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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就去见他了;他那个不记得脸和名字的弟弟。他要去见他,心里却想着是自己一年未见的母亲,想她临终时对自己恳切却终究没实现的哀求:她希望对于他来说,她是美的。愿望简单且唯此,而他说他做不到,于是在一个夜晚她就那样不声不响地死去,尸体既不被影子所索取,又差点不被那座南方的堡垒征收。以来,他就忘记了她的样子,整整一年,再也没见过她。他不是没有愧疚,也不是没有轻蔑,但两种情感全都明显,反倒让他只是整日欢笑不停。但再多的欢笑骗不过夜深的梦境;日日夜夜,他记得的东西只是越来越少,倘若一天就在放浪中长眠不醒,他也不能有丝毫怨言,因为谁要求了他既热爱又轻蔑他叛逆的缘由,既不愿彻底放纵,也不愿彻头彻尾的清醒?从正厅到尽头的小客厅不过百步,人声在他身后此起彼伏:迈右脚!迈左脚!转个弯啊,笨蛋!好似操纵一个庞大的布偶,海因茨.席格纳斯在阴影和立柱中穿梭,被凸出的墙体和地面的花纹指引又误导,一路走得跌跌撞撞,让尖刺从胸口穿到后背,终于在最后那扇门前气喘吁吁。房间中炉火燃起,他笑给自己听,手捂着胸口,将身体也扔进去。但笑容最终被黑暗所吞噬:天上悬着海员的星图,地下渗出暗色的光。昏暗,沉默的光中他见到她母亲就站在地面下,哀怨且朦胧地看着他。海因茨;她嘴唇颤动,他则向后退去:我所有的愿望,不过是在你眼里称上美丽!等他终于迈出一步,那张他拍摄了却没洗出的照片就在他眼前,只见她穿着一件棕色的马甲,叠着双腿坐在那里,正在一个人的脚下;正在他要看清两张面孔之时,地下她漂浮的身影和地上那坐在那里的人形混为一处,那由他照顾了十年,赠送无数鸟雀以逗其开心的女人身影彻底从他的记忆里抹去。当坐着的人睁开那双绿色的眼睛,海因茨.席格纳斯颓唐地瘫落原地,感到胸口的尖刺同鲜血一起洒落镜面,在恍如崩裂的悔意和极度好笑的滑稽里他不禁又哭又笑,将那张向来只有笑容的脸埋在手里。
坐着的人则问他怎么了。
他该如何解释!他步伐不稳地向他走去,最后在他腿边踉跄跪下。曾是一个女人儿子的这个男人抬起头来,带着满脸的泪水和极其乐天的笑容如实讲述了他此时的感叹:“老天。”他说,看着他的脸,“你真美啊。”他说完这句话就一句话也不能再说,将头靠在他的腿上,肩膀不助颤抖。美这一词对他来说没有半点意义,而面前这张他曾在白光中看过的脸,可曾是她梦中的理想?坐着的人在回复之前俯下身抱住了他的肩膀,那身体的热量似乎将他最后一丝记忆也蒸发出透明的白气;他抬起头,带着未干的泪痕和大笑的余韵,听见他对他自己的来处和身份:“你一定是海因茨。”这人说,“我是马克西米利安,欢迎你来到黑城堡。”他对他微微一笑,用手来擦他脸上的泪痕。那最后的余韵也被蒸发干净;他同一个主人接待客人一样接待了他,仿佛他不是他的兄弟,这地方也不是他的家。但当他筋疲力尽地低下头,那声音又分毫不差地从地底传来,让他惊愕地睁大眼睛:欢迎回家。这回他要抬头却不被允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人站起身来,背对着他走去,仿佛在说整整十年不过一场荒唐幻梦;有怎样一个最后的欲望,他没能满足她?他乐不可支,用上力气,紧紧揽住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的肩膀,但地下人影远去之前咧着微笑再同他说了一次最开始的那话:我的老天。你真美啊。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人....“感谢你的赞美。”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鸟的标本在镜子上方俯视他俩的身影,像要一头扎进最深的水里,再不出现。自那之后,直到城堡里的影子彻底将他驱逐,他都没再离开过那地方。其余人一直将他当作一个奇异的标杆,但各种的心酸,最终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每当新年道到来,他都去城堡的边缘,照旧日的习惯一样送他一只会唱歌的鸟——马克西米利安从来没问过他原因,只是向他道谢并接受了他的礼物。直到他结婚那年的新年他敲响他的房门,用一只纸花做了回礼。他的窗户能望见草地开阔的虚无,花瓶就摆在天空的对面,反射着透亮的冷光。他替他插上花束,同他解释这些年他未曾对他说的话。“你知道,哥哥,我见你的第一天觉得自己从未见过你——连布莱叶也觉得奇怪,因为他说你离开的时候我和你已经认识很多年。”
他说他是真的认为自己第一次见到他;但此时他已经不为记忆的丧失而感到空虚和恐惧,当他看着他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确实已经比过去更懂得接受生命被那影子所操纵的无常。当他第一次随她离开时,凭借得不过是一时冲动和同情,如今却转化为了赞叹和释怀。“但我梦见过你,诚然;只是我没能同你说起。我梦见我同你去过很多地方,有太多地方,是不能同其余人说起的...”他将纸花放进花瓶中,透过朦胧的白光对他微笑。没有更多话给他;他未曾动作但那身体像一个噤声的手势:嘘。他看着他却想不起她——他那在城堡中恐惧且蹉跎的母亲,而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却是让影子像猎犬一样服帖的国王。“那我走了,哥哥。祝你一天愉快。”他走时在他面颊上亲吻了一下,好像有人在睡梦中于他耳边叹息说海因茨;为什么你不觉得我是美的?为了我你献出了一切,但一切仍不能让你背弃自己所看见的;他走了,而他看着花瓶中被吸食的水和崩裂的花茎,瞧见上面仿佛夜蛾金粉一样的金边,用一种劝告且耐心的口吻让她再等一会。某个清晨开始他知道他们会再度相见,虽然不是这个身体,也不是这个时间。但意识在黑暗中萌芽,无论生于何地,终究要在尖顶中绽放且沉沦。他的手在窗台上敲打而他的脸上挂着那愉快,满不在乎的笑容;他们都说海因茨.席格纳斯是黑城堡最有能耐的乐观家,没什么能让他不笑着。“到了那时候我会只看着你,”于是他说,“而你会对我来说是最美且无与伦比的。”他注定等不到那时候,也看不到那时候。他感到自己是一个撕裂的影子,在一片时间的碎屑中幻想对碎片来说不可期望的终点——一个过于完美的幻想。他幻想他会看着她,赞美她且爱上她。她会成为他心中最美的,而在最后的瞬间,将会被放予自由....