錯重點。
「啊,道道地地的台灣人。」不習慣被人稱讚,我淡淡地轉移話題,問道︰「說起來妳是日本人嗎?髮色是染的?」
雖然只是瞥過幾眼,但她的清脆聲音和一頭淡金色長髮實在很顯眼,單是走進醫院的這一路上,已經吸引不少人的好奇眼光。
「是天生的,我祖母是芬蘭人,所以我有四分之一的芬蘭血統,你看我的眼睛也是有點淡淡的藍色。」她微笑著,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原來妳是混血兒。」
這時我才開始仔細打量起她,五官端正,外型出眾,穿著一件白黃相間的淡色系洋裝,裙擺和袖口都有精緻的繡花,白嫩的肌膚配上淡金色的長髮,加上還有清脆悅耳的聲音。
給人的印象相當清爽舒服,舉止十分有氣質,比較像是千金小姐。
有點難以想像這樣的人會來這種地方,但我轉念又想,心理或精神上的疾病本來就不容易從外表看出來,所以也沒什麼奇怪。
經過一番閒聊,她看起來似乎沒剛開始那麼緊張了,我正打算和她道別,她卻突然拉住我。
「那個、我想...」她猶豫著,神情間有些掙扎,「我還是決定去看醫生。」
聽她這麼說,我愣了一下,畢竟她之前還很抗拒,寧可不顧形象地在門口拉拉扯扯,也不願進來醫院,我輕聲問︰「妳確定嗎?真的要去?」
她點了點頭,淡藍色的眼裡透露著堅決,「我自己也知道,一定要往前走才行,雖然在這之前,我連一步都踏不出去...啊!」她想到什麼似地突然大叫,「你還特地幫我,結果我...對不起!」
我笑了下,「不用道歉啦,我會幫妳只是感同身受,不希望看到妳被強迫而已,如果妳自己想看醫生,那當然很好啊。」
她神情放鬆許多,「嗯...所、所以...」她看向我,說話又開始結巴。
我試探地問,「所以我陪妳去?」看著她點頭的樣子,不禁感到有些無奈,但是偶爾被人依賴的感覺也不那麼討厭,「好吧。」
我們兩個人都是給陳醫生看診,順序剛好就是一前一後,所以不用等很久,就約好出來後在大廳會合。
出來之後,她看了看錶,和家人約好的時間還沒到,問我能不能去頂樓吹風,我看她心情似乎很愉快,就順著她的意,帶她到B棟的頂樓,這裡設有涼棚和長椅,四周種滿花草,生意盎然,所以常有住院患者到這裡來散心。
我推開頂樓大門,發現今天一個人都沒有,可能是由於時間還很早,一般患者大多還在做檢查吧。
我和她坐在最靠邊的長椅上,看著遠方的青山和緩緩流動的雲,心裡也變得舒暢許多,今天溫度不冷也不熱,天氣實在很好。
她一面喝著剛在樓下買的罐裝烏龍茶,一面感受微風的吹拂,神情十分放鬆,我想這大概是她所謂的,剛剛跨出了那一步的關係吧。
「今天...真的很謝謝你。」她突然開口,「現在看之前的自己...會覺得那麼抗拒的原因,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不久前的事而已...可是那也是我的一部份吧,至少我當初是真的那麼想的,治療什麼的...真的不想要。」
「可是我今天遇見了你,心裡的某一處好像突然就改變了,不再那麼害怕、想抵抗...雖然還不知道是好是壞,但至少不會覺得討厭,反而有點高興呢。」她笑道,「這大概就是緣分...之類的吧?」
我看著她開心的側臉,淡金色長髮被風吹得微微飄逸,心裡也有點能夠理解。
「啊啊、」她面露驚慌,「我只是隨便說說,那個、請不要覺得我很奇怪,唔可是我有病人家怎麼會相信我...」她目光亂瞄一陣之後看向了我,「總、總之,我要說的是、真的很謝謝你...」
「不用道謝啦,我什麼也沒做。」我淡道,然後從長椅上站了起來,走到圍牆邊吹風。
「對了、還沒有自我介紹,」她放下手中的烏龍茶,走到我身後,「那、那個...我姓夏野,叫夏野茉...」
「夏野?茉是...哪個茉?」我隨口問道。
「是茉莉花的茉,我哥哥都叫我小茉,你也可以這麼叫...」她低下頭,小聲道。
「很好聽啊,好名字。」我微微一笑,「父母取的?」
「嗯,記得小時候我還特地去查了資料呢,就為了想知道這個字代表什麼意思。」
「茉的話...應該就是花吧?還有其他什麼意思嗎?」我問。
「雖然也有別種意思,但是我覺得這個是最貼近我自己的...你知道茉莉花的花語是什麼嗎?」
花語?我對花倒沒什麼特別研究,隨口猜道︰「可愛、純潔之類的?」
「還有另一種喔。」
突然間,她的語氣變了,變得有點僵硬、緩慢。
我覺得奇怪,仔細想想,我從剛才開始就沒去看她的臉,正想轉過頭去,突然背上感到一陣推力,我沒站穩,腳步一個踉蹌,整個人順著那股推力翻過圍牆。
「你屬於我。」冰冷深沉的語調傳入我耳中。
我墜下之前朝她望去,只見她眼中閃過一絲詭異的光采。
從高處往地面跌落的時候,四周的風不斷灌進我衣服裡,那一刻我只想到,半年裡失足兩次,怎麼想都不太可能,這下要找藉口就麻煩了。
儘管假死過一次,當時的我對於生死還是不在意到了極點。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